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不变是最好的性格


2014/9/6    热度:565   

  
    《大乘起信论》是我最喜爱的佛教经论之一,我曾经五次研读,三次讲说,深感论中“随缘不变,不变随缘”是为人处世的最好性格。


  年幼时,我曾立志将来开设农场、学校,服务乡梓。从佛学院结业出来以后,如愿以偿,在国民小学担任校长并兼任教师,令我欣喜不已。当时曾有人暗示我:在世俗上教书,以脱去僧装为宜。但我弃之不理,因为尽管我随顺世缘,教导学童,然以比丘身度脱众生是我永世不移的誓愿。五十年来,我一袭僧袍,不但在中小学任课教书,也曾应邀在东海大学、文化大学等大专院校讲授人生哲学十余年。尝听人说我是个“做什么就像什么”的和尚,回首往事,只觉得庆幸自己不但具有“随缘”的性格,更能秉持“不变”的操守,从一而终。


  在国小任教的同时,一位亲戚想和我合作开设农场,因与我年少时的理想不谋而合,故欣然应允。但谈及细节规划时,他表示要养鱼、猪、牛、羊,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饲养动物呢?种植果蔬不是很好吗?”他答道:“动物的排泄物正好可以作为植物肥料,提高生产;长大以后,又可以卖给市场,增益收入,一举数得。”虽然他言之凿凿,计划周详,但我还是毅然拒绝,因为爱护有情是我终身不易的原则。
 

  一九四九年来台后,我经常为报章电台供稿,当时某报社曾以高薪力邀我担任主编,不过,我始终不为所动,因为每天挑灯夜战,撰写各种不同体裁的文章,是为了随顺众生根器,以文字般若来净化人心,并非当作一种维生的职业来苦心经营。我衷心地认为,做好一个出家人才是我终生不变的使命!
 

  当时,因为局势不稳,处处风声鹤唳,佛教因为得不到高阶层人士的支持,道场成了军眷的住屋不说,出家人的行动更是备受限制……寺院经常有人前来临检,出外要向派出所报备,布教时频遭取缔,聚会活动也总以细故被干涉中断。为了让佛法普及,我在公开场合赞美政府的德政,在闲暇之余帮忙地方为民众补习国文,如此一来,果真方便了佛教的弘传。渐渐地,不但市井小民展开双臂,欢迎法水的洗涤,一些军政人士也由听经闻法而接纳佛教。从认识环境到适应环境,从安于环境到改变环境,我深深领略到“随缘不变,不变随缘”是自利利他的良方。
 

  尽管我随喜结缘,但从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因为我有强烈的善恶是非观念,所以在穷困潦倒之际,我不为厚利而赶赴经忏,虽然过了一段饥寒交迫的日子,却在佛道上启悟更多。四十多年前,宜兰县竞选市长时,一位素行不端的候选人强迫我在演讲时为他说几句好话,我不但不予答应,反而呼吁大家不要选他,这种耿介的作风固然开罪一些权贵,却赢得更多信徒和群众的喝采。
 

  初建佛光山只是为了办学,不料来山的信徒香客日益增多,为了顺应他们的需求,我们供应汽水、糕饼,后来更建设各种文教、慈善事业以为度众的方便,一些商业人士看中佛光山广大的信众具有庞大的消费能力,曾数度以增加收益为由,与我洽谈合资经营之事,然而每次都被我严辞拒绝,因为尽管开山以来,我们都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艰难度日,但“非佛不做”是我向来不变的原则。多年来,一些社会人士不明就里,以讹传讹,扣我以“企业和尚”之名,并用“商业化”来抹煞佛光山度众利生之实,面对这些,我也只有“随缘”止谤,以“不变”来应付万变。
 

  去年年初,宏(王景)建设公司第一次股票上市,创办人张姚宏影女士邀我为其开幕致词,并且说这是他儿子担任董事长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希望我无论如何能抽空前来。当下自忖:如果应允此事,外界又要把我和商业联想在一起,大作文章了。这时,天下文化公司刚好将第一本《传灯》送到我的手上,看着封面的书名,我突然想到:张居士为了要将佛法的信仰明灯传给下一代,苦心地安排这次讲座,我又何忍为了洁名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于是决定依约赴会。
 

  在讲座上,我勉励大家:“我们不但要有心外的财富,也要有心内的财富(智能、慈悲);不但要有现世的财富,也要有来世的财富(功德、福报);不但要有一时的财富,也要有永恒的财富(真如、佛性);不但要有个人的财富,也要有共有的财富(利益、功德)。”说罢台下一片掌声雷动。一年多来,张居士每次提到此事,总是津津乐道。
 

  去年十一月,张居士与我同赴德州巡视道场时,又和当地信众谈及开幕当天开示的内容,在座的大众惊喜地向我说:“您把佛教的财富观说得这么深得人心,真是太妙了!”其实不是我说得好,而是佛法周遍圆融,有如千江映月,能随缘应现各种领域,却又不坏因缘和合的空性。多年来,由于掌握这项要领,所以我每次说法,总能得到听众的共鸣。
 

  例如:到工厂弘法,我告诉劳工们:“好的工厂能生产优良的产品福利社会,坏的工厂不但制造瑕疵的产品,而且还污染环境。人心有如工厂,保持一颗清净的心灵才能带来欢喜的人间。”到监狱布教,我告诉受刑人:“应当珍惜这段与世隔绝的期间,反躬自省,对于一切苦难,都要视为人生的挑战,自我教育。”到学校演说,我告诉学生们:“学习不只要求得知识,更要开启智能;读书不只要求得学问,更要身体力行。”到军营开示,我告诉官兵们:“身为一名军人,基于护国救民的悲心冲锋陷阵,勇敢克敌,事实上与怒目金刚降伏震怒的精神并无二致。”
 

  佛陀为雨势大臣讲说“治国七法”,遏阻了一场血腥的战争;佛图澄以善巧智能,感化凶残暴戾的石虎、石勒。佛教对于国家人民的贡献,从历史的诸多事实中可见端倪。从中国大陆到台湾小岛,从政争战乱到休养生息,我深知百姓所需,所以对于前来听经的市井小民,我固然告以安身立命之法;对于请益佛理的达官贵人,我也开示福国利民之道。凡此种种,都是随顺因缘,关怀社会,善尽己力。但是当信徒们提议我参选立委、国代时,我却坚辞不就,因为太虚大师所说“问政不干治”是我向来不变的原则。
 

  惟政禅师于《辞朝贵招宴偈》中说:“昨日曾将今日期,出门倚杖又思惟,为僧只合居岩谷,国士筵中甚不宜。”年少时偶读此偈,曾感叹惟政禅师仅具不变的原则,但缺乏随缘的性格。尤其在这个注重交流沟通的时代,佛子们不跨出山门弘扬佛法,如何奢言广度众生?基于现代人一切讲求效率,有所谓的“早餐会报”、“业务午餐”,我首创“素斋谈禅”,藉着餐会谈法论道,数年来也度化了不少社会人士。
 

  林洋港先生担任台湾省政府主席时,曾邀我与政要聚餐,临时才想到我是出家人,赶紧命厨房另备一桌素菜,实在令我愧不敢当。想起刚来台湾时,因为当地曾受日人统治,佛道不分,素食也不甚普遍,不要说临时备办一桌素菜,即使提到出家人持斋茹素,都会引起非议。初时南来北往弘法,途中鲜见斋馆,我经常就在荤腥鱼肉边上,以酱瓜菜脯配饭裹腹,如此倒也感到安然自在。随着佛教的昌隆,信徒日益增多,大家对我礼遇有加,如今无论我到哪里弘法,弟子们都争相以美味素食供养,我也一本随缘的态度,不管是面、饭、汤、饼,一概接受。有一次,医生为我全身健康检查后,啧啧称奇地说我的胃是铁胃,五百万人中难寻其一。我想这不是天赋异禀,而是我随缘吃食的结果。
 

  有些虔诚的信徒为了供养我一餐素食,特地将厨具洗了又烫,烫了又洗,甚至购买全新的锅碗瓢盆,以示谨慎恭敬,我得知此事,连忙阻止,因为佛教提倡素食,主要在长养悲心,不是矫情作怪;僧侣出外应供,是为了让檀那欢喜,大家共结法缘,不是去添人麻烦。信徒们听了我这番开导以后,更加高兴地布施供养。
 

  中国人向以聪明灵巧着称,商人为增加素食销路,纷纷用黄豆制成素鸡、素鸭、素肉、素鱼等几可乱真的素食产品问市。一名异教徒曾向我责问:“为什么佛教吃素,却要做成荤菜型式?”我告诉他:“几十年来,我都没有看到荤菜,只看到豆皮做成的素料。”经云:“心净则国土净。”本着清净的胸襟,随缘度日,人间何处不是净土?很多人说素食者出外很不方便,但是多年来,我经常四处云游,吃素不但没有为我带来困扰,反而使自他功德圆满,让大家皆大欢喜,我想秘诀就在于我能“随缘不变”吧!
 

  “随缘”是自他互易立场,随顺当前的环境,但决非随便行事,苟且偷安;“不变”是择善固执,一以贯之,但不是墨守成规,泥古不化。四十年前刚来台湾时,当地同胞大多赤脚,足履罗汉鞋的我反被视为异类,因此索性将鞋子扔了,穿着一袭破旧的短褂和大家一起工作,以求入境随俗,同事摄受。数年后,驻锡宜兰弘法,我换上整齐的衣履现身度众,并且不惜节省饭钱,为弟子买布缝衣,乃至多花一倍的价钱购买僧鞋,以增加商人的利润。直到现在,我仍主张僧装的整齐统一,以促进佛教的团结发展。
 

  我曾经随侍师父在小茶馆里品茗,也曾经与道友在街边面摊充饥;我曾经在厕所边上与臭气冲天的尿味共处一夜,也曾经在森林草寮的泥地上,以撰文写稿度过悠悠岁月。粗食布衣、箪壶瓢饮已成为我不变的生活原则,所以这几年来,虽然在弘法途中,不得不承顺信徒的厚爱,住在他们预订的五星级饭店内的总统套房,实则佛光山简陋的榻榻米才是我最向往的安乐窝。尽管弟子们为我备办高级用具,实则无论到哪里,随便的一桌一椅,就足以办公。在随缘的生活与不变的原则相行无碍之下,我享有了收放自如的人生。
 

  多年前,我到西来寺巡视工程,依勤特地跑来问我:“师父!不知房间里的花插得是否令您满意?”我先是愕然,随后说道:“我没有看到房间里有花,倒是一进庭院,就瞧见花儿凋萎了。”原来他知道我要前来,不但预先将寮房里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并且特地在各个角落布置各式各样的鲜花,只可惜我是一个随缘的人,没有留意花的样子,但是花开花谢却引发我无常的感慨,提醒我在佛道上精进不懈。
 

  数年前的春天,我到荷兰弘法,信徒一定要带我去公园亲睹当地的繁花异卉,在不忍拂意下,我随缘同往,万紫千红展现眼前,的确美不胜收,我回想过去曾经参观过的法国巴黎罗浮宫、大英帝国博物馆、莫斯科红场、埃及金字塔……,这些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建筑,在美的意境上或有差异,但是美的价值却是亘古不变的。偈云:“百花丛里过,片叶不沾身。”任沧海桑田幻化无常,只要我们拥有一颗不变的佛心,春城何处不飞花?
 

  曾有信徒问我:“为什么佛光山的别分院总是建在KTV、卡拉OK、理容院、夜总会的上面呢?”我笑着说:“因为天堂在上,地狱在下。”多少年来,这些道场有如红尘中的净莲,不知为多少都会居民种下得度因缘。
 

  二十多年前,慈庄、慈惠、慈容等赴日留学,临别时,我告诫他们:“尽可以随顺日本的佛教习俗,但是中国佛教的僧装、素食,乃至礼仪,绝不能改变。”后来,他们不负众望,全身而返,载誉归国,并且赢得日人的一致尊重。三十年前,我派遣心平、心定到台北学习焰口佛事,言明三个月为期,不料一个月不到,即学成回山。有人问:“为什么不在台北多留些时日?”他们回答:“当地信徒的佛事供养十分丰厚,深怕长此以往,断志丧节,所以决定速归,效命常住。”我常主张:“佛教徒要化导社会,但不为社会所化。”他们可说已深得“随缘不变”的三昧了!
  反观社会上有些人因为一味随缘,却失去宗旨,结果随波逐流,沉沦苦海,无法自拔;有些人则太过坚持原则,不能融通,反成执著,不但丧失人缘,也使事业的发展受到阻碍。所以,唯有掌握“随缘不变”的方针,对感情不执不舍,对五欲不贪不拒,我们才能拥有和谐的人生。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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