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并未终结
2014/9/8   热度:309
历史并未终结
霍韬晦
自从美籍学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十年前发表其《历史的终结》一书[1],举世皆以为自由民主的制度和生活方式是人类历史的必然归结。尽管中间有战争,有人类意识形态的对立,但无碍于自由民主的实现。理由是:经济巨轮不可阻挡,所有谋求经济现代化的国家都会愈来愈相似。
这就出现了全球化运动。过去十年,历史似乎应验了福山的预测:冷战结束、中国开放、全球的经济关系愈来愈紧密,地球村、世界融和的呼声不断升起,似乎,真的到了“天下一家”的地步。
但实情如何?谁才是全球化中的赢家?
福山只是指出:历史发展的方向不可逆转,但何以不可逆转?并未给予确切说明,颇有黑格尔和马克思的独断的历史哲学的味道。不过,他审视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即追求效益,效益主义使市场经济能够得到蓬勃发展。
但效益只能推动经济,何以能推动历史?福山就说不清楚了。他曾很隐约的提到人的尊严,与人的权利、人的欲望连在一起,一方面极具说服力,但另一面又极度空虚而无内容,构成了全书的吊诡。难道,这就是“历史的终结”了吗?
若把人还原为经济动物,进一步还原为消费者、个人欲望(本能意义)的满足者,则福山的理论可以得到较大支持。但这一理论的终局是悲观的,因为人除了满足其个人欲望的价值外,很难建立起更高尚的价值(福山书中另有“最后一人”last man的概念,疑即与此有关);作为黑格尔式的历史哲学,如何有资格为人类指示方向?
事实上人除了有其个人的本能欲望外,更有其超越个体性的精神纽带,如家庭观念、民族观念、宗教信仰、文化内涵,不但凝聚人,而且可以提升人的生存境界。这些都不是从外加诸人身上,而是在人生命中有其至深的的根据。可惜西方文化自希腊时代起即向外望,向外找寻真理;文艺复兴后理性进一步抬头,科技产生,人更迷信自己的理性方法,以为是唯一的工具,更为自己设计“合理的”生活方式,民主制度于焉产生。从十八世纪到廿一世纪,二百年来,人类不断旋转生产的巨轮,制造出大量产品,吸引人们消费,但亦同时加速损耗地球自然资源,造成生态危机。人类究竟还有明天否?福山不能回答。
代之而起的是亨廷顿(E. P. Huntingto)的《文明冲突论》,认识到在当今的世界不同民族之间存在著巨大差距,这种差距不只在经济上表现,更在文化上表现,若调解不了,最后也许终必一战。亨廷顿担心,代表儒教的中国与奉行回教的伊斯兰国家如果联合起来,将是基督教美国的灾难。
亨廷顿的危言耸听有其背后的政治动机,这一点许多批评者已经指出,不赘。但他从一个非常现实的立场来提醒人们:历史并未终结,冷战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证诸美国总统布殊近来的单边主义,亨廷顿的说法不为无理。但问题在哪里?在别人那里吗?
亨廷顿之后,许多学者起而批评民族主义,认为是人类和平进程中的一个障碍:和平无国界,因为人权无国界,知识、技术固然可以分享,自由民主亦应共同拥有。这种声音的背后是推行一种普遍的价值观,假定了福山的前提,同时为全球化铺路。
但这一条路,其实是西方文化之路,美国文化之路,与资本主义之路,也就是一条立足于本能欲望与个体价值之路。为什么是历史的必然?可谓全无理由,持其说者根本提不出论证。
唯一的解释是历史的大势。这是一个“势”,如佛教所说的贪、嗔、无明,亦如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Pandora)匣子,一经打开便不可收拾。亚当.斯密所说的“看不见的手”,成为自由市场最有力的武器。随著科学技术的进步,生产力的提升,全球化贸易不可抗拒。谁抗拒,就是逆势而行。谁是赢家,不是很清楚了吗?
但现实的不一定是合理的,在此我们不能同意黑格尔的观点。因为现实上只是一个“势”,它的起点、它的驱动十分夹杂,既有人的理想,又有人的本能欲望,互相拉扯。这不是二元论,神魔对峙,如一般人所说,而是说明人要越过其危机必须经历考验,承担愈重,考验愈大,其所能成长的历史智慧愈高。我认为人必能过关,但一定要付出大的代价:人类对在两次世界大战与冷战中所承受的痛苦,反省并不够深刻。
为什么?因为人类在二十世纪所经历的战争和意识形态对立,尚是西方文化内部的斗争所致,是其自身分裂的结果。例如在民主的大方向下,就有自由和平等的分流,构成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矛盾。它们都想解放人的束缚,改善人的生活,但结果相互为敌。这是同一方向下的自我冲突,纯从西方之路是解决不了的。
《易经》“刚柔相摩,八卦相荡”,世界上的现象无不是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物极必反是万物生生不息的原理,那么西方文化这种只知向外寻求解决的知识之路、技术之路、制度规范之路最后必然走到尽头,唯一的出路是回归人,在生命中找寻依据[2]。文化的源头在人,在人心,在人性,但不是贪、嗔、无明。若从后者出发,人一定陷于欲望世界的罗网,误认欲望的满足为他的权利,拼命增加拥有,其实无处是岸。东方文化深知生命的安顿不在外,而在体认自己的存在、在家庭中、群体中,历史文化中,和在天地中的位置;层层上升,超越利害得失,化解自我,这和西方文化比较起来,是完全不同的路,也是挽救他们不要再盲目前行的路。所以,当西方宣布“历史的终结”的时候,一条新路就在他们面前。
历史并未终结,无论是自由民主,科学技术,全球化运动,都要重新检视它的内涵。不但要注入东方元素,我认为:还要扭转方向,回归东方文化中对生命的尊重和修养这一道路上来。换言之,后现代的社会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注:
1. 福山之主张在1989年发表,成书则在1992年。不过,其内容思想在1960年,已先有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提出《意识形态之终结》。
2. 关于此义较详尽之分析,请参阅拙著《世纪之思》、《天地悠悠》、《天地唯情》等诸书。
* 原刊《法灯》237期,二○○二年三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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