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失约


2015/5/22    热度:211   

  永不失约

  2008年盛夏的清晨,鲍曼推开二楼公寓的窗户后发现,这座叫利沃夫的城市一夜之间一片汪洋。

  是十年难遇的洪灾。公寓里暂时还有电,每一个电视台都用乌克兰语和俄语反复滚动洪灾的消息。电视画面里,有大人把小孩放在木质的大盆里,划水绕过危机暗伏的电线杆,瘫痪在路边的汽车一路顺流而下,身后跟着的是饲养多年的牧羊犬。

  这是鲍曼在乌克兰待的最后几天,作为经常往返于乌克兰和俄罗斯边境的中国籍商人,她在西部集市倒卖一些国产的山寨手机。相比关税昂贵的欧洲牌子,这个国家的人民群众更热爱物美价廉的中国水货,他们拖着红色的编织袋疯狂地从鲍曼手中抢走货源再输送到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城市。

  碧眼高鼻的拉基米尔先生就是光顾鲍曼的其中一个熟客。他是从附近小镇来的,在自己家乡开了一个小小的手机铺,专门进口中国手机,然后刷成俄罗斯文的操作系统卖给当地人。鲍曼决定要对他好点,最好的货总是留给他。因为他和其他爱留大胡子的乌克兰人不一样,总是彬彬有礼清清爽爽的样子,一看就叫人喜欢。

  看得出来,拉基米尔先生也是中意鲍曼小姐的。他用结结巴巴的俄文向女孩问好,砍价的时候会很不好意思,说再见的时候会恋恋不舍地脸红。终于有一次,他不再扭扭捏捏了,干脆很直接地问她:我可以约你吃饭么?

  鲍曼吓了一跳,想了一会才回答:可以,但是这个价格不能再少。

  然后她给了他自己家的地址,因为在欧洲这疙瘩,绅士上门接送的约会才能够显示出十足的诚意。她甚至为这次约会新买了件Made in China的黑色雪纺长裙。

  而他们的约会,就在利沃夫市被淹没的这天。

  公寓的走廊上喧闹成一片,鲍曼打开房门,房东是五十多岁的白俄罗斯裔老太太,正慌慌张张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跑过走廊,据说是要等待军队救援。鲍曼回到房间,开始打开行李箱一件一件地收拾行李。衣服、现金,还有护照。那件专门为约会准备的黑裙子,她想了想,用衣架挂了起来。然后她听到有人敲门,门开了,站着浑身湿透的拉基米尔先生,他还穿着西装打哑光领结。

  全世界被水淹没了他也没有失约。

  他湿淋淋地站在那里解释,是自己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待家里。所以就找了艘木舟,连划带游地过来了。她被他的勇敢震撼。公寓外的街道已经变成河流,不断有政府人员坐着救生艇脖子上挂着扩音器往返在一条条河流中间,接走所有难民。他们在厨房里找到了几个玉米棒、花生,还有瓶甜酒。鲍曼小姐穿上裙子,炒了个玉米花生仁,然后打开甜酒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他和她一样镇定自若,仿佛尘世的喧闹,污浊凶猛的洪水,都与自己无关。

  直到公寓里的人陆陆续续都离开了,他才拉起她的手说:现在,我们该去另外一个地方了。

  简陋的木舟上装着一个妇女和哺乳期的婴儿,一个年迈的老人,还有就是一对刚刚结束约会十指紧扣的情侣—她和他。木舟摇摇晃晃地打着漩一路前行,有好几次都差点被迎面撞来的杂物打翻。拉基米尔,我们勇敢的拉基米尔先生想都没想,只脱掉手表交给鲍曼跳了下去。他要在水里推着木舟前行,让木舟上的人更安全。

  这是鲍曼在2008年的夏天最后一次见到拉基米尔,他整个身体浸泡在污水里,微露出半个肩膀很卖力地向前推行。然后一块残破的木板打过来,他不得不放掉木舟抓住了木板。

  乌克兰恶劣的天气似乎有了加剧的趋势。第二天,鲍曼不得不乘停飞前的最后一班航班从基辅飞往北京,再转机到了中国最大的电子产品发源地深圳。

  VV182起飞时微微倾斜,鲍曼坐在靠旋窗的位置,看地面的房子在视网膜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个小盒子。她还记得他最后抱住木板朝她挥手的样子,碧蓝的眼里充满了安稳的鼓励,他要他们先走。

  2

  秋天,鲍曼还保存着拉基米尔那块黑色的运动型手表。手表有计算心率的功能,她把它戴在手腕上,计算自己的心跳。坐着每分钟跳86次,步行会跳到97次,一想到乌克兰那个甘愿被洪水掩埋也要来赴约的男人,心跳就到了103。

  她想她是恋爱了,但那天她走得太急,把存着他号码的手机丢在了房间里。

  再回到乌克兰,已经是2008年的冬天。

  女孩带着一货柜的山寨上网本,打游击似的来到这个国家。之前住的公寓早被人鸠占鹊巢,房东说她之前的东西已经被一个乌克兰的年轻男子收走。她知道那一定是拉基米尔。

  她不知道男人的地址,只知道他一定在那个小镇里卖五花八门的手机。于是就坐着没有空调的小巴一路颠簸两个小时,到了有他的小镇。矮矮小小的俄罗斯风格房屋,一条不宽的柏油小路穿行整个镇子中央,形成了最繁华的商业街。铺子大多都卖中国产的衣服、食物、毛绒玩具还有数码产品。鲍曼就是这样一家店一家店地找,企图在一群唾沫横飞的市井商人中找到她的英雄。

  男人在夜幕降临前的橘红色光影下摆弄一款手机。女孩走进铺子小心翼翼地用俄语唤了他一声,他抬起头来,愣了一下就放下手里的零件冲过来给这个黑发女子一个大大的令人窒息的拥抱。

  这就是他们的重逢,再彪悍的词汇都表达不了当时心情的热烈。男人收了摊,拉着女孩的手很幸福地去找饭吃。他们在一家中国餐馆吃到了不太正宗的白菜猪肉炖粉条,醋熘土豆丝,还喝了几杯红星二锅头。

  她听他醉醺醺地说后来如何爬上另外一条救援船,安全以后又是如何疯狂寻找自己,最后知道女孩已经飞回中国,就回到她住的公寓收拾了她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

  “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一直这样期盼。”饮醉了酒的男人握住她的手,“我们不要再分开。我觉得自己很想你。”此时的鲍曼28岁,已经过了需要一步一步试探爱情的年纪。在第一次约会分开的4个月23天后,女孩觉得成年人的感情是不用那么矜持的,所以她说:“好啊。”

  他们一起搬进了小镇附近一栋白色的圆顶阁楼,门前挂着一串银质的风铃。房子的主人用了五光十色的彩色玻璃来镶嵌椭圆形的窗户,阳光落进房间就变成了斑斓的彩虹。她在阳台上养花,把长发编成一根独辫,像乌克兰的女人一样盘上额头。

  勤劳吃苦的中国籍女性鲍曼打点了他们所有的生意,早出晚归。而拉基米尔先生,他更具备乌克兰人悠闲自由的生活境界。这个国家的人是世界上假期最多的种族之一,从每年初春开始,他们就放下手里的工作涌到附近的乡村找可以出租的房间度假。

  春天来临的时候,拉基米尔把多余的房间租给了两对远道而来度假的夫妻。他整日陪着客人钓鱼,去果林采摘新鲜的水果。回家时,天色已然落成一片漆黑,圆圆的阁楼下有橘红色的灯影,点亮了通往幸福的路程。

  3

  鲍曼还记得,那天是盛大的乌克兰独立日。

  她和拉基米尔去了集市,站在一群游街的当地人中间,他们戴了稀奇古怪的帽子,边跳舞边用手风琴演奏乌克兰的民族小调。男人喝了很多生啤,然后很亢奋地跳上一辆花车又唱又跳,将鲍曼远远地抛在马路中央。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那个黑头发的女子早已淹没在人海,而自己的手机遗落在家里。

  属于狂欢的节日,变成了他们互相寻找对方的日子。鲍曼在人潮熙攘的街道中跌跌撞撞往前走,企图发现那个戴着八角帽、醉醺醺的爱人。那是一场情侣之间莫名其妙的争吵,鲍曼坚持是他不在乎她,而还没有清醒的酒鬼觉得她简直是在无理取闹。最后,他终于不耐烦了,甩开她的手说:你慢慢闹,闹完了回家。

  小镇不远的地方有人鸣响了庆典的礼炮。抬眼,就看到天空盛开的是星光遥荡的烟火,璀璨耀眼,还有光影下男人因为喝多了酒而微微僵硬的背影。

  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仓库。那天晚上,有一批逃税的数码相机送来,那是她托国内的同行一并偷运过来的。他们在手电筒的光亮下点货,付钱。然后整个仓库的灯光都打开了,黑色制服的警察和海关人员蜂拥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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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鲍曼拿的是商务签证,在这个移民法严苛的国家没有任何做生意的权利,更何况是卖水货。那天晚上,她在警察局小小的拘留室里,用红色的投币挂机给拉基米尔打了5个电话,但一直关机。第二天早上,匆匆赶来接走她的是大使馆的工作人员。
  她再拿不到这个国家的签证,而且被驱逐回国。

  3天后,她被强制送离这个国家。男人来了,几乎是疯了一样的跑到村庄路口,对她大声叫喊。

  她坐在小车后位的中央,回过头趴在车窗上,泪流满面。

  这是鲍曼对这个村庄最后的印象,阳光下巧克力色头发的男人追着小车一路狂奔,挥手向她告别,身后是花木浓荫的果园和矮小的房屋,还有蓝得好像海洋的天空。

  4

  2009年7月,鲍曼在老家江西洪峰。她在父母自家修建的农家小院里开了个小饭店,一楼吃饭,二楼住宿招呼城市里来的游客。村口书报亭,随手拿一份回家可以读一个早晨,报纸上说俄罗斯效仿乌克兰等国家驱逐不法中国商人。

  他们每天都通电话,鲍曼在的村落手机有时会没信号,她就跑到很高很远的山坡上给男人打电话。拉基米尔在电话里说,他已经拿到了来中国的签证,很快就能出发过来。他说:没关系,我们也可以在中国卖手机。他说:我爱你。

  鲍曼挂掉电话,望着头顶的天色,那几日连绵的暴雨仿佛要把这个城市彻底冲刷一遍。她心里充满了期待。

  2009年7月15日,是男人约好赶到她身边的日子。一夜暴雨之后,鲍曼推开二楼的窗户,世界又是一片汪洋。

  江西暴雨洪灾一夜之间成为这个国家的头条新闻。但这里的村民朴实而坚韧,没有人会匆匆忙忙地逃难。在楼里住了几天的一对夫妇甚至开玩笑,说可以跳下去游水当体验生活;当真有汉子领着六七岁的小童,卷起裤管就下水,用自制的渔网捞起银灰色的小鱼,活蹦乱跳地装进桶里带回家。

  鲍曼坐在二楼的厨房里给客人煲鱼汤,窗外有谁家的木舟飘飘荡荡地划过来。她突然想起在利沃夫,那个游着泳来赴约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哑光的领结站在公寓门外,满目春光。

  但他只在到香港的间隙给过她一个电话,然后下落不明。村落里手机信号变得很不好,她担心得半死,几乎是游着水,趟过半条路去朋友家上网给他发邮件。回家的路上,她拿着手机一边哭一边拨他的号码,那边是冰凉的声音告诉她用户已经关机。她等了很久,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去发邮件的时候,她上网看了新闻,腾讯说,江西水灾已经死亡8人,还有几十人失踪。

  开始的序幕,仿佛被剪掉了另一半,戛然而止。

  2009年的盛夏,鲍曼把手机24小时开着,总是走半个小时的路去山坡的最高处待很久很久。那里手机信号是满格的。后来附近镇子的人告诉她,灾情最重的那天,真的有见到一个外国男子背着庞大的背包,扶着一块木板在洪水里游走,他还救了一只黄毛小狗。

  所以,她还在等那个游泳来赴约的男人。一天,一个月,一年⋯⋯都会保持这种等待的姿势,期待他在某天突然降临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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