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诗佛——王维的生命皈依与艺术归依(七)
2014/9/7   热度:735
走向诗佛——王维的生命皈依与艺术归依(七) 七、成就诗佛:王维诗歌的佛心、佛语和佛境 诗是心灵的记录,这话用到王维身上非常适用。在王维走向诗佛的路程中,诗歌记录了他的心路历程。青少年时代的近佛经历,中年时代的以佛修身,晚年时代的以佛养心,使得王维的生命中浸透了佛学的濡染和滋养,使得王维的文化生命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佛学文化的深厚底蕴,深刻影响了王维的思想行为方式和文学表达方式,并明确地反映到王维的诗歌创作中,使得他的很多诗歌都带着佛学的印记。王维之所以被称为诗佛,确实是因为他的“诗中有禅”,而其具体表现则是以佛心观物,用佛语述说,优秀篇章达于佛境。 (一)王维的佛心 所谓佛心,这里是指用佛家的思维方式和关注世界的心态感受世界、认识世界、对待世界,是对世界的一种关照方式。 佛教禅宗是王维接受的主要佛教思想。何谓“禅”,“禅”之意为“净虑”,要求参禅者达到澄心净虑的“无念”之境,从而脱离一切烦恼,达到“涅槃”世界。无论南禅宗的顿悟还是北禅宗的渐修,都以此为追求的共同目标。 人,生于世间即有烦恼,王维亦不例外。王维有在世间有所作为的欲望,有奉养母亲的孝心和责任,有为弟弟和妹妹成家准备资财的想法,有受到贬斥的满心怨愤,有面对权奸当道的无可奈何,有被逼做伪官的进退失据,也就不能没有人生的烦恼,这自然不是王维的佛心。王维的佛心体现在,当他面对这人世间的种种烦恼时,他会向山川万物寻求心灵的归所,他会利用自己长期奉佛生活所获得的佛学滋养,观察万物,体悟万物,让自己获得心灵的安宁。由于深厚的佛学修养已经浸入骨髓,他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他的佛心禅意。 一切非实有。佛教最重要的理论观念叫作四大皆空。一般人们说起四大皆空,谓“酒、色、财、气”,其实是有失偏颇的。四大,是宇宙物理上的四大,是佛教归纳的四种物质现象的基本要素,即坚性的“地”、湿性的“水”、暖性的“火”、动性的“风”。“四大”皆空,就是指世界上的这一切都是虚幻的,也即一切物质现象都是虚无的、不存在的,这当然也包括属于肉身世界的酒色财气。王维的佛心里,拥有这样的观念。他常常把一切看做虚无,所以,他与弟弟不一样。史书记载,弟弟王缙虽然也信佛,但有野史记载王缙锦衣玉食,妖姬美女,过着奢侈无比的生活,而王维,“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旧唐书》卷一百九十《王维传》)野史资料中没有王维任何奢华无度的记载。由此可以看出,王维的生活已经摒弃了许多物质的需求和欲望,应该是从心里认同佛家的四大皆空之说,所以他在自己的生活中不追求世俗社会的那些吃穿侈靡、华屋美室。他信过北禅宗,也信南禅宗。北禅宗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是心中有物,而要修炼到心中无物。南禅宗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心中本无物,何处惹尘埃”,是心中无物,所以无需修炼,本身即佛。两种禅宗的共同指向,都是心中无物,而“心中无物”是观察世界、认识世界、对待世界的一种哲学态度。王维的诗歌里,常常流露出这样一种态度。《过香积寺》,明明是有香积寺,他却说“不知香积寺”;《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明明是夜坐山林,水声、野花、鸟鸣,松风,都是感觉到的实有之物,他却说是“夜坐空林寂”;《青龙寺昙璧上人兄院集》,已经看到和听到了“南陌骑”、“秦城鸡”、“孤烟”、“远树”、“青山万井”“落日五陵”,他却强调说“高处敞招提,虚空讵有倪”……在诗人的眼里,这些东西虽然存在,但以心中无物的态度去审视,有即是无,所以,看虽然看了,但看的结果依然是“不知”、是“空林”、是“讵有”,是不存在。以佛心体悟万物,一切皆然,这是诗人心灵所企望达到的高度。 保有平常心。所谓平常心,就是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即:坚定修持佛心,佛性没有生灭;已得不灭法身,随缘超度众生。所谓平常心又是:无念、无住、无相,皆归于一(安祥)。王维一生,经历了很多事情,高兴如状元及第,失意如被贬济州,落寞如失去依靠,煎熬如未拒伪官……王维非天性即佛,所以亦多常人烦恼,高兴时他未必得意忘形,伤感时他却很难不忧心忡忡。难得的是,王维懂得怎样去修炼自己,他经常躲到山林或静室,让自己沉浸于无念、无住、无相的境界里,“无染”、“心空”、“丧我”、“无心”、“虚心”、“无生”,在和大自然的交往中,让自己摆脱世间烦恼,让自己保持心灵的安宁。看王维的山水诗,完全没有“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期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的平淡,也没有“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热烈,世俗的一切,在王维这里摆脱了烟火色,只有沉浸于山水的安静和对山水安宁的欣赏,这是他“无念、无住、无相”的方法,也是他保持平常心的手段,是王维即使在朝中为官之时亦经常出入于山林和佛寺的主要原因,是他寻得心灵归所的主要途径。 持静沉思以修心。王维的佛心修炼,以持静沉思为主。他常常一个人独对山林,他常常一个人独处静室。他是将自己放置于一个没有尘杂的环境里,借以忘却自己的俗事,洗涤自己的心灵,成就自己的佛心。独坐,静处,独感,是他修佛的典型特征。他的诗中,记录了他持静沉思的生活。 《秋夜独坐》说“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王维有他的世俗之心,他也知道,双鬓白发,是自然规律;生老病死,人皆难免。当他独坐之时,他细微的心灵里感受到了“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自然世界,在这大自然静悄悄的变化中,没有了纷争和喧闹,没有了心中的动荡和不平,甚至消弭了生老病死的感受,一切归于自然,无喜亦无忧。就在这样的秋夜独坐中,王维在沉思中完成了心灵的超越。 《辋川集》中的《竹里馆》,只有短短二十个字,却写出了王维持静沉思的情状:“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幽篁”,即深幽的竹林,是一种极安宁状态的象征,诗人“独坐”其间,弹琴,长啸,摒弃了一切的俗事,忘却了人在世间。只有在这样的境界,不会受到惊扰,只有在这样的境界,才有明月和自己心心相印,大自然与生命的个体才融为一体,才达到了无物无我、忘却世间的心灵宁静。 《辋川集》中的《辛夷坞》,也是一首小诗,二十个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诗中虽然没有出现“独坐”,但“无人”一词,明确告诉我们诗人的状态是独坐,他是独自在“涧户”中修行。“木末”,树梢上。“芙蓉花”,指像芙蓉的辛夷花。树梢上的辛夷花,在山中静静开放,又从树上静静飘落,它是自自然然的,有性无情的,既没有生的欢乐,也没有死的悲凉。它来自于自然,又悄然回归自然,没有什么追求,没有什么欢乐,当然也没有什么悲哀。这就是一种自然的生命。王维面对这山中的辛夷花,心灵受到一丝丝震撼:辛夷花的生命,才是自然的生命,才是应该的生命轨迹。持静沉思,王维悟到了佛的真谛之所在。 (二)王诗的佛语 所谓佛语,是指用佛家的语言表述方式表达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由于王维对佛教的信仰,王维诗中佛语时现。王维现存四百首左右的诗歌,大量融入僧侣踪影、佛寺建筑、佛教事典、佛经语典,形成王维诗歌中特有的语言景观——以佛语说佛心。 僧侣踪影、佛寺建筑、寺院生活,常常出现在王维诗中。僧侣踪影如燕子龛禅师、昙兴上人、昙璧上人、道一禅师、乘如禅师、胡居士、黎居士、萧居士等,佛寺建筑如上方寺、青龙寺、蓝天山石门精舍、感化寺、辨觉寺、悟真寺、嵩丘兰若等。寺院生活如《山中寄诸弟妹》:“山中多法侣,禅诵自为群。城郭遥相望,惟应见白云。”写他在山中与一群道友结缘修炼时诵禅的情景,以及他希望达到的忘却城郭、“惟应见白云”的追求。《与苏卢二员外期游方丈寺而苏不至,因有是作》:“共仰头陀行,能忘世谛情。回看双凤阙,相去一牛鸣。法向空林说,心随宝地平。手巾花氎净,香帔稻畦成。闻道邀同舍,相期宿化城。安知不来往,翻得似无生。”写他在寺院中与卢员外等待苏员外一起修佛的情景,对寺院的建筑,对自己来佛寺的目的,都交代得非常清楚,表达了对佛家出世之道和励节苦行精神的仰慕。再如《蓝田山石门精舍》:“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道心及牧童,世事问樵客。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再寻畏迷误,明发更登历。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所写是诗人亲见的寺僧日常生活,那些僧侣们逍遥于松柏之下,早参禅,夜静坐,虽不忘却世人,却在心中装着佛理,在对桃源人的笑谢中,可以看到他们心中的恬淡和安然。 佛教事典、佛经语典是王维佛禅诗中的重要景观。王维对佛教经典的熟悉令人叹服,他经常引用《维摩诘经》、《法华经》、《涅槃经》、《华严经》等佛教著作中的佛典佛语,给自己的诗歌营造了佛风衣披的外在表象。如“安禅”、“无生”、“一壶”“养空”、“黄绮心”、“世谛”、“ 无著”、“ 习静”、“毒龙”、“义心义”、“空病空”等等,或是佛家用语,或是蕴含佛经典故。试举一例。《过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这首诗,讲的是禅宗修行者以戒定之功、般若智慧之力,降服心中的毒龙,以及由此而起的种种迷惑和妄想,是王维佛理思维表述中比较讲究艺术的一篇。其中的“毒龙”,就是佛经中的一个故事:在西方世界的一个深水潭中,有一条毒龙藏身其中,常常害人。佛门中的高僧以无边法力制服了这条毒龙,使它离开水潭,去往他方,而且从此以后永不伤人。在王维看来,人的身上也有很多条毒龙,只要安禅,认真修炼佛法,也一定能让自己进入般若境界,降服自己身上的“贪”、“嗔”、“痴”三毒。这首诗用佛经典故教导人们修炼佛法,佛老气浓郁,恰如徐增《而庵诗话》说:“摩诘精大雄氏之学,篇篇字句皆合圣教。”篇篇字句皆合圣教,就王维的所有诗歌而言,说得有点过,但王维的不少诗歌,确实有像《过香积寺》这样浓郁的佛学气息。 (三)王诗的佛境 所谓佛境,是指无论诗中是否用佛语,而所达到的是佛家所认同的最高的境界——远离尘世、脱却世俗的空灵境界。 王维的佛禅诗,并不是所有的都写得很好,甚至可以肯定地说有相当一部分写得并不好,那些纯粹宣扬佛教教义的押韵作品,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佛教偈语,没有多少值得反复品味的东西。而有些作品,有禅心而不阐禅理,有禅境而不表禅语,是王维佛禅诗所达到的最高艺术境界,也是王维佛禅诗在文学史上最令人看重的作品。 我们看一首小诗——《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小诗所写是常见题材,是山中小景:桂花、春山、山鸟、鸟鸣。但经过王维的点化,小诗变得超凡脱俗起来,它做到了以动写静、以禅入诗。诗眼是“闲”。何谓“闲”?它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无所事事的“闲”,而是忘怀得失、忘却是非、忘却功利后的一种极安静的审美状态,一种放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生活后的极安宁的心理状态。明代朱载堉有一首《十不足》散曲,形容过那些终日忙忙碌碌的人: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 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却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 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 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坐下,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这样的人,就像是今天的有些人,满脑子都是发大财、买大房子、买奔驰宝马,永远体会不到《鸟鸣涧》中的境界。 《鸟鸣涧》中所写的那份寂静美令人神往:馨香浓郁的桂花在静夜里悄然飘落,它是那么自然,又是那么静悄悄,没有任何引起人们注意的欲望;苍茫的春山是那样寂静,似乎周边什么都没有;无语的月亮从山隙飘出,悄无声息,一点亮光却惊起安栖的山鸟;山鸟惊飞,发出声声鸣叫,反衬得这春山更加清幽。 小诗通过以动写静、以声趁静的笔法,把春山夜景中的那份空旷、闲雅、幽寂、宁静写了出来。在一种过于宁静的环境里,连桂花飘落这样极其自然又极其微弱的生命的律动都让人感到心颤:这就是生命,悄然而来,悄然而去,如果不是“不离幻象”的观察,是无法体味到这么微弱的生命的跃动的。但“对境无心”,目的在于修炼到“无象”,所以诗人“不离幻象”的目的在于申发鸟鸣涧中的自然而然,和禅静状态下的寂静美,让自己的心灵归于大自然的空灵。小诗不见禅语,却有禅趣。 再比如《辋川集》中的《辛夷坞》,我们在前文已做过一些分析,这里再补充一些对小诗禅趣的分析。以下这一小自然段的分析取之于他人,因为更能帮助我们理解小诗的禅意,笔者也就不费笔墨了,直接引用如下: 《辛夷坞》也是写一种寂静的境界,只不过禅意更浓,显得更为空灵。因为“对境无心”,所以花开花落,引不起诗人的任何哀乐之情;因为“不离幻相”,所以他毕竟看到了花开花落的自然现象;因为“道无不在”,所以他在花开花落之中,似乎看到了无上的“妙谛”:辛夷花纷纷开落,既不执着于“空”,也不执着于“有”,这是何等的“任运自在”!“纷纷”二字,表现出辛夷花此生彼死、亦生亦死、不生不死的超然态度。在王维看来,整个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不正是象辛夷花那样,在刹那的生灭中因果相续、无始无终、自在自为地演化着的吗?“不生不灭,如来异名。”(《楞伽经》),王维因花悟道,似乎真切地看到了“真如”的永恒存在,这“真如”不是别的,就是万物皆有的“自然”本性。但是,一悟之后,王维竟分不清这“道”究竟是花的本性呢?还是自己心中本有的清静无染的佛性。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要紧的是悟到了道,在“真如”智慧的灵光下,物与我本无差别,物即是我,我即是物,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物我两忘的无差别境界,亦即王国维所说的“以物观物”的“无我之境。” 明代的胡应麟在解说《辛夷坞》时,说它是“入禅”之作,“读之身世两忘,万念俱寂。”(《诗薮·内编》)这话确实抓住了理解此诗的关键。这种对物习禅,以禅入诗的做法,是王维修炼佛心的主要手段,而能够写到诗中无禅语却有禅趣,无禅语却有禅境,说明王维确实已经进入了一个非常神妙的佛禅世界。 王维诗中的禅趣来源于南禅宗。南禅宗承认人人皆有佛性,讲究自修自悟,以心传心,“明心见性”、宁静淡泊,“一悟即佛”。实现悟的方式可以是坐禅,即静坐澄心,平静自己的思想和情绪,让身心处于寂灭的虚空状态,进入物我冥合的“无我”之境。南禅宗的这样一种以禅入定、由定生慧的精神境界,对于王维观照世间万物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当他以禅定的心态观察万物的时候,万物也都具有了佛心佛性,这就化成了王维诗中的禅意。这种以禅心禅意感受万物自然的禅趣的审美体验,就是王维选择的生活,也是王维诗歌所达到的境界:诗意禅宗。 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诗虽然不是讨论哲学和宣传宗教的工具,但是它的后面如果没有哲学和宗教,就不易达到深广的境界。”(《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也就是说,诗虽然不是某种哲学或宗教的寄生物,但诗歌如果离开了哲学或宗教,就缺少深度,就可能余味不足,就不值得反复品味和涵咏。王维的诗歌,没有李白的潇洒和浪漫,没有杜甫的沉郁和深刻,如果不是诗意禅宗的完美表述,他是很难获得与李白、杜甫并驾称名的地位的。佛教,安慰了王维那颗懦弱柔脆的心灵,也成就了中国文化史上的“诗佛”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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