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禅的“即事而真”与程朱理学的“即物穷理”


2014/9/3    热度:448   

华严禅的“即事而真”与程朱理学的“即物穷理”
  晚唐五代以后,禅教合流,华严宗与禅宗交融渗透,华严宗的理事圆融、理事双修被禅宗所吸收,在青原行思一系列的南宗禅下遂有“即事而真”的华严禅兴起,影响深远,流风所被,由唐入宋,由禅及儒,直接开启了程朱理学的“即物穷理”。吕曾独具慧眼指出,理学之受华严佛说影响乃“通过禅学特别是所谓华严禅而间接受到的影响,并非是直接研究而得之华严的。”(《佛学源流略讲》)在华严佛学到程朱理学之间有一个特殊的中介环节--华严禅,由此构成了唐宋时期由华严理事双修→禅宗即事而真→理学即物穷理的儒佛文化交融进程。
  华严禅作为禅教合流的新禅,是如宗密那样把“教”定于华严、把“禅”定于禅宗的合二为一,“禅尊达摩,教尊贤首”,尤以青原一系的南宗禅曹洞、云门、法眼三宗为代表。华严“教”以理事关系问题为核心,其法界缘起以法界为体,以缘起为用,一切诸法相互为体、相互为用,缘一法而起万法,缘万法而入一法。发而为六相圆融、十玄无碍、四法界之说。六相圆融以总、别、同、异、成、坏六相论物物各各不同而又融通无碍,法藏称“一即具多名总相,多即非一是别相;多类自同成于总,各体别异现于同;一多缘起理妙成,坏住自法常不作。唯智境界非事实,以此方便会一乘。”(《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十玄无碍用教义、理事、境智、行住、因果、依正、体用、人法、逆顺、感应十玄门论圆融,即“用”即“事”言,举示一切万有相入无碍,多能容一,一能容多,一中有多,多中有一;即“体”即“理”言,一法即一切法,一切法即一法,相即无碍,融摄无间。四法界则以理事关系论述天地同根,万物一体,一即万,万即一,故法藏云:“事虽宛然,恒无所有,是故用即体也,如会百川以归于海;理虽一味,恒自随缘,是故体即用也,如举大海以明百川。”(《华严经义海百门》)理事圆融无碍是说理即事,事即理,理含事,事含理,理与事之相遍、相成、相夺、相即、相非五重关系,均在显示理事的统一不离,相即相入,事以理为体,理以事为用,一理摄万事,万事归一理,理寓于事,事统于理。因此华严宗人主张即事观理,从现象认识本质。法藏以为:“理事合论,况阿赖耶识,令生正解,名托事显法生解门”。(《华严金狮子章》)理事合论,要求通过事体现理,托事而显法,即物而求真,这种“托事显法生解门”强调观察事物应把理与事、本体与现象结合起来,就事识理,即物求道,从现象认识本质,即承迁所谓“睹万法相,用显真理。”(《华严金狮子章注》)天台宗有三种观心法,其一亦名“托事面”(又名历事观),也是要求事相一一入于心而于实理成观。法藏这种“理事合论”,也就是澄观所说的“理事双修”,澄观以为:“真妄交彻,即凡心而见佛心;事理双修,依本智而求佛智。理随事变,则一多缘起之无边;事得理融,则千差涉入而无碍。”(《大方广佛华严经疏》)事理双修乃在即事求理,事得而理融,事变而理随,依事而求理,依万殊而求一贯。这种理事双修、理事合论,既是华严圆融无碍的法界观,又是华严托事显法的唯识观,南宗禅的“即事而真”便从此发展而出。
  青原一系南宗禅实即一方面吸收华严的理事圆融而为“教”,一方面又吸收华严的理事双修而为“禅”,合而为自己即事而真的华严禅。禅宗在慧能以后已开始融取华严教理,故南宗禅中最早提出“即事而真”说者,是慧能弟子永嘉玄觉禅师,他的《禅宗永嘉集》中便有“理事不二”一章,明确提出:“事理不二,即事而真”,前者本自华严的理事圆融,后者本自华严的理事双修。到青原门下石头希迁,在《参同契》中较完整地建立了事理圆融、即事而真的华严禅。他把理事、心物、内外关系作为他的佛学思想的中心问题。在理事关系上他主张不执理事两边,“灵源明皎澈,支派暗流注,执事元着迷,契理亦非悟。”心为灵源,物为支派,执于事固迷,单契于理亦非悟,应当即事即理,贯通事理,即事见真。石头吸收华严十玄门思想,提出“回互”说:“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回互便是圆融,理事交涉,触会之境贯于各各门类之中。他把理分为“物理”与“性理”,由物理上观,事各住一方;由性理上观,事融贯统一,他比之为“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以函盖喻事,是说事之随器,能大小变化,方圆宛转;以射箭喻理,是说理之贯物,如箭箭相顶,一以贯之。
  石头以后,青原一系演而为曹洞、云门、法眼三家,南岳一系演而为沩仰、临济二家。五家门庭设施虽异,但都以理事圆融为中心。五家之宗眼,沩仰方圆默契,临济互换为机,曹洞敲唱为用,云门函盖截流,法眼一切现成。沩仰以方圆喻理事,理为圆,事为方。临济以宾主喻理事,理为主,事为宾。法眼主一切现成,“理事相资,还同目足”,以为理事圆融、相即相入乃自然天成,如同目与足,互相协调,非人为安排。云门以三句、一字关、三字旨光大石头即事而真思想,三句云:“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这是以函盖喻理,以截流喻事,认为理普遍存在,函天盖地;理为整体,事为个别,事只如截流的一个断面;事之随理,即事而真,有如随波逐浪。曹洞主偏正回互,是以理为正,以事为偏,因相互配合不同,因而有敲有唱,从中可辨听出偏正。
  石头希迁--云岩昙晟--洞山良价--曹山本寂以即事而真的“宝镜三昧”为一脉相传的法门与宗眼。石头之说传至云岩,进一步提出“宝镜三昧”,洞山的《宝镜三昧歌》解云:“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人观万象,如照临宝镜,镜内是影,镜外是形,理事宛转正如这形影相睹,内外相即,影即是形,形即是影,即影见形,即事见真,由个别显现全体。洞山进而更有涉水见影、遗像见真之悟,以为理为共相,事为别相,即事而真、事上见理不仅见到理,而且见到事,不仅见到共相,而且见到别相,是就事见理,就别相见共相,犹如见水中影尚是共相,唯有在遗像中才能显现其真貌。洞山与曹山师徒据“宝镜三昧”发明“五位”,君臣之五位论理事之交涉,功勋之五位论修行之深浅。五位法以理与事的关系立五种境界,是以阳爻为正:体、君、空、理、真,以阴爻为偏:用、臣、色、事、俗,叠而为三,变尽成五,即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五位,一、三两位背理就事,二、四两位是舍事入理,均理事割裂乖违,唯有五位理事并行,体用兼到,君臣合体,色即空,真即俗。故当有僧问曹山:“于相何真?”曹山回答说:“即相即真”。“即事”就是要求不离事事物物,从个别事象上体认性理,即物求道,理不离事。“山青水绿明玄旨,鹤唳猿啼显妙机。”
  总之,“即事而真”就是强调由个别体认一般,由分殊体认理一,由别相殊相体认共相总相。青原一系的南宗禅的即事而真,把华严理事圆融的教义同禅宗即物求道的禅修结合起来,直接孕育出了程朱理学的“理一分殊”与“即物穷理”。二程与朱熹都好佛禅。朱熹尤喜华严宗与禅宗,但他虽早年师事临济宗杲大弟子道谦学看话禅,后来却主要接受了青原一系的华严禅。他生平最崇仰的禅师便是法眼文益的大弟子德韶。德韶在通玄峰顶洗澡,忽然有悟,写下一偈:“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法眼赞叹说:“即此一偈,可起吾宗。”(《五灯会元》卷十)所谓“吾宗”,即法眼“一切现成”之宗眼,德韶一再说的“事无不通,理无不备。”“佛法现成,一切具足。”“道圆同太虚,无欠无余”。这是说修禅达到顶峰,固然不同于人间;然而心外无法,又随处可以见到青山(禅境)。因此处处皆禅,不待安排。朱熹生平最喜此偈,他年轻时就曾登上安溪凤山,在通玄庵壁题了此偈。中年时仍云:“若圣门(儒)所谓心,则天序、天秩、天命、天讨、恻隐、羞恶、是非、辞让,莫不该备,而无心外之法。”(《朱文公文集》卷三十)晚年时弟子吴寿昌记叙云:“寿昌因先生酒酣兴逸,遂请醉墨,先生为作大字韶国师《颂》一首。”(《朱子语类》卷一百零七)由此足见华严禅对朱熹理学形成的深刻影响。华严禅之理事圆融孕出程朱理学一分殊,华严禅之即事而真孕出程朱理学之即物穷理(分殊体认)。理一分殊实即用理学语言论华严的理与理、理与事的圆融无碍,以为从理与理的关系看,一理(性理)流行于天地之间,是为“理一”;一理散为万物之理(物理),是为“分殊”,这同石头希迁“性理”、“物理”之说如出一辙。从理与事的关系看,太极(理)散而为万物,万物各具一太极,一道贯事事物物,是为“理一”,事事物物形象变化不同,是为“分殊”。从体与用的关系看,道(理)为体,是为“理一”,物(事)为用,是为“分殊”。“理一”与“分殊”、理与事的关系是“全”与“分”的统一,一般与个别的统一,共相与殊相的统一,理在物中,由分殊显现理一,故朱熹也强调即物求道,就分殊体认理一,由殊相穷究共相。华严的理事双修讲“即事即理”:“如此华藏世界海中……当知一尘即理即事,即人即法,即彼即此,即依即正,即染即净,即因即果,即一即多。”(法藏)朱熹的理一分殊也讲“即事即理”:“春山朝荣,秋堂夜空。即事即理,无幽不穷。”(《祭李延平先生文》)曹洞的即事而真是要就事上体认理,程朱的格物致知也提出即事穷理,格物求道,即分殊而体认理一。在儒经中“格物”与“穷理”本分在两处,“穷理”见于《易·说卦》,“格物”见于《大学》。程朱却借助于华严禅理事圆融与即事而真的思辨,将《大学》的“格物”同《易》的“穷理”合而为一,以为:“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四书集注》)理一散在分殊,必须就分殊体认理一;理在物(事)中,必须格物(即物)而穷理。朱熹特别强调“格物”与“穷理”是一回事:“《大学》不说穷理,只说个格物,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会,如此方见得实体。”“格物,是物物上穷其至理。”(《语类》卷十五)这种即物求理,也就是由分殊上求理一,所以朱熹又特别强调分殊体认:“盖能于分殊中,事事物物,头头项项,理会得其当然,然后方知理本一贯。”(《语类》卷十六)这就是延平李侗一再告诫他所说的:“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须是理会分殊,虽毫发不可失。”(《延平答问》)朱熹后来用“随事以观理,以察天下之理;即理以应事,以明天下之事”,高度概括了这种分殊体认与即物穷理--这是理学家的或儒家的“即事而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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