“君子儒”与“小人儒”
2014/9/6   热度:640
《于丹〈论语〉心得》的第56页这样说: 孔子曾经直截了当地跟他的学生子夏说:“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就是说,你要想着提高修养,不要老惦记眼前的一点点私利。 孔子从来不说做君子就要像谁谁谁那样,在孔子看来,做君子就是做一个最好的你自己,按照自己的社会定位,从身边做起,从今天做起,让自己成为内心完善的人。因为只有你的内心真正有了一种从容淡定,才能不被人生的起伏得失所左右。这两段文字出现在《于丹〈论语〉心得》之四“君子之道”中。于丹用了整整这一章的篇幅来讨论“究竟什么是君子”,得出的最终结论是:由此可见,“君子”这个《论语》中出现最多的字眼,它的道理永远是朴素的,是温暖的,是和谐的,是每一个人可以从当下做的;而那个梦想,那个目标,既是高远的,又不是遥不可及的,它其实就存在于当下,也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真君子。(第66页) 在这里,我们先不讨论于丹对《论语》里“君子”的分析是否正确,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大。我们单就来看看于丹对“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的白话解释,大家仔细想想,解释为“你要想着提高修养,不要老惦记眼前的一点点私利”,对吗?大家初次看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也许就会想,怎么“儒”还有“君子”、“小人”之分?因为大家认为,都能称得上“儒”的人,他肯定就已经具备了一定的道德修养,不至于还会是“小人”吧。 于丹的解释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的。 这里,于丹也许只求能蒙混过关,却不曾想到,她的解说牵动了一个历代学者争论不休的公案。那就是对“儒”的本义的争论。最初,“儒”到底指的是哪些人呢?为什么把那些人称为“儒”呢?也许,许多读者对这个问题也迫切想知道答案吧。我们先来了解一下历代一些著名学者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这里仅举一些有代表性的观点,罗列如下: 1、汉代的文字学家许慎《说文解字》认为:“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 2、汉代经学家郑玄认为:“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又儒者,濡者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 3、宋代解经大师刑昺在疏《论语·雍也》时同意郑玄的看法,他说:“此章戒子夏为君子也,言人博学先王之道以润其身者谓之儒。” 4、近代大学者章太炎在《原儒》中认为:“儒在古文字中本是写作需的,而需是求雨的巫觋。” 5、刘宝楠先生的《论语正义》引用《周礼》中的条目把“儒”解释为“教民者之称”,也就是老师的意思。 历朝历代对于“儒”的相关说法还有很多,我们但看上面罗列的五种比较有代表性的意见,就足以知道这个问题在历代学界的重要地位了。 现代学者对“儒”的解释大致可以分为两种,这两种看法基本没有跳出前人的范畴,不过在前人的理解上有所阐发罢了。 一种持“柔”说,这种说法源于许慎的《说文解字》。在20世纪30年代初,胡适先生在他的《说儒》中就解释“儒”的本义为“文弱迂缓的人”。郭沫若先生不同意胡适先生的看法,在《驳说儒》一文中他认为:“儒之本义诚然是柔,但不是由于他们本是奴隶而习于服从的精神的柔,而是由于本是贵族而不事生产的筋骨的柔。古人称儒,大约犹今之人称文诌诌、酸溜溜。”这也不失为一种新见。到了20世纪50年代,饶宗颐先生在他的《释儒》一文中认为《说文解字》中虽把“儒”解释为“柔”,但其意并不是“柔弱迂缓”,而是“安”、“和”的意思,认为这才与儒家的核心思想——“中庸”、“中和”相一致,这又是一种新的见解。 另一种持“需”说。此说在20世纪初由章太炎先生首先提出,认为“儒之名盖出于需”,而“需”指的是求雨的巫觋,其实就是主持祭祀求雨仪式的祭司。这也代表了一派学者的看法。 两种说法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我们先不论“儒”的本义究竟是什么,但就“儒”而言,在孔子生活的时代,是社会的一种行业,在这一点上还是很多学者持相同意见的。 有学者认为,孔子少年时期,家道中落,过着贫穷生活,“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子罕》)。后因友人的推荐,他得以在贵族家中充任下层小吏,帮助贵族办理婚丧庆吊之事,从事的就是“儒”这种职业。“儒”这一职业极有可能是从《周礼》中的“卜师”、“丧祝”、“司巫”等职业分化而来。当然从事这种职业,还是需要具备一些专门的知识来更好地为贵族服务,这些知识有可能就包括贵族平日为人处事的规范、管理国家或家族事务的知识、国家庆典、家族红白喜事等仪式上的礼节等。 也有学者认为,“儒”本来行动的目的其实是“求仕”,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为了当官,后来才逐渐转向“任教”,相当于现代的教师,而孔子有可能就是促使这种转变的一个关键性人物。因此,我们后人把他作为儒学的创始人,也认为他是中国师道的创始人。在那些向孔子求学的门徒中,比较早期的那些弟子,大多还是抱着“求官”的目的,而比较后期的那些弟子,则更多把目标转向“为师传道”。 对于“儒”这种行业的性质,上面两种说法尽管还有很大的差异,但都有各自的合理性。在大概了解了“儒”这种职业之后,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看孔子的“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到底说的是什么。 其实,对于这话的理解,早期儒家学派的一位代表人物就曾在著作中提到过。他,就是战国末期儒学的大师——荀况。 在《荀子·非十二子》篇中,荀子认为:“弟佗其冠,衶禅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 荀子在文中所说的“贱儒”,相当于《论语》里所说的“小人儒”。荀子的大意是说:把帽子戴得歪歪斜斜的,说起话来却平淡无味,还要故意模范着圣人禹、舜的样子,这是像子张这样的低贱的儒者所为;衣冠穿得很整齐,神情很庄重,却装出谦虚的样子整日不说话,这是像子夏这样的低贱的儒者所为;懒惰而又胆小怕事,没有廉耻之感却又贪吃贪喝,并且借口说君子本来就不用劳动,这是像子游这样低贱的儒者所为。 我们怎么理解荀子对他们的抨击呢?我们知道,自从孔子死后,儒家学说便分成许多流派,这也就是我们熟悉的“儒分为八”,在这些派别中尤其以孟子和荀子为代表的两个派别最有影响力。在上文中,荀子巧妙地借用《论语》中“小人儒”的概念,来对其他流派进行批判。这些批判,语言上虽然不免有点激烈,但荀子针对的都是被批判者的举止言行、品行操守,与儒家学说思想本身关系不大。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对思孟之儒的批斥,还是对子张等儒学流派的抨击,荀子并不是要完全否定他们所信奉的学说理论,而是着力指责他们未能体现孔子儒学真精神,反对他们对孔子儒学的歪曲和背离。 虽然荀子的说法有可能与孔子的本义还是有所不同,但他的说法对我们理解“君子儒”、“小人儒”还是有所帮助的。 对于“君子儒”、“小人儒”,钱穆先生在他的《论语新解》第142页中说:或疑子夏规模狭隘,然其设教西河,而西河之人拟之于孔子。其从学之徒如田子方、段干木、李克,进退自有自见。汉儒传经知皆溯源于子夏。亦可谓不辱师门矣。孔子之诫子夏,盖逆知其所长,而预防其所短。推孔子之所谓小人儒者,不出两义:一则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则专务章句训诂,而忽于义理。子夏之学,或谨密有余,而宏大不足,然终可免于小人之讥矣。 钱穆先生认为,“儒”本来是一种职业,相当于今天我们所说的教师,后来才逐渐成为学派的称谓。今天我们在分析“儒”的时候,我们看重的只是分辨“儒”的真伪,却早已没有“君子儒”、“小人儒”的分别了。因为我们会认为,“凡为儒者,则必然为君子”,这是我们对孔子所言产生误解的根源之一,因为他当时所说的“儒”是指行业而言,而不指学派而言。 钱穆先生解释了我们今人产生误解的原因,还为我们总结了孔子所说“小人儒”的两种含义。他的说法不一定对,但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孔子话的真义。或者还有读者会问,既然子夏如钱穆先生所说,还算是“不辱师门”的,那么在《论语·雍也》中,为何会有“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的记载? 宋代解经大师刑昺在疏《论语·雍也》时说:“子夏于时设教,有门人,故夫子告以为儒之道。”原来子夏在当时已经学有所成,并且自己开始传授弟子了,这就像今天我们说徒弟“学成出师”了,这时,作为老师的孔子对这位已经成为别人师父的徒弟有所告诫,说你要做“君子儒”,千万不要做“小人儒”。这就像代代相传的箴言,体现的完全是孔子教诲学生的一片苦心。 说到这里,请大家对比于丹的“就是说,你要想着提高修养,不要老惦记眼前的一点点私利”的解释,可能我们不能说于丹的说法完全错了,但又实在不敢对其解说表示苟同。这就是所谓的学术“蒙混过关”,用一些大而不当的虚话,让别人觉得这种解法也并无错误,至少这种解说没有与文章的原义对立起来。但我们要说的是,学术的尊严在于它的严谨,不着边际的话,只是对学术尊严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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