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的紫金钵盂
2014/9/7   热度:698
《西游记》写唐僧先从观音菩萨得佛祖所赐三宝,即锦袈裟一领,九环锡杖一根,金、禁、紧三箍并咒语三篇;后又从唐太宗受通关文牒一通,紫金钵盂一口,供途中化斋而用。这些都是唐僧取经上路必需的宝贝,第56回甚至说“通关文牒、锦袈裟、紫金钵盂,俱是佛门至宝”。最后金、禁、紧三箍依次各派了用场,锦袈裟、九环锡杖 在唐僧成佛后仍服用如故,通关文牒在唐僧取经回东后仍缴纳于唐王。唯是紫金钵盂被作为取经的“人事”,送给了阿傩、伽叶,等于被佛祖没收了。此书问世以来,读者几无不注意此一情节,而很少人不以这个紫金钵盂送“人事”的故事,是对西天佛国也贪求财贿的讽刺。其实是绝大误会。
按佛教自初来中土,僧人托钵乞食,化斋为生,遂成传统。因此,《西游记》写玄奘取经上路,唐王赠紫金钵盂,送一个饭碗,是极自然而合理之事。唐僧“肉眼凡胎”,途中饥餐渴饮,也实在少不了它。但在作者笔下,紫金钵盂的用处却不止于此,更在于它是一个绝妙的象征,以其被佛祖索要为“人事”,在讽刺“人事”的同时,表达了佛教禅宗顿教“本来无一物”之义。
这要从《西游记》写佛祖造经说起。按书中所写,佛祖造真经三藏,分白本、有字两种。白本即无字真经,因是“空本”之故,可以空取即不须“人事”。唐僧等第一次所取,即是此种本子。虽然唐僧等以为“似这般无字的空本,取去何用”,并指“阿傩、伽叶等索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但那是他们尚未“九九归真”时残存的“迷人”之见,或其高明终不如佛祖处。而佛祖说“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云云,似轻描淡写,其实最堪玩味,是此书“悟空”的正义。然而,佛祖同时说“他两个(按指阿傩、伽叶)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并举了为赵长者家念经一遍“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之例,明告唐僧等非送“人事”不可以传经,并且后来也确实是唐僧送了紫金钵盂后才准其换经。这就不仅使向来读者惶惑,认为佛祖也贪财好货,而且把他说“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也看作哄人的话,其实是被作者哄了。
《西游记》三教归一,大旨是一部写取经成佛的书。其中佛中主禅,而按传统的说法,禅分南北宗即顿渐二教。北宗渐教为唐释神秀所创立,主张通过念佛诵经、打坐参禅以体认佛性,渐修以成佛;南宗顿教为神秀的同学慧能所创立,其说以《坛经》为代表,主张不假文字、直指人心、顿悟以见性成佛,当然就用不着“有字的”经;而念经也就只成了愚人的事,所谓“迷人口念,智者心行” 。《西游记》正是本南宗顿教之义,以孙悟空为顿悟的代表,一则写他听了菩萨说“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的话,即“心下顿悟” (第17回) ;二则写唐僧也道“悟能、悟净,休要乱说。悟空解得是无言语文字,乃是真解。”(第93回)暗示“无言语文字”即“无字真经”,才是上乘大法,诸佛妙理的所在。终至于由佛祖说出“白本者……倒也是好的”,其貌似轻忽,是以对唐僧等人,尚不足以悟此等妙理,而真实的意思却是“无字真经”才是最好的。与对悟空的有关描写相参照,可知这才是作者本意。
至于“有字真经”,乃专为“迷人”而设。《坛经》云“一切经书,及诸文字,小大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一切经书皆因人有。”这些“人”就是佛祖所说愚迷不悟之人。而所谓愚迷不悟,根本也只在不悟“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所以打坐参禅、诵经礼佛,唯重“外修” ,从而“有字真经”是“迷人”学佛几乎唯一的凭借。佛祖无奈,“只可以此传之耳”。此乃因缘生法,随俗设教,不得已而为。作者以此显示其对世俗学佛只在文字中打搅,而不重“心行” 风气的不满。也就因此,唐僧回东土交付经卷已毕,“长老捧几卷登台,方欲讽诵”就有“八大金刚现身高叫道‘诵经的,放下经卷,跟我回西去也。’”不早不晚,刚好在“方欲讽诵”时打断,就是明示唐僧既已“心行”,又“何须努力看经”(第11回),诵经之事,就由“东土众生”尽其蠢钝而好自为之吧。
有字真经既为“迷人”而设,则其授受也应当循“迷人”世界之法即市井之道,以钱物交易,自然以金为贵,“换经”的价格也必高昂。因此,佛祖说为赵长者诵经一遍,“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乃对“人”说“人”话,并非佛祖真的爱钱和西天缺钱,而如黄宗周评说“岂佛祖真将经卖钱耶,不过设词以示珍重耳。”因此之故,乃有阿傩索要“人事”、唐僧以紫金钵盂“换经”之事。其不曰“礼物”而称“人事”,应是点明此“事”在西天,却属仿“人”为,是佛祖以“人”之道行对人之“事”。换言之,正如东土众生只识有字真经,如果有字真经可以“空取”而不必换,又如果“换经”而“忒卖贱了”,那么以其愚迷不悟之性,就连真经也要看轻,甚至于以为无用了。总之,取经要“人事”以及诵经讨黄金之事,不是一般文学写实,只是佛祖为传经而设的一桩公案。其意在表明,世俗唯知以钱论重轻之俗牢不可破,连佛祖也只好因势利导、以劝诱为功了。这就根本不是对佛祖西天,而是对“人事”的讽刺了。
然而,唐僧送“人事”何以正是紫金钵盂而不是其他,这一则由于唐僧西游,所携除佛祖赐予之外,只有此钵盂系唐王所送世俗之物,可以当得起“人事”;另是由于一件佛教的公案,需稍为详说。
《坛经》载,六祖慧能对神秀禅机有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其中“佛性常清净”一句,后来各本都篡改为“本来无一物”,流传甚广。而据《五灯会元》卷一《五祖弘忍大满禅师》载,慧能说如上偈语毕,仍请别驾张日用书之于壁。这就与其所主张诸佛妙理,不关文字相矛盾了;同卷《六祖慧能大鉴禅师》又载五祖弘忍历述前代祖师传法,只凭衣即袈裟为信,而嘱六祖慧能以下,并袈裟亦不复传,唯以心印心,更不关乎钵盂。但是,同篇又载慧能说法,得唐中宗所赐“磨衲袈裟、绢五百匹、宝钵一口”,这就又与“本来无一物”相矛盾了。以致宋代禅僧黄龙悟新误信“本来无一物”是慧能偈语原文,作诗讽刺云“六祖当年不丈夫,请人书壁自涂糊。明明有偈言无物,却受他人一钵盂。”
《西游记》写唐僧受唐太宗所赐紫金钵盂,正由慧能受中宗“宝钵一口”事脱化而来;而结末写唐僧把这唯一俗世最为宝贵的饭碗--紫金钵盂,作为“人事”献给了佛祖,则是推衍悟新诗意,显示唐僧一路“心行”,终至“本来无一物”。而佛祖假借传经以设公案,收没了唐僧的紫金钵盂,也在对“东土众生”因俗设教的同时,为“心行”将尽的唐僧消除了这最后的滞碍,使之达到“本来无一物”的境界,以至最后成佛。试想,如果唐僧成佛之后,还托着唐王赐予的紫金钵盂,将成何体统。所以,以紫金钵盂送“人事”的描写,既是照应,又是公案,又是象征。这在宋明佛教是所谓“绕路说禅”,在小说则是融禅宗哲理于物象的艺术象征。读《西游记》,不知此一事来历,则不知佛祖收没唐僧紫金钵盂,实为禅宗因缘生法公案之机;而不明其为艺术的象征,则不知此一公案,佯为讽佛,而实以刺世,并彰显禅宗顿教“本来无一物”,而其实应是“佛性常清静”的“性空”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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