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文书词语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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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文书词语琐记

  董志翘

  [兰州]敦煌研究,1999年第4期

  31-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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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董志翘 四川大学 中文系,四川 成都6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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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来课务之余,浏览敦煌文书,内容包括敦煌变文、敦煌写本书仪、敦煌社会经济、法制文书等。对其中词语,均验之他籍。偶有所思所得,辄笔录于片纸,日复一日,堆积案头。现简择12例,略加董理,浅见鄙说,或未允当,亟盼方家有以正之。

  (一)造意

  私造违样绫锦,勘当得实,先决杖一百。造者徒三年,同造及挑文客织,并居停主人,并徒二年半。(《敦煌吐鲁番唐代法制文书考释》(注:《敦煌吐鲁番唐代法制文书考释》,刘俊文著,中华书局,1989。)一九“P.3074、S.4673神龙散颁刑部格残卷”)

  私铸钱及造意人及勾合头首者,并处绞,仍先决杖一百;从及居停主人,加役流,仍各先决杖六十。(同上,二一、“S.1344开元户部格残卷”)

  按:“造意”一词,《敦煌吐鲁番唐代法制文书考释》未释。袁宾等编《宋语言词典》(注:《宋语言词典》,袁宾等编著,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收此词条,误释为:“[造意]故意。《会要?刑法》二:‘窃闻近日有奸妄小人肆毁时政,摇动众情,传惑天下,至有矫撰敕文印卖都市,乞下开封府严行根捉造意雕卖之人。’”(P342)“造意”实非“故意”之义。“造”有“制作”义,《尔雅?释言》:“造,为也。”《礼记?玉藻》:“大夫不得造车马。”郑玄笺:“造,谓作新也。”引申之,则有“开始”、“创首”义,《广雅?释诂》:“造,始也。”曹操《为张范下令》:“闻张子颇欲学之,吾恐造之者富,随之者贫也。”此例中“造”与“随”相对。“造意”乃法律语,意为“首倡其意”,与“随从”相对。“造意者”也就是犯罪团伙中的发起者、出谋划策者。严格地讲,“造意”亦并非宋代新词,此词在唐长孙无忌等撰的《唐律疏议》(注:《唐律疏仪》,(唐)长孙无忌等撰,刘俊文点校,中华书局,1983。)中已多见。如:“诸共盗者,并赃论。造意及从,行而不受分,即受分而不行,各依本首从法。”(卷二十,P375)“若造意者不行,又不受分,即以行人专进止者为首,造意者为从,至死者减一等。”(同上,P376)“诸共谋强盗,临时不行,而行者窃盗,共谋者受分,造意者为窃盗首,余并为窃盗从;若不受分,造意者为窃盗从,余并笞五十。”(同上,P377)另外《唐律疏议》书后附有宋孙奭《律音义》,在“名例第一”下云:“造意:唱首先言,谓之造意。”(P601)解释得非常明确。

  (二)子细

  若有事件记忆不得者,项不用问询老人,但仰开读此书,便知一一子(仔)细也。(《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注:《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1-5辑,唐耕耦、陆宏基编,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第一辑“瓜沙两郡大事记并序残卷”,S.5693号,P79)

  按:校录者将“子细”校为“仔细”,其实不必,“仔细”原就可写作“子细”。“子细”作为形容词,表“认真”、“细致”之义,六朝已见,但作为名词,表“详情”、“底细”义,似唐代始见。敦煌文书中的“便知一一子细”即“便知一一详情”义。另如:“闻道昨日扬州帖可行迎船之状,令发赴既了,未详子细。”(《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日)圆仁撰,白化文、李鼎霞、许德楠校注,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年。)卷一“开成三年八月八日”)“闻:相公奏状之报符来扬府,未得子细。”(同上“九月十三日”)到宋代较为多见,如:“未时,依有使行向通判郎中衙,以通事示子细。”(北宋时来华日僧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注:《参天台五台山记校注并に研究》,(日)平林文雄著,东京 风间书房,1978。)“延久四年五月廿八日”)“即入门,看门官人暂止担物,以通事触子细。”(同上,“十二月廿六日”)又:“五鼓欲行,忽有人大呼,寻李大府船。李惊起视之,乃一老人,布衣道袍,云:‘睦州贼发,吾家所存者,三人而己。不可往彼,宜速回也。’李欲登岸询其子细,则己不见。”(宋庄绰《鸡肋篇》卷中,P44)《汉语大词典》“子细”条此义项下引宋欧阳修《论讨蛮贼任人不一札子》:“臣曾谪官荆楚,备知土丁子细。”比之晚唐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与敦煌文书中的用例,时代略晚。

  (三)椅子  椅

  前代王和尚住金光明寺,死时付嘱门徒,吾死后,全身坐椅子,向西间西碛,面西而坐。葬后,门徒弟子看和尚去来,共椅子在,全身不见。(《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一辑“沙州城土境”S.2691号,P44)

  按:“椅子”、“椅”(作为“有靠背的坐具”义)这个词的出现,历来认为从唐代始,但字写作“椅”的却一直没有真正属于唐代的用例。宋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卷三“倚卓”条“今人用倚字,多从木旁,殊无义理。字书从木从奇,乃椅字,于宜切,诗曰‘其桐其椅’是也。从木从卓乃棹字,直教切,所谓‘棹船为郎’是也。倚卓之字,虽不经见,以鄙意测之,盖人所倚者为倚,卓之在前为卓,此言近之矣……故《杨文公谈苑》有云:‘咸平、景德中,主家造檀香倚卓一副。’未尝用椅棹字,始知前辈何尝谬用一字也。”黄朝英所言“椅”“桌”得名于动词“倚”“卓”,甚是。然“倚”乃常用字,为了与动词义区别,遂以当时已不复使用的表木名之“椅”来记录,这一写法绝非始于宋,实见于晚唐。如:“相公看僧事毕,即于寺里蹲踞大椅上,被担而去。”(《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一,“开成三年十一月八日”)“相公及监军并州郎中、郎官、判官等皆椅子上喫茶。”(同上,“十一月十八日”)“唱:‘且坐。’即俱坐椅子啜茶。”(同上)“到刺史前,着椅子令坐。”(同上,“开成四年四月八日”)“其影及所持《法华经》及三昧行法并证得三昧坐处大椅子并今见在。”(同上,卷三,“开成五年七月四日”)“每行送,仰诸寺营办床席毡毯、花幕结楼,铺设碗垒( )台盘椅子等。”(同上,卷四,“会昌四年十月”)

  《汉语大词典》“椅”之始见例为宋朱熹《论语集注》引程颐曰:“且如置此两椅,一不正,便是无序,无序便乖,乖便不知。”“椅子”之始见例引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崇文曰:‘君非久在卑位也。’指己座下椅子曰:‘此椅子犹不足与君坐。’”前者时代上比《行记》晚一个多世纪,后者则比《行记》晚将近一个世纪。值得注意的是《行记》一书中写作“椅”的这个词即出现五例,可见当时已使用得非常普遍。另外本文所引敦煌文书中的“椅子”,写法,是目前看到的最早未经后人传写的文献用例,此件前有“至今大汉乾佑六年乙酉”字样,故可定为公元949年。值得一提的是:据柯嘉豪先生考证,“椅子”的产生与佛教的流传有关。(注:详见柯嘉豪“椅子与佛教流传的关系”,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69本第4份,1998年12月。)无独有偶,目前看到的最早在文字上写成“椅子”“椅”的文献(如《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及本文所引敦煌文书)也与佛教有直接的关系。这也许可以从另一个侧面证明柯先生的观点。

  (四)结角

  若或在意披寻,军中壮后生之志;仗于结角,村内开老人之心。(《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一辑,“瓜沙两郡大事记并序残卷”P.5693号,P79)

  按:“结角”一词,《汉语大词典》、《敦煌文献语言词典》(注:《敦煌文献语言词典》,蒋礼鸿主编,杭州大学出版社,1994。)均未收。实“结角”即“结裹”,乃“装束”“打扮”之义。如“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宋严羽《沧浪诗话诗法》)字也可写成“结果”,如:“希奇魔女,一万二千,最异珍珠,千般结果。”在中古汉语中,“角”作动词有“裹束”义。对此,郭在贻先生在《训诂丛稿》(注:《训诂丛稿》,郭在贻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中已言之甚明,并举三例:“乃与村众及公直,同发蚕坑,中唯有箔角一死人,而缺其左臂。”(《太平广记》(注:《太平广记》,宋李昉等编,中华书局,1961。)卷133“王公直”条,出《三水小牍》)“时冬十二月,至济南,郡使击冰进舟,冰触舟,舟覆诏失,彦佐惊惧……乃沉钩索而出,封角如旧,惟篆印微湿耳。”(同上,卷162“李佐彦”,出《阙史》)“祭之已了,角束夫骨,自将背负。”(《敦煌变文集?孟姜女变文》(注:《敦煌变文集》(上、下),王重民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愚谓:“角”的“束”义,实乃“裹”之假。《说文》“衣”部:“裹,缠也。从衣果声。”故“裹”本为“缠绕”义,引伸之,则有“包裹”“束缚”义。如:“乃裹糇粮,于橐于囊。”(《诗?大雅?公刘》)“陈人使妇人饮之酒,而以犀革裹之。”(《左传?庄公十二年》)

  另外,我们从一些异文、同义连文、旧注中也可以得到“角”即“裹”的信息。六朝时,粽子叫“裹蒸”,“太官进御膳,有裹蒸。”(《南齐书?明帝纪》)《资治通鉴?齐明帝建武三年》引此文,胡三省注云:“今之裹蒸,以糖和糯米,入香药、松子、胡桃仁等物,以竹箨裹而蒸之。”“裹蒸”又称“角黍”。“《南史》‘大官进裹蒸’,今之角黍也。”(明王志坚《表异录?饮食》)《初学记》卷4“五月五日”条引周处《风土记》云:“仲夏端午,烹鹜角黍。”“进筒粽,一名角黍(原注:《风土记》曰,以菰叶裹粘米,以像阴阳相包裹未分散),一名粽。”故而,后代亦有“裹角”同义连文者,仍为“包裹”、“束缚”义。如:“富者办棺木,贫穷席裹角。”(《王梵志诗》S.778)。“天禧元年二月,学士院言:‘……诸处奏告青词,比来只是用纸裹角。今请委三司造黑漆木筒五十枚,凡有奏告,封词赍往。’”(宋无名氏《翰苑遗事》引《国朝会要》)前文郭在贻先生所举例中之“束角”,亦可作“裹束”,如:“(杨鼎夫)后为权臣安思谦幕吏,判榷盐院事,遇疾暴亡。男文则,以属分料盐百分余斤裹束,将上蜀郊营葬。”(《太平广记》卷158,“杨鼎夫”条,出《北梦琐言》)“妻遇毒瘴,数日卒。时盛夏,无殡殓,权以苇席裹束,于绝岩之侧。”(同上卷356,“杜万”条,出《广异记》)“封角”亦可作“封裹”,如:“抡未病时,曾解衣写金光明经,手自封裹,置于佛堂内。”(同上卷379,“王抡”条,出《通幽记》)“舍毒者,蚊蚋之属……慎勿以手搔之,但布盐于上,以物封裹。半日间,毒则解矣。”(同上卷479,“舍毒”条,出《录异记》)《说文》“角”部:“角,兽角也,象形。”“角”无从引申出“束”义。“裹”:古音“见”母“屋”部;“角”:古音“见”母“歌”部,故音近而通。

  (五)酒(须)

  渠人转贴。已上渠人,今缘水次逼斤(近),切要通底河口,人各枝两束,亭(衍)白刺壹不(衍)束,掘两茎,锹鑺一事,两日粮食。是酒壮夫,不用厮儿女。(《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一辑,“壬午年(公元982年)十二月十八日渠社转贴”P.4003号)

  按:详看影印写卷,“是酒壮夫”当是“是须壮夫”,与下文“不用厮儿女”相对。另“十九,壬午年(公元982年)五月十五日渠人转贴,P.3412号背”作:“已上渠人,今缘水次逼近,要通底(底)河口,人各锹鑺壹事,白刺壹束,柽一束,掘壹茎,须得壮夫,不用斯(厮)儿。”(P408)又“八十,乙酉年四月廿七日徒众转贴,P.3779号”有:“须得本身,不用厮着替。”(P375)皆可为证。

  (六)一齐

  风俗:端午日,城中士女,皆跻高峰,一齐蹙下,其沙声吼如雷。(《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一辑“敦煌录一卷”S.5448号)本卷年代,那波利贞认为撰于懿宋或僖宗时代。

  合有吊酒壹瓮,随车浇酹,就此坟墓,一齐号叩。(同上,“宋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2年)二月立社”P.4525号)

  应有所勒条格,同心壹齐禀奉。(同上,“敦煌郡等某社条壹道(样式)”S.5629号)此社条书写年代为丙辰年十一月。

  按:“一齐”(字又作“壹齐”)作为副词表“同时”义(表示不同主体同时做一件事),就笔者所见,敦煌文书中的唐代用例最早。《汉语大词典》首引宋岳飞《郾城县北并垣曲县等捷奏》:“王刚等认是头领,遂一齐入贼军。”时代略晚。而《汉语大词典》于“壹齐”条下,仅立动词“齐一、划一”一义项,例引《汉书?伍被传》:“当今陛下临制天下,壹齐海内,泛爱蒸庶,布德施惠。”失立副词“同时”一义,当据补。

  (七)别人

  其儿庆德自出卖与后,永世一任令狐信道家,世世为主,不许别人论理。(《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二辑,“丙子年阿吴卖儿契”,S.3877/5V)

  其师姑亡化,万事并在大力,别人都不关心。(同上,第三辑,“唐景福二年二月押衙索大力状”,P.2814号)

  按:“别人”即另外之人。此词唐代习见,如:“奴婢换曹主,马即别人骑。”(《王梵志诗?有钱不造福》)“或对别人而说罪,或向大众而申敬,或被责而请忍,或受具而礼僧,皆同斯也。”(唐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注:《南海寄归内法传校注》(唐)义净撰,王邦维校注,中华书局,1995。)卷三“师资之道”)“亡人所有谷食,尚遣入僧,况复众家豆粟,别人何合分用?”“但神州之地,别人不得僧衣。”“并杂资具,平分受用,不属别人。”(同上,卷四“受用僧衣”)“两军中尉不肯,仍奏云:“差别人去即得,然赵归真求僊之长,不合自去。”(《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四“会昌五年正月三日”)《汉语大词典》以为“别人”是现代词,故引现代语例:“家里只有母亲和我,没有别人。”时代太晚。

  (八)执别

  执别稍久,倾注良多。(《敦煌写本书仪研究》(注:《敦煌写本书仪研究》赵和平著,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吐蕃占领敦煌初期汉族书仪”,S.1438V)

  执别未久,已隔炎凉。(同上)

  执别多时,眷相(想)弥积。(同上,“新集诸家九族尊卑书仪”,P.3502V)

  执别虽近,眷忆已深,(同上,唐杜友晋“吉凶书仪”,P.3442号)

  “执别”一词,中古常见。据笔者管见,最早的用例是:“于是礼拜执别,令人送炯还寺。”(梁释慧皎《高僧传》卷十二,“宋京师南涧寺释道炯”)另如:“清真等邀其下树执别,仙者不顾,遂乘云上升,久久方灭。”(《太平广记》卷24“刘清真”条,出《广异记》)“时东方明矣,遂各执别。”(同上,卷46“王子芝”条,出《神仙感遇录》)“少诚曰:‘某辈军健儿,苟免擒获,效一卒之用足矣,安有富贵之事?’大笑执别而去。”(同上,卷154“吴少诚”条,出《续定命录》)“兄不仁,离隔人家室,终没不得执别,实为可恨。”(同上,卷322“周义”条,出《述异记》“巳时,到有救岛。东北风吹,征留执别。”(《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一,“开成三年六月廿三日”)敦煌文书中更是触处可见。其实“执别”即“执手别”或“执手而别”之凝缩形式。古人习俗,分离时执手道别,以示情义深厚。这一习俗在六朝民歌(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三册),逯钦立辑校,中华书局,1983。)中即可见到。如:“执手与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悠未有期。”(刘宋《读曲歌八十九首》之六二)“执手与欢别,欲去情不忍,余光照已藩,坐见离日尽。”(同上)“巴陵三江口,芦荻齐如麻。执手与欢别,痛切当奈何。”(刘宋《乌夜啼》八曲之八)在此后散文中,亦常见。如:“子华笑,执手而别,且请无漏于人。”(《太平广记》卷42“李虞”条,出《逸史》)“道士遂领出曰:‘卿几误我。卿心未坚,可且归去。’遂引送至高岩下,执手而别。”(同上,卷45“王卿”条,出《原化记》)“朱衣者引出北门,至向路,执手别曰:‘游此是子之魂。可寻此行,勿反顾,当达家矣。’”(同上,卷381“赵裴”条,出《酉阳杂俎》)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也有“执手别”说法,可为佐证。如:“斋后,便发。院内大众相送到三门外,扪泪执手别矣。”(卷三,“开成五年七月一日”)同样,“执手别”亦可凝缩为“执手”,义同“执别”,如:“执手未几,但增驰望。”(《敦煌写本书仪研究》“吐蕃占领敦煌初期汉族书仪”,S.1438V)

  (九)委曲

  [某]年月日具[衔姓名牒]。谢赐物状 其物色目。右[伏奉委]曲,特赐前件[物][色],捧授[惊悚,惶]骇失图。(《敦煌写本书仪研究》),“新集书仪”,P.3691)

  赵和平校记:“伏奉委”三字据庚、辛二卷补。

  按:赵校甚是。“委曲”于唐宋时代可作名词,表“文书”、“书札”义。所谓“伏奉委曲”即“收到手札”之义。由于人们对此义比较陌生,故常有误解之者。如《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圆载留学兼从僧仁济来。便得载上人会昌元年十二月十八日(书),委曲云:‘日本入唐大使相公到本国京城,有亡薨。长判官得伊豫介,录事得左少史,高录事大宰典。淳和皇帝去年七月崩。第二船漂落裸人国,被破船,人物皆损。偶有卅来人得命,拆破大船作小船,得达本国’”云云。(卷三,会昌二年五月廿五日)

  白化文先生等《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书]小野本以意补,从之。”

  小野胜年先生因误将“委曲”作为动词“云”的状语,理解为形容词“仔细”“详细”义,故补一“书”字。实际上不补自通。“委曲”本为“弯曲”“曲折”之义,本为形容词性的同义复词(《说文?女部》:“委,随也。”本为“随顺”“顺从”义,从“随顺”义,引申出“弯曲”义)。到中古引申义甚众,作为形容词有“细微”“详尽”“殷勤”“婉转”等义。作为动词有“迁就”“曲从”义。从形容词“细微”“详尽”义,当它处于主语或宾语位置,即发生语法引申,成为名词,表“事情的原委”“底细”义,从而又引申出“文书”“手札”义(一般“文书”“手札”是用来传达一件事的“原委”“底细”的)。唐宋时代“委曲”作名词表“文书”“手扎”义的用例并不罕见。如:“当州员外司马李幼清传示尚书委曲,特赐记忆,过蒙存问。”(唐柳宗元《谢襄阳李夷简尚书委曲抚问启》)“昭乃具说杀牛实奉刘尚书委曲,非牒也。纸是麻,见在汉州某私房架上。即令吏领昭至汉州取之,门馆扃锁,乃于节窍中出入。委曲至,辟乃无言。”(《太平广记》卷106“陈昭”条,出《酉阳杂俎》)“委曲一纸疑集并信在别。”(唐末来华日僧圆珍撰《上智慧轮三藏决疑表》)“(吕)用之比来频启令公,欲因此相图,已有委曲在张尚书所,宜备之。”(《资治通鉴》卷257“僖宗光启三年”)胡三省注:“当时机密文书谓之委曲。”又“遣所部击讨副使许戡,赍骈委曲及用之誓状并酒淆出劳师铎。”(同上)胡三省注:“委曲即骈手札也。”故《行记》中例当标点为“便得载上人会昌元年十二月十八日委曲,云:‘……’”意为“于是得到圆载上人会昌元年十二月十八日写的手札”。更为有力的佐证是,《行记》下文又有“载上人委曲云:‘……’”即“圆载上人的手札说”之意,可为佐证。

  (十)几

  伏惟弟(第)几娘子动止康和,儿女等各得佳健。……今因某乙往,附状不宣。某状通几娘子。(《敦煌写本书仪研究》,张敖撰“新集吉凶书仪”之“夫与妻书”[P.2646])

  某白:弟(第)几男年久(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贤弟(第)某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同上,“通婚书”)

  此某蒙恩,某第几男未有伉俪,伏承第几小娘子令淑有闻,愿托高援。(同上,“新集诸家九族尊卑书仪”之“通婚书”)(P.3502V)

  伏惟 几娘子动止康和,儿女佳健。(同上,“新集书仪”之“夫与妻书”,[P.3691])

  伏丞 (承)几官骏卫爽明,每事华饰,终是逑伯,美之难及。(同上,“打逑会”)

  (敦煌写本书仪中“某”大多写作“厶”,为便于打印,径改为“某”。)

  按:敦煌写本书仪中的这些“第几娘子”“几娘子”“第几男”“几官”之“几”,都是表示一种泛指的指示代词,相法于“某”。在同样的场合,也可以用“某”,如:

  某郎盛年,素无积疾,何图忽奄凶祸?追念抽切,不自堪忍。(《敦煌写本书仪研究》,张敖撰“新集吉凶书仪上下两卷 凶仪卷下”之“吊人女 (婿)亡疏)

  某言:不图凶祸,某娘丧逝,哀痛(伤切),不自胜任……某娘子盛年,素无积疾,何图以某月日忽奄凶祸?(同上,“妻亡告妻父母伯叔等”)

  夏中甚热,伏惟某官动止康和。(同上,张敖撰“新集吉凶书仪”之“道士答俗人书”,[P.2646])

  因为书仪是供人们参照的信札范本,其中大部分称谓是虚拟的,可由参照者临时酌情替换,所以这类泛指的称呼比比皆是。另外从书仪中“几”、“某”互用的情况来看,确证“几”即为“某”义。“几”这类用法,使笔者联想到近代汉语中的一种语言现象,即“几”作为指示代词,用以指一定的不便明说或不必说明的人和事物,类似于“某”,常置于称谓词前作定语,这时往往带有一定的尊敬色彩。对这一用法,吕叔湘先生《近代汉语指代词》中未言及,《汉语大词典》和其他辞书均未收录,现罗列于下(注:其中有几个例子已见于本人“近代汉语指代词札记”,刊于《中国语文》1997年5期,为便于说明问题,只得再次使用。):

  “崔生初隔隙,见亡兄以帛抹唇如损状,仆使共讶之。一婢泣曰:‘几朗就术之时,面衣忘开口,其时匆匆就剪,误伤下吻,然旁人无见者,不知幽冥中二十余年,犹负此苦。”(《太平广记》)卷305“崔汾”条,出《酉阳杂俎》)此奴婢称已故主人为“几郎”,“几郎”犹“某郎”,这儿不用实指,带有尊敬意味。“亲姨夫中书舍人薛邕,时有知贡举之耗。元日,因来谒(裴)枢亲,乃曰:‘几姊有处分亲故中举人否?其亲指枢。邕整容端手板对云:‘三十六郎,自是公共积选之才,不待处分矣。伏恐别有子弟’”。(同上,卷244“裴枢”条,出《乾馔子》)此中之“几姊”是薛邕称裴枢之母。因薛邕乃裴枢母亲的妹婿(即裴枢的姨夫),故称裴母为姊,至于第几姊,这儿不必明言,“几姊”犹“某姊”。“窦(参)为柳州别驾,官舍有空院,窦因闭之,俄闻有呼声四,寻之则无人。窦心动,乃具服仰问之日:‘得非几兄乎?’曰:‘是也。君宜速理宋事,三两日内有北使到,君不免矣。’(同上,卷305“窦参”条,出《戎幕闲谈》)此中窦参称神为“几兄”,“得非几兄乎”即“该不是某兄吧”。“二公又诲之曰:‘某日可游青龙寺,薄暮而归。’二公联镳至彼,因大署其门曰:‘韩愈、皇甫是访几官不遇。’翌日,辇毂名士咸观焉,奇章之名,由是赫然矣”。(同上,卷180“牛僧孺”条,出《摭言》)此中之“几官”指牛僧孺,因上下文交代十分清楚,不必明言。“几官”犹言“某官人”。

  以上句中之“几郎”、“几姊”、“几兄”、“几官”,即相当 于“某郎”、“某姊”、“某兄”、“某官”。如:“南阳有人,为人奥博,性殊俭吝。冬至日,女婿谒之,乃设一铜瓶酒,数脔獐肉。婿恨其单率,一举尽之。主人鄂然,俯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责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贫。’”(同上,卷165“南阳人”条,出《颜氏家训》)

  除了用在人物称呼之前表示虚指而外,“几”还可以用来虚指序数,如:“王积薪棋术功成,自谓天下无敌。将游京城,宿于逆旅。既灭烛,闻主人媪隔壁呼其妇曰:‘良宵难遣,可棋一局乎?’妇曰:‘诺。’媪曰:‘第几道下子矣。’妇曰:‘第几道下子矣。’各言数十,媪曰:‘尔败矣。’妇曰:‘伏局’”(《唐国史补》卷上)“礼讫,主事云:‘请状元曲谢名第,第几人谢衣钵。’谢讫,登。”(《太平广记》卷178“谢恩”出《摭言》)“有别画者,与人同游寺。看壁画音声一铺,曰:‘此凉州第几遍。’不信,召乐官奏凉州,至画处,用指更无差异。”(同上,卷214“杂编”出《卢氏杂说》)以上三例中,“第几道”即“第某道”;“第几人”即“第某人”;“第几遍”即“第某遍”。这也和敦煌书仪中的用法是一致的。近代汉语中用于称谓前表泛指的“几”或“某”,其来源大概是出于排行,因为近代排行是同一宗族堂房兄弟姊妹一起计算的,故唐人诗中常有排行极大之称呼。如:李白有《早秋赠裴十七仲堪》、《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留别于十一兄狄裴十三游塞垣》、《赠何七判官昌浩》等诗。杜甫也有《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题郑十八著作丈》(郑虔)《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等诗。至于白居易在《祭弟文》中自称“二十二哥”,称白行简为“二十三弟”;李商隐、段成式、温庭筠均排行十六,故称他们的诗为“三十六体”,这些更是常识了。排行数太大,既不便记忆,又不便称呼。于是在不必明言或不便明言之时,就用“几”、“某”等泛指来替代。从另一角度讲,如直称某人为“六郎”、“四娘”、“五姊”、“七兄”等,亦不如称“几郎”、“几娘”、“几姊”、“几兄”来的婉转含蓄,故后者往往带有尊敬色彩。令人感兴趣的是:如今四川方言中,丈夫(或妻子)可以在他人面前称自己的妻子(或丈夫)为“我们那个老几”。这一称呼,而往往带有一种亲昵或调侃色彩。另外,在成都西南的内江方言中,还可以称自己的姑母为“几娘”(一般是在有好几个姑母的情况下,最大的姑母称“大娘”,最小的姑母称“小娘”,而排行中间的姑母通称“几娘”),这种称呼带有一定的尊敬色彩。如:“我的几娘昨天到成都去了。”“几娘,你吃饭没得?”四川方言中的“老几”“几娘”,抑或是近代汉语这类用法在方言中之遗存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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