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取经和梵文翻译


2014/9/7    热度:947   

  西天取经和梵文翻译

  周有光

  佛学在东汉初年传入中国,经过五六百年的酝酿,到唐朝(618—907)成为一股强大的文化洪流。“佛学”含义大于“佛教”,内容包含宗教、哲学、科学和技术,在千年前的古代是一种光辉灿烂的文化。

  佛学的梵文(Sanskrit)术语,跟先秦“百家”的术语大不相同。翻译梵文术语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体系(“语系”)、和两种不同的思想体系之间的术语转换。中国采取的学习方法是:少数“唐僧”到“西天”(印度)去取经(留学)。他们翻译佛经,本国大众阅读和学习翻译的成品。此外请来少数印度和尚做“客座教授”,一方面说法,一方面译经。

  “唐僧们”翻译佛经,遇到极大困难!举几个常见的佛学“术语”为例:

  “罗汉”。佛寺里有“十八尊罗汉”,有的有“五百尊罗汉”。这个佛教“术语”早已妇孺皆知。《现代汉语词典》:罗汉,佛教称断绝了一切嗜欲,解脱了烦恼的僧人。《辞海》:罗汉,佛教名词,梵文Arahat(阿罗汉)的省略;上座部佛教(小乘)所理想的最高果位。

  “罗汉”不是“专名”,而是一个“通名”;好比“教授”不是“专名”,而是一个“通名”。“阿罗汉”简称“罗汉”,既是“省略”,又是“双音节化”,这是梵文译名适应汉语的词汇模式。“罗汉”是通名而用音译,因为意译遇到了困难。

  “观音”。《现代汉语词典》:观音,观世音的简称;观世音,佛教的菩萨之一,佛教徒认为是慈悲的化身,救苦救难之神;也叫观自在、观音大士。《辞海》:观音,佛教大乘菩萨之一;梵文AvaLokitesvara(阿缚卢枳低湿伐逻)的意译;本译作观世音,因唐人避‘世’(李世民)字讳,略作观音;玄奘译《心经》时,改译观自在。

  “罗汉”是通名,应当意译,可是用了音译。“观音”是专名,应当音译,反而用了意译。为什么呢?因为“观音”音译太长,一个人名要用八个汉字“阿缚卢枳低湿伐逻”,不符合汉语词汇的模式。专名意译,很不容易。玄奘不满意旧译,又从“观世音”改译“观自在”。其实,玄奘也是白费心计。有哪一个朝山进香的香客问过:“观世音”和“观自在”的区别在哪里?本文作者在出生的那年就做了“观音菩萨”的干儿子,八十多年来一直不知道干妈的真姓名叫什么,曾经大不敬地怀疑过:“音”是听的,怎么能“观”呢!

  “心经”。《心经》全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什么“般若菠萝蜜多”要音译而不意译?许多讲经者做过说明,有几个人听懂了?本文作者能背《心经》。背了几十年,都是“囫囵吞枣”。不属于同一语系的两种语言,不属于同一逻辑的两种思想,要想翻译吸收,是多么困难!奇怪的是,经过一千多年,“囫囵吞枣”居然成了“家常便饭”。

  “涅「般木」”。《现代汉语词典》:佛教用语,指所幻想的超脱生死的境界,也用作“死”(指佛)的代称。《辞海》:佛教名词,梵文Nirvana的音译,旧译“泥洹”,意译“灭度”,或称“般涅「般木」”(梵文Parinirvana),意译“入灭”、“圆寂”;佛教所指的“最高境界”;信仰佛教的人,经过长期“修道”即能“寂(熄)灭”一切烦恼,“圆满”(具备)一切“清静功德”;这种境界,名为“涅「般木」”;后世也称僧人逝世为“涅「般木」”、“入灭”或“圆寂”。这里可以看到,这个术语的翻译费尽周折。音译有三种,意译有三种,一名多译,多译并用。

  “刹那”。《现代汉语词典》:极短的时间;瞬间。《辞海》:佛教名词,梵文Ksana的音译;意为最短暂的时间;一弹指顷有六十刹那,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又有九百生灭;刹那是算数譬喻所不能表达的短暂时间。(这在古代是多么高深的时间分析概念!)《辞海》又解释“刹”字:读音①chà,梵文Ksetya的省音译,佛塔顶部的装饰,即相轮,亦指佛塔,佛寺。读音②shā,止住,如:刹车。这里可见,“刹”是佛学专用字,后来发展用于“刹车”。“刹那”到近代,已经成为“瞬间”的同义词。这个有重大学术价值的概念,难于意译,用了音译。

  再举一些专业性的佛学“术语”作为例子,用梵文对照,请注意当时是如何“音译选字”和“意译造词”的:(下例采自沈锡伦《国语中来自佛教文化的词语》,台湾《华文世界》59)

  “夜叉”:Yaksa之音译,又译“药叉”、“夜乞叉”;意译为“能啖鬼”、“捷疾鬼”。

  “忏悔”:“忏”为Ksama音译之略,又译“忏摩”;意译为“悔”。音意结合,成为“忏悔”。

  “念头”:“念”为Smrti之意译,宋代以后加后缀“头”,成为“念头”。

  “化身”:Nirmanakaya之意译,又译“变化身”、“应身”。

  “因缘”:Hetupratyaya之意译。

  “烦恼”:k1esa之意译,又译“惑”。

  “种子”:Bija之意译。

  “习气”:Vasana之意译,也叫“烦恼残气”。

  “散乱”:Viksepa之意译,本义为“贪、嗔”。

  “神通”:Abhijna之意译。

  “睡眠”:Middha之意译。汉语原有“睡”和“眠”,但不连用。

  “善男”:Upasaka之意译,又译“近善男”、“清信士”,音译为“优婆塞”。

  “信女”:Upasika之意译,又译“近善女”、“清信女”,音译为“优婆夷”。

  “昙花一现”:“昙花”为Udumbara音译“优昙钵花”之略称。“一现”表示“短暂”。

  佛学术语的翻译困难,主要由于两个原因:

  第一:词汇模式不同。梵文属“印度雅利安语系”,语词大都多音节,词形非常长,有许多复辅音。汉语属“汉藏语系”,文言大都单音节,白话大都双音节,虽然可以延长到三音节、四音节或者更长,可是模式刻板,没有辅音。

  第二:文字形式不同。梵文是表音文字,用“天城体”字母,是一种音节性的辅音字母,拼音灵活。汉字是“字符”文字,不仅外形迥然不同而且结构有天壤之别。从梵文译成汉字,没有语素可以联想,没有词形可以凭依。

  为了解决因难,佛经的翻译者用了许多生僻字,生造了不少表音汉字(排印困难,恕不举例)。应当指出:术语翻译,生造新汉字,不是从现代化学家开始的。

  “唐僧们”中间最有名的是玄奘(604-664)。他远赴印度,历经磨难,取回几百部佛典梵书,花十九年工夫,译出1335卷。1964年为纪念玄奘圆寂1300年,金陵刻经处收集补充,印成《玄奘法师译撰全集》,并附弟子慧立的《慈恩法师传》。看了唐代译经的洋洋大观,不能不惭愧今人科技翻译的相对贫乏!

  有许多佛教“术语”早已成为现代日常用语中的常用词,例如:

  “世界”出自《楞严经》,“世”指时间,“界”指空间。

  “真空”出自《行宗记》,指超出色相的境界。

  “实际”出自《智度论》,指“真如”(宇宙本体)。

  “究竟”出自《五灯会元》,指解脱生死成正觉。

  “种子”出自《摄论》现象的原因。

  还有:唯心、享受、希望、援助、机会、储蓄、消化、赞助、谴责、评论、控告、厌恶、傲慢、转变、绝对、现行、清规戒律、不可思议,等等。使用已久,词义变化,人们忘记了它们来自佛学。没有梵文的术语翻译,我们今天几乎难于开口讲话!

  古人翻译,音译选字、意译造词,不知道绞了多少脑汁。《西游记》只描写了取得经卷的困难,没有描写翻译经卷的更大困难。

  佛学传来,丰富了中国的知识和词汇。如此大规模的文化传播,今天几乎都忘记了。人们可能感觉到,庙宇里的菩萨有一些不像中国人,可是其他外来的事物和外来的语词都认为是中国固有的了。佛学传来的历史经验,在今天引进科技文化的时候,应当深入加以研究,重新估量它的利弊和得失。

  欧洲人说:“字母跟着宗教走。”没有文字的民族都是由于吸收外来宗教而开始有了文字。佛教传到南亚和东南亚,当地既缺少宗教、又缺少文字,于是佛教和梵文字母作为一个统一体而被接受了。可是“字母跟着宗教走”的规律,不适用于中国。经过一千年的吸收和消化,佛教成为中国的最大宗教,佛寺比孔庙还多。佛教在印度式微,在中国得到发扬,成为“有中国特色”的佛教。佛教“术语”成了老百姓的口头禅。但是,梵文字母一个也没有进入汉族的文字。这种在中国认为当然的事情,世界文化史来看是奇特现象。

  这里有一条文字传播的规律:“成熟的文字抵制外来文字”。华夏文化缺少有吸引力的宗教,佛教弥补了这个真空。华夏文化不缺少文字,也不理解表音文字的妙处。佛教思想从汉字帷幕的微孔中滤了进来,把梵文字母排留在帷幕之外。这说明“文化”不能等同于“文字”,文化的渗透力大于文字的渗透力。

  佛学的传来,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不分香花毒草,“全盘西(天)化”!什么道理呢?分辨香花毒草的标准,古今大不相同。例如,古代相信“轮回论”是真理,今天说它是迷信。“轮回论”(梵文Samsara)说:“众生各依所作善恶业因,在六道(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中生死相续,升沉不定,有如车轮的旋转不停”;人做坏事来生变狗、狗做好事来生变人。这是从“神造论”到“进化论”之间的中间思惟形态。“神造论”认为,上帝造物,一成不变,各不相关。“轮回论”认为,人畜相关,可以转变,善恶为定。“进化论”认为,生物演变,按照进化规律而发展。“轮回论”是大胆的玄想,缺乏实证。不过,“玄想”高于“神话”,高于“不变”。“轮回论”一千年前就向“进化论”走近了一步。它既有哲理价值,又有实用价值(劝人为善)。今天把一千年前的“真理”看作迷信,怎知道一千年后不把今天的“真理”看作迷信呢?古人没有看到“人变狗”,今人何曾看到“猿变人”?

  (转摘自周有光《文化传播和术语翻译》,原文载香港《语文建设通讯》第34期,1991.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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