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诗之“蔬笋气”与“酸馅气”


2014/9/7    热度:791   

僧诗之“蔬笋气”与“酸馅气”
  原载《古典文学知识》2008年第1期 作者:高慎涛
  诗僧剃发易服,为方外之人。多深隐于山林大川,食菜蔬饮清泉,视万物为虚空,以人生为苦薮,把人生解脱作为旨归。其生活、思想异于世俗之人。相似的生活环境、类似的思维方式、共同的宗教信仰决定了诗僧生活环境的狭窄,“多述山林幽隐之兴”。(《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寒山子诗集》)由此也导致了僧诗特有的审美情趣:清苦、清寒、清愁。元好问指出:“诗僧之诗,所以有别于诗人者,正以蔬笋气在耳。”(《木庵诗集序》,《遗山先生文集》卷37)此“蔬笋气”正是对僧诗清寂特色一个总体概括。
  一
  自中唐以来,诗僧辈出,有名者如灵一、清江、皎然、齐己、贯休辈,既便这些名僧的诗歌也不能摆脱清苦之色。清苦在这有两个含义:一是指语言上的刻意精工、苦加锤炼;二是指诗歌境界狭小清寒、冷僻苦涩。唐代文人对唐僧诗的清苦特色有着清楚地认识,刘禹锡的《澈上人文纪序》中已逗消息,序曰:“么弦孤韵,瞥入人耳,非大乐之音。”(《刘禹锡集》卷19,中华书局,1990年,第240页)除对皎然、灵澈较许可外,对其他诗僧并不赞赏,但亦无明显批评之语,多是抱着“同情”的欣赏态度。而入宋以后文人对唐代僧诗的清苦风格则大加鞭笞,并用蔬笋气、钵盂气、山林气、酸馅气、衲气、僧态等词语指代僧诗过于清寂、清苦的诗风,其中尤以“蔬笋气”和“酸馅气”最为常用。“蔬笋气”这一名称肇始于北宋欧阳修。王安石尝与工诗的大觉怀琏禅师交游,曾以怀琏诗示欧阳修,欧公评曰:“此道人作肝脏馒头也。”王公不悟其戏谑之意,欧公进一步解释说:“是中无一点菜气。”(《冷斋夜话》卷6,载《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第55页)欧阳修最初用“菜气”一词是本于对僧诗清寂特色的一种戏谑,用来嘲笑诗僧做诗题材不广、语涉禅语、诗情枯槁等特有的习气。稍后欧公门生苏东坡也是在这一意义上运用“蔬笋”这一词语,他在《赠诗僧道通诗》中说:“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 尝云:“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气也。”(《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5,《四部丛刊初编》本)除“蔬笋气”这一称呼外,“酸馅气”也是对僧诗的批评。宋人也有称“蔬茹气”的,如“僧书多蔬茹气,古今一也。”(黄伯思:《东观余论》卷下《跋景福草书卷后》)所评虽是书法,但同样可移于评诗。宋人对僧诗的这种评价直接影响到后人,清人贺贻孙《诗筏》评唐释子诗时,拈出皎然、无可、清塞、齐己、贯休数人,以其无“钵盂气”称之,这也正从反面说明了“钵盂气”乃僧诗本色。此外还有以“衲气”来概括僧诗本色的。无论蔬笋、酸馅、菜气、钵盂、衲气,均是以僧人的生活习俗、饮食习惯等有关的事物,从批评角度来概指僧诗本色。
  那么蔬笋气、酸馅气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呢?周裕楷先生在《中国禅宗与诗歌》中认为含义有四点:一意境过于清寒,二题材过于狭窄,三语言拘谨少变化,四作诗好苦吟。(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6~48页)结合已有论述成果,我认为主要包括以下几点:
  (一)题材内容方面
  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在评许浑诗中说:“晚唐诸人,贾岛开一别派,姚合继之。”接着评姚合诗说:“(姚合)所用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酒,于此几物,一步不可离,而气象小矣。”宋初九僧正是沿武功一派,体物细致,却格局褊狭。欧阳修《六一诗话》载九僧为许洞所难事:“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搁笔。”九僧诗材概不出山林云烟、草木虫鱼之景。诚如李彭评祖可诗之情形:“可诗句句是庐山景物,试拈却庐山,不知当道何等语。”《韵语阳秋》评祖可亦曰:“作诗多佳句。如《怀兰江》云:‘怀人更作梦千里,归思欲迷云一滩’,《赠端师》云:‘窗间一榻篆烟碧,门外四山秋叶红’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读书不多,故变态少。观其体格,亦不过烟云、草树、山水、鸥鸟而已。”范晞文云:“唐僧诗,除皎然、灵澈三两辈外,余皆衰败不可救,盖气宇不宏而见闻不广也。”清人王夫之对唐宋诗僧在内容方面的尴尬亦是一针见血,“识量止于其域,大无能摄,微无能入也。”(《姜斋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195页)阅历狭,诗料少,则自然气宇不宏而见闻不广,此点乃是各朝僧诗的通病。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二曾曰:“凡仙释诗,多方外气骨,殊少意度。”(上海古籍,1979年版,第161页)
  (二)诗歌境界方面
  题材内容的褊狭,影响诗歌境界的开阔变化。上述九僧诗的短处其实不仅是九僧的问题,可以说是多数诗僧的内在局限,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五曾说:“‘鸽坠霜毛落定僧’,‘寒螀发定衣’,‘坐石鸟疑死’,又‘萤入定僧衣’。非衲子亲历此境,不能道也。”作为僧人,他们大多有过禅定的经验,又因生活范围、生活方式的局限,因而特别喜欢静寂之境。上面范氏所举数句正是一种“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的定境。此种境界固是衲子才有的独特体验,但广泛的入于诗中则会造成“气宇不弘,见闻不广”之病。实际上九僧在宋代诗僧中尚不能算作是鄙陋,如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五曾说:“(九僧)其诗律精工莹洁,一扫唐末五代鄙倍之态,几于升贾岛之堂,入周贺之室。佳句甚多,温公盖未深考;第自五言律外,诸体一无可观,而五言绝句亦绝不能出草木虫鱼之外,故不免为轻薄所困,而见笑大方。”(第317页)胡氏虽看到了九僧的局限,但也同时指出了九僧较少鄙态这一事实。即使如此,九僧诗仍显细碎枯窘,气格卑弱。陈善《扪虱诗话》卷十八曾提及当时名僧作诗情况:“予尝与僧慧空论今之诗僧,如病可、瘦权辈,要皆能诗,然尝病其诗太清。……如人太清则近寒,要非富贵气象,此固文字所忌也。观二僧诗,正所谓其清足以仙,其寒足以死者也。”名诗僧们尚且如此,那其他远在九僧、祖可、善权辈之下的诗僧就更可想而知了。境界清寂、索寞正是僧诗之特色,对此“林下风流”、“蔬笋气”,士大夫也并非一味不欣赏。周紫芝《竹坡诗话》比较东坡和僧守诠诗云:
  余读东坡《和梵天僧守诠》小诗,所谓:“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唯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未尝不喜其清绝,过人远甚。晚游钱塘,始得诠诗云:“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随行屦。时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乃知其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东坡老人虽欲回三峡倒流之澜,与溪壑争流,终不近也。
  僧诗的清寂幽深正是世俗之人所不能道出的,然而宋人对僧诗的批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僧诗风格的清寂,并非他们不知道这是僧诗的独特之处,也并非他们一味的不赏清寂,而是因为一味清寂,造成风格过于单一,缺少变化。郑獬《文莹师诗集序》:“浮屠师之善于诗,自唐以来,其遗篇之传于世者,班班可见。缚于其法,不能弘肆而演漾,故多幽独衰病枯槁之辞。予尝评其诗,如平山远水,而无豪放飞动之意。” (文渊阁《四库全书》1097册,第246页)平山远水固然是一种风格,但一成不变即成弊病。
  (三)语言方面
  四库馆臣评《祖英集》曰:“重显戒行高洁,彼教称为禅门大德,故其诗多语涉禅宗。”,“然胸怀脱洒,韵度自高,随意所如,皆天然拔俗。”并举其七绝,认为“亦皆风致清婉,琅然可诵,固非概作禅家酸馅语也。”(《四库全书总目》卷152)作诗而多用禅语乃是诗家大忌,贺贻孙诗筏曾指责释子作诗用禅语曰:“僧家不独忌钵盂语,尤忌禅语。近有禅师作诗者,余谓此禅者,非诗也。……诗中情艳语皆可参禅,独禅语必不可入诗也。”四库馆臣评《北涧集》:“居简此集,不摭拾宗门语录,而格意清拔,自无蔬笋之气。”(《四库全书总目》卷164)可见语涉禅语乃是僧诗禁忌,也正是蔬笋气一大特征。
  语言的呆板、滞塞、缺少变化也是蔬笋气的表现。宋人牟巘《牟氏陵阳集》卷17《跋恩上人诗》中评闻此上人之诗云:“闻此上人有诗千百首,自号断江。……大率不蔬笋,不葛藤,又老辣,又精彩,而用字新,用字活。所谓诗中有句,句中有眼,直是透出畦径,能道人所不能到处。”(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7册,第156页)闻此上人诗不蔬笋的原因即在于诗歌语言清新有变化。然而僧诗用字新、活者毕竟是少数,杰出如九僧者也难脱窠臼:冯舒评九僧诗:“此诸大德,大抵以清紧为主,而益以佳句,神韵孤远,斤两略轻。”方回评九僧曰:“凡此九人诗,皆学贾岛、周贺,清苦工密。”许印芳曰:“其诗专工写景,又专工磨炼中四句,于起结不大留意,纯是晚唐习径,而要柢浅薄,门户狭小。”纪晓岚一针见血地指出:“九僧诗大段相似,少变化耳。”(《瀛奎律髓汇评》卷47)此语可谓切中其病。九僧在做诗上大都注重中间两联的锻炼,忽视起结。这种先炼腹联再装首尾的作法往往造成通篇的不连贯。其他僧诗也大略如此。
  语言既少变化,则作诗多喜短小篇章,而宏放横逸的歌行、古体、七律等则很少染指。统观历代僧诗,五言诗的数量大大超过七言诗,而七言中又以七绝数量为最多。五律这种句式简约、篇幅短小的体裁所占比例最高。可见那种天马行空、鱼龙百变的七言歌行是和缚于禅寂的诗僧无缘的。(《中国禅宗与诗歌》,第47页)这一论断是正确的,《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五评宋代诗僧道璨诗云:“其诗边幅颇狭,未能脱蔬笋气,而短章绝用,能善用其短者,亦时有清致。”可见边幅短小乃僧诗一弊。
  语言的通俗也是僧诗病因之一。孙昌武说:“酸馅气”正形象地说明了诗僧创作格调的庸腐俚俗。用未经提炼的浅俗的语言作陈腐说教,格调自然卑下。唐诗僧的作品大体上也一样。”(《禅思与诗情》,中华书局,1997年,第363页)移此语评宋代僧诗同样有效。
  二
  正如上文所说,酸馅气、蔬笋气一语最早出现在苏东坡《赠道通诗》及自注中,蔬笋气尚容易明白,酸馅气则令今人费解,难道是酸了的馅?朱自清先生对东坡赠道通的两句诗就有如此论断,朱自清先生《论书生的酸气》云:
  东坡说道通的诗没有“蔬笋气”,也就没有“酸馅气”,和尚修苦行,吃素,没有油水,可能比书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这种生活的诗,好像酸了的菜馒头的馅儿,干酸,吃不得,闻也闻不得。(《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68页)
  以酸馅指酸了馅的包子实在是望文生义的文学性解读,与原义差之千里。馅,又叫馂馅,是一种包馅面食,类似现代的包子,宋初已广为食用。唐朝时则“初现足迹”。《唐语林》卷四记载:“玄宗为潞州别驾,人鄞京师,尤自卑损。暮春,豪家子数辈,游昆明池。方饮次,上戎服臂鹰,疾驱至前,……上乃连饮三银船,尽一巨馅,乘马而去。”(上海古籍,1978年,第119页。)《全唐文》卷八○八司空图《障车文》又有“满盘罗馅,大榼酒浆”的记载。唐五代时的馅是素馅,因为《清异录》卷下记载那时的节令食品,四月八日专食“佛天馂馅”,此日乃是佛门节日,寺僧食之,必然为素馅面食。(王赛时《唐代饮食》,齐鲁书社,2003年4月1版,第16页。)宋朝的馒头、馅、包子同为带馅面食,馒头一般包肉料,馅包素菜,包子则馅料随意。古代的馒头,为带馅食品,诗中也有记载,唐诗僧王梵志诗云:“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亦可知馒头有馅。唐宋时的馒头大似今时的肉包,里面有肉馅,所以欧阳修评大觉怀琏“无一点菜气”的诗云:“此道人作肝脏馒头”。肝脏馒头相当于今天的肉馅包子。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记章子厚丞相宴请吴僧净端,子厚食荤,净端吃素,结果:“执事者误以馒头为馂馅,置端前,端得之食自如。子厚得馂馅,知其误,斥执事者,而顾端曰:‘公何为食馒头?’端徐取视曰:‘乃馒头耶?怪馂馅乃许甜!’”从这则戏剧性的对话中可知宋时的馒头为肉包子,而馂馅为素包子。相对于肉包子讲,素包子显然缺少滋味。由此也可知欧公所见的僧诗多如含菜的素包,淡然无味。而怀琏的诗则一摆此态,如同肉包子一样有滋有味。酸馅有时也称馂馅,在佛门典籍中常通用。如用馂馅之处:
  云门每见僧,必顾视曰:鉴。僧拟议,乃曰:咦。后德山圆明大师,删去顾字谓之抽顾。丛林目云门顾鉴咦。有抽顾颂,颂曰:“韶阳一鉴,生铁馂馅。直下咬破,莫怪相赚。(鼓山珪)(《颂古联珠通集》卷32)
  颂曰:“白云铁馂馅,衲僧难下口。忽然咬得破,大作师子吼。”(月庵果)(《颂古联珠通集》卷32)
  师因斋次:拈起馂馅谓僧云:‘拟分一半与你,又却不分。’”(《云门匡真禅师广录下勘辨》,《古尊宿语录》卷18)
  先师老和尚,某奉侍日久,多蒙苦口提撕。追远之诚,何可忘也。聊设小供。诸人且道先师还来也无。若道来,入灭十余年,如何见得来底道理。若道不来,又用设斋作什么。道来也有詨讹,道不来也有詨讹,若为得无詨讹去,还知得么?三个浑仑铁馂馅。一双无缝木馒头。久立。(《佛眼禅师语录》,《古尊宿语录》卷27)
  上堂:“……禅德,洞山寻常道:‘待我家园麦熟,事持磨面作个馂馅,屈取东西南北善知识同共一筵破除了。’”(《襄州洞山第二代初禅师语录》,《古尊宿语录》卷38)
  也有用作酸馅之处的,如:
  师云:“……后到白云门下,咬破一个铁酸馅,直得百味具足。”(《舒州白云山海会演和尚初住四面山语录》,《古尊宿语录》卷20)
  把个没滋味铁酸馅劈颂拈似学者,令齩嚼。(《嘉泰普灯录》卷20《天宁佛果圆悟勤禅师》)
  上述例子基本是宋代禅师的话语,可见馂馅与酸馅同为一物,均指僧人食用的一种带馅素食。“酸”字在此可能意同酸菜,是指菜包子的馅,我们今天就有酸菜包子。绝不可解释成酸了的馅。在北宋神宗熙宁年间来中国的日僧成寻所撰《参天台五台山记》中,云:“路食别被送,馂馅五十只,砂馅五十只,糖油饼五百个,素油饼五十个,散子五个。”其中就有酸馅食品,如果指的是酸了馅的包子,又怎么可能送与别人路上食用呢?
  由以上分析可知,酸馅气与蔬笋气词义相同,均是对僧诗固有习气的一种批评术语,但酸馅绝不是指包子酸了馅,因此才变得没有滋味。其真实含义是指僧人常食用的一种素包子。需要指出的是,禅门当中也经常用到酸馅、馂馅,这在上引诸例中已经可以看到,不过禅门中的用语并不仅是用来指一种食品,而是具有象征意义。禅林中常以铁馂馅食之无滋味譬喻门风峻严,难以下口。又以吞下以铁制作的馒头乃不可能之事,以此比喻难解难透之一关。
  (作者单位: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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