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诗佛——王维的生命皈依与艺术归依(五)
2014/9/7   热度:383
走向诗佛——王维的生命皈依与艺术归依(五) 五、李林甫专权时的进退依违 开元二十九年(741),王维从知南选的岭南回来。好友孟浩然的溘然长逝,恩相张九龄的抑郁而终,新知崔希逸的在悔恨中丧命,使得他突然感到人生的寂寞和政治的无常,他再一次萌生了退隐之心,并开始经营终南别业,过起了亦官亦隐的生活。其《终南别业、》诗写到: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诗歌一作《初至山中》,一作《入山寄城中故人》。这是王维来到山中隐居后所写的一首诗作。“中岁”指终年,是四十岁。孔子曾经说过:四十而不惑。四十岁的王维,大概已经认清了人世间的种种,他不再执着于儒家所提倡的“达则兼善天下”,而开始向独善其身的方向靠拢。生来就在佛学氛围中浸染的王维,在山中体味到了远离世俗的潇洒和淡然。他的山中生活是如此的逍遥,高兴的时候,就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在山间徜徉,心领神会地体味大自然的美,走到山溪尽处,也不因为无路而四处寻觅,而是随意坐下来,欣赏云涨云消。有时也会碰到一两个在山间劳作或如自己一般游览的老人,便在一起尽情地闲聊,愉快的氛围可以让他们忘记了时间。 这是王维写给友人的诗歌,诗歌卸去了一切雕饰,向友人平静地讲述自己归山隐居的缘由和隐居生活的快意和自得。第三联是全诗的精华,写出了隐居山林的诗人最怡然自得的境界,他已经完全忘却了世俗的一切,就在这大自然中体味着心与物遇、我与物冥的境界。那种忘却我执、摆脱烦恼后的心态,已经是无往而不适了。 更让王维感到欣喜的是,终南山中,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从《唐诗纪事》看,这时,终南山隐居着很多诗人,比如裴迪、崔兴宗(王维的内弟),还有被誉为有“经国之大才”的储光羲、著名诗人卢象、能诗善画的张湮等人。这些人大多是一些怀抱利器而不得重用者,因此与王维颇有共同语言,他们彼此吟诗唱和、作画抚琴,倒也其乐融融。在他的《山中与裴秀才书》中,不难感受到这种同侣相游的愿望和心中感受到的快乐: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元灞,清月暎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材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迳,临清流也。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傥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王维邀请裴迪来游,一起享受山中没有尘杂的生活,他设想着两个人在山中漫游时的所见所闻,山幽林静,水青草绿,鸥鯈相伴,携手赋诗,真是令人神往之至。 在这样环境里生活的王维,写下了不少山水诗,其中最著名的诗歌是《终南山》,诗云: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关于这首诗,有人认为深有寄托。《古今诗话》云:“王右丞《终南山》诗,讥刺时宰。其曰:‘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言势位盘踞朝野也;‘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言徒有表而无里也;‘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言恩泽遍及也;‘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言托足天地也(一作言畏祸深也)。” 这个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以此解诗,也似乎处处皆可有着落,可以认为它形象地写出了诗人对现实的感受,也传达了诗人对前途的莫名担忧。 但我认为,这首诗似乎更能体现王维对山中景物的热爱。王维曾经说过:“山河天眼里”,这首诗正是他用天眼观察终南山的结果。首联,写高远之景,那终南山上可接天,远可连海,雄浑壮观,莽莽苍苍;颔联写平远之景,远观近看,白云缭绕;颈联写深远之景,细观山中,阴晴万端、山高水长、云霓掩映、瞬间万变。多变的景物令诗人目不暇接,他看不够,爱不够,所以尾联通过问话,表达了希望留在山中,明天继续欣赏这大自然美景的愿望,“则山中之赏心悦目与诗人之喜好幽静,也可于言外得知。”(《唐诗精选》) 天宝元年(742),王维转为左补阙,这是一个从七品上的官职,收入有所增加。大约到天宝二载,王维得到了初唐诗人宋之问的蓝田辋川别墅。这里距蓝田只有二十里,水系发达,山峰秀丽,可耕可牧,能渔能樵,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王维的母亲是一位虔诚敬佛的居士,王维又对母亲特别孝顺,他认真经营辋川别墅,依据辋川的山水形势,种植花木、堆叠奇石、建造亭台,构筑水榭,先后建起了孟城坳、华子冈、竹里馆、辛夷坞等20处景点,把长约10公里的辋川山谷,经营成一所环境清幽、绝尘脱俗的园林胜地,以为母亲养老敬佛之所,而他自己,也经常住在这里陪伴母亲,念经修佛。 虽然没有去职,但在辋川的生活让王维真正体味到了山居的安宁,也让他更真实地体味到清修给人心灵带来的平静,他暂时忘却了世俗的烦恼,创作了许多描写山居生活和颇富禅心禅趣的名篇,如《山居秋瞑》、《积雨辋川庄作》、《鸟鸣涧》、《鹿柴》、《竹里馆》、《辛夷坞》,都是具有代表性的名篇。我们重点谈谈《山居秋暝》。 《山居秋暝》是文学史上的名篇,被誉为“写真境之神品”(张谦宜《絸斋诗谈》),其艺术之美,却是达到了令人叹赏的地步。 首先是其“诗中有画”的画境美。在王维笔下,空山、雨后、秋夜、明月、松林、清泉、竹丛、浣女、莲花、渔人,组成了一幅美妙和谐的山水图卷。在这幅“山林秋晚”图中,景色层次分明,由远渐近。作者就像是一位高明的画师解说员,引导我们先在大背景下看山、看雨,再渐入山中看月、看树,而后随着月光看泉水、看竹林浣归、听渔舟唱晚,真是美轮美奂。怪道诗人说:“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神仙般的境界、这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令人绝尘超俗的心境,怎不令人流连忘返? 其次是其以禅入诗的空灵美。禅宗认为,人要想从现实中解脱,唯一的途径就是摆脱现实中的一切欲望,对尘世的一切都不要执着,要做到“无念”“任性”“无住”,王维这首诗,是禅宗这些观念的形象写照。起笔“空山新雨后”,点出“空山”,禅意深远,这里的“空”,不是荒凉和凋敝,而是极言环境的静谧和闲适,它写出了新雨后空气的明净和清凉,也透露了在这里隐居的诗人心灵的空净和自由;颔联以“月”“松”“泉”“石”造境,出句写静态,着重于看,对句写动态,着重于听,但看得是静,听得还是静,这就写出了禅宗的静美,如同入定之后的空寂。而“月”“松”“泉”“石”的造境,映照了诗人空明、孤高、纯净、沉定的人文修养。颈联“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进一步以动写静、以声写静,既使全诗显得更加安谧清净,又进一步暗示了作者闲适自得、超尘脱俗的生活理想,使得以定入静成为一种形象的静美。 第三是其写作上的对照美。小诗处处讲究对照,在对照中展现诗情美。首先是大景物与小景物的对照,层层引进,一层有一层的美,一层的美与一层的美不同:傍晚的苍茫、月夜的清幽、流水的静谧、竹林和莲下的温馨,层层都是新境界、新感觉;其次是静和动的对比,明月和清泉的对比,浣女声音(不见动)和莲叶的摇动(不闻声),给山间景物蒙上了迷蒙温馨的梦幻色彩;再次是无声和有声的对比,声音越响,林中回音越大,就越显山谷的空寂,收到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效果。整首诗有光有影,有声有色,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仿佛安闲、静谧、愉悦的音符在跳动。 第四是其诗歌的韵律美。这首小诗很讲究平仄相协,完全符合唐人律诗平起仄收的格律规范;中间两联对仗工稳,音节流畅;首联和尾联又随意抒写,和谐自然。 综观整首诗,色彩、光影、动静、声音,都完全和谐地融汇在一起。我们读这首诗,却像是看一幅色彩秾丽相间的山水图画,又像是听一首泉水叮咚的音乐。我们在读诗,也是在享受天籁传音。 对于这首诗,人们的赞美太多了。清人黄生《唐诗矩》:“右丞本从工丽入,晚岁加以平淡,遂到天成。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非复食烟火人能道者。”晚清高步瀛《唐宋诗举要》:“随意挥写,得大自在。”今人陶文鹏《唐代文学史》:“山村秋夜,清新明爽,洁静纯美,是被诗人当作心目中的人间桃源来描绘的。”郝世峰《隋唐五代文学史》:“静默的空山,着物皆清新、清明、清澈,是一个安静而一尘不染的洁净空间,这也正是诗人空静清明的心境。二者的界限已被泯却,后者完全融解在前者之中了。”这样一种颇有境界的诗歌,是心中有才能笔下有,是描画一下表面景色所难以到达的,所以清人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说:“此诗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者,最为难学,后生不知其难,往往妄步,遂成浅俗。”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王维就是在这样的生活中,感受着山中的一切,描述着山中的一切,向往着山中的一切。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王维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呢?答案是:与李林甫的专权和王维的性格有直接的关系。 此时的政局,已经完全被李林甫左右了。李林甫阻断贤路,弄权营私,使得天宝时期的政坛异常黑含。王维对李林甫的弄权非常不满,在后来的一些诗歌里,他揭露和讽刺过李林甫的炙手可热,也抒发过仕路被阻的牢骚和不平。如写于天宝五载(746)以后的《重酬苑郎中》就揭露李林甫对仕路的阻断。诗云: 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惭未报主人恩。草木尽能酬雨露,荣枯安敢问乾坤。 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扬子解嘲徒自遣,冯唐已老复何论。 这首诗中的扬子解嘲,是用汉代扬雄的典故。当年扬雄有才而不被重用,只能做一些雕虫篆刻的文字工作,所以扬雄曾在《解嘲》中列举了历史上一系列有才而不被重用的人替自己解嘲,这种不幸今天又落到王维身上了。冯唐,是使用汉文帝时期的冯唐典故。《史记》记载。冯唐很有才华,忠言直谏,直到很老才是一个小小的郎官。到汉武帝求贤良时,有人又推荐冯唐,此时的冯唐已经九十多岁了,老得不能够入朝为官了,所以王勃在《腾王阁序》中感慨:“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冯唐,是有才而不得重用的代名词,而今,这种残酷的现实也由王维来面对。 他的另一首诗《冬日游览》也对李林甫的炙手可热进行了揭露,并通过对比的手法写出了才子的沉沦: 鸡鸣咸阳中,冠盖相追逐。丞相过列侯, 群公饯光禄。相如方老病,独归茂陵宿。 丞相的权势,已经势过列侯,那些追随者们也个个冠盖相逐,鸡犬升天,而真正的才子,却像老病交加的司马相如,只有在茂陵闲居了。由此可见,王维对李林甫专权的政治也是很有意见的。 但是,李林甫是一个口蜜腹剑、心黑手毒的奸人,勇敢地站出来揭露奸人、坚持正义,是软弱的王维所不能够做到的——他的身上,没有杜甫那样的硬骨头,不愿意冒着再次被贬或生命的危险去做那强出头的驴。而作为有才华的士人,他也不愿意蝇营狗苟地逢迎奸臣,去过那种飞黄腾达却令人唾骂的生活。所以,他只好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生活:亦官亦隐。一方面,他在田园山水中找到了归所,获得了心灵的慰藉;一方面,他又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回避和缓和了与李林甫奸党的矛盾。这样一种特殊的处世方式,使得王维在依附张九龄的门人遭受惨重打击的时候没有受到伤害,官职不仅没有降低,反而屡有升迁——天宝三载(744),任侍御史(相当于今天的最高法院里的某一个具体办事部门的长官),官阶从六品下;天宝五载(746)夏,迁库部员外郎(相当于总参后勤部副部长),官阶从六品上;天宝八载,迁库部郎中(相当于总参后勤部部长),官阶从五品上;天宝十一载,拜吏部郎中,官阶从五品上;天宝十四载,转给事中,官阶正五品上。 这条“亦官亦隐”的道路,王维走得非常惬意。在朝廷做官,他可以衣食无忧;回到辋川,他可以流连光景,陶醉于大自然之中。这种进退自由的生活很是悠游自在、闲雅舒适。他在赞扬他人“虽方丈盈前,而蔬食菜羹;虽高门甲第,而毕竟空寂。若不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王维或许就在这样的亦官亦隐的生活中安度余生了。但“安史之乱”的爆发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最终让王维彻底皈依了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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