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继愈:中国佛教史 第四章 第一节 佛教在中国魏晋南北朝的急剧发展 之 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交涉
2014/9/4   热度:482
任继愈:中国佛教史 第四章 第一节 佛教在中国魏晋南北朝的急剧发展 之 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交涉 魏晋南北朝急剧不安的社会变化,引发了各阶级对于佛教的多方面兴趣,外来佛教的各种思潮和典籍,可以说是以空前绝后的规模涌进内地,同时也与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传统观念发生全面的接触,在儒释道之间迸发了广涉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等各个领域里的论战和斗争。 汉魏佛教依附于传统文化,并以儒道两家经典作为佛教在中国理应得到传播的佐证。但始自三国,佛教与道教在宗教观上开始分家。佛教主有生必有死,以“无生”为理想,斥责道教愚惑欺诈;道教主养生长寿,以“不死”为目标,抨击佛教是“修死之道”。道教还指摘佛教为“夷狄”之教,是老子出关用以教化不知礼仪的胡人的产物,不适用于文明的华夏;佛教则揭露道教行“三张伪法”,败坏人伦,造反闹事。由此发展成纯宗派性的互相攻击,几乎历代都有。正统的儒家思想,始终是佛教广泛扩展的主要阻力。佛教在孝亲祭祖、奉上敬王等最基本的伦理观念和政治观念上,完全服膺儒家学说,使佛教的基础意义,有了全新的变化,所以历来只有儒家对佛教的批判和佛教对这类批判的辩解,佛教很少表露对儒家的不满。 东晋以来,这种形势发生了变化。佛教不但对道教,而且对道家的经典和儒家思想也开始公开贬斥。僧肇每以老、庄为心要,但认为比之佛教,“犹未尽善”。慧远听道安讲《波若经》,乃悟“儒道九流皆糠粃耳”。到南北朝,佛教要求包容儒道而为三教之首,成为中国思想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显著特点,不过,这在大江南北的表现,也不尽相同。 1.南方的儒释道论战 东晋庚冰、桓玄先后执政,诏令料简沙门、僧尼须向王者致敬。这个决定反映了佛教的扩展已经达到了与世俗政权相冲突的程度,由此导致的儒释道间的争论,延续到梁代,佛教获得全胜。 庐山慧远在总结晋末的这类争论中,为建立既不同于外来佛教,又不完全依附传统文化的独立的中国佛教,奠定了理论基础。他分佛教为“内道”,儒学为“外道”,确立了“内外之道可合”的原则,认为佛教理应发挥社会教化的作用,为巩固皇权、维护封建秩序服务:但是僧尼“出家”即是变俗,在仪行礼制上,必须保持独立的风貌。佛教传播迅速,导致僧尼秽杂,难以避免,国家干预澄清是必要的;但佛教有自身的特殊修道科门,有约束沙门生活的明确戒律,也应该得到国家的尊重和保护。慧远在宗教观念上的主要创造,是把“神不灭论”明确引进佛教的业报轮回体系,其思想来源,实出于儒家的孝道和积善积恶之说,也受道家“神不化”的影响。与此同时,他又依据沸教传说,贬低“天地”的地位,认为“天地”以“生生”为大,故“功尽于运化”;佛教倡无生不变,故“不顺化以求宗”。讲“生生为大”的主要是《周易》,以“天地”为大的还有《老子》,慧远认为,这都属世俗世界,不能和教佛的出世领域相比。同样,体现天地生化的是帝王,在世间为尊;不存身以顺化的是佛,比帝王要高。不过慧远补充说,佛可以化身为帝王;帝王曾是菩萨行的一个阶梯,所以帝王与佛,毕竟是殊途同归。 这种超孔超老、唯佛为贵的言论,受到儒道两方面的反对。宋释慧琳作《黑白论》,抨击佛教幽灵神验之说、“本无”“析空”之理,受到坚持周孔之教的何承天的支持。何承天认为,佛教不失为九流之别家,杂以道墨,慈悲爱施,与中国不异;其鬼神之论,作为神道设教也未尝不可,但若目之为实,则缺乏明证。宗炳为折《黑白论》而著《明佛论》,谓“中国君子明于礼义而阁于知人心”。《周易》所谓“阴阳不测”,而不能置言,其实指的就是不死的精神。群生“神”本相同,随缘迁流而成粗妙之“识”,练粗成精,即是圣人。神、识、形三者本质不同;神之不灭,缘会之理,积习而圣,构成了佛教全部学说的大纲。宗炳此说甚得慧远思想的精髓,把中国传统哲学同外来佛教哲学巧妙地结合了起来。中国佛教哲学此后的发展,大体上是沿着这个方向行进的。 慧琳和何承天是站在儒家立场反对佛教神不灭论的。何承天还作《达性论》,进一步反对佛教把人与“飞沈蚽蠕并为众生”之说。颜延之作《释达性论》,驳难何论,使争论更加深入。神灭和神不灭的问题,成了刘宋学术界讨论最热烈的话题,其中罗含的《更生论》,运用毗昙思想把神不灭论与儒家“祖宗有序,本支百世”的观念铸为一体,有颇高的理论水平。此外,范泰、谢灵运还主张,“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耳;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那?”佛教在这里提出的“性灵”之学,就是指承认三世因果,看重心神之用。何尚之对此加以发挥,受到宋文帝的赏识。 但反佛教鬼神系统的思想并未停息。至于齐梁,范缜先后抨击神不灭论,发言激烈,立论严谨,影响当时极大。他以刃利夫系比喻形神关系,认为刃为利之质,利为刃之用,即质即用,离质无用。“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 他还用偶然性解释人的贫富寿夭,否定因果轮囫;抨击佛教败俗蠹政,亦甚有力。《神灭论》涉及的理论面很广,锋芒所指,无不披靡,是中国哲学发展史上里程碑性的无神论著作。 梁武帝对他的言论冠以“违经背亲”的罪名,发动朝贵60余人作文字围剿。在理论上,佛教是受挫了;在政治上,仍然取得胜利。从本质上看,范缜的正统儒家观念,与何承天是一致的,他们并不否认神道设教的必要。 南朝神灭、神不灭的争论也影响了北朝。北朝魏齐之际,邢子才主无神伦,以为“神之在人,犹光之在烛;烛尽则光穷,人死则神灭”,人死还生之说,是为蛇画足。杜弼精通佛学,认为烛、人不能同喻,“光”受烛质制约,“神”却不受“形”所系。相对言,杜粥的神不灭论显然比梁朝贵族为高。 南朝佛教与道家的争论,也有颇高的理论水平。宋齐间,张融以《孝经》、《老子》和《小品》、《法华》调和三教之道,作《门论》谓:“道之与佛,逗极无二。寂然不动,致本则同;感而遂通,达迹成异”。周颙善《老》、《易》,而贵佛理,曾著《三宗论》,是当时三论学的名作。他驳斥《门论》,认为《老子》以“虚无”为主,《般若》以“法性”为宗,表面上似乎一致,但前者置“无”于“有”之外,是把“有”、“无”分裂了,实践上必然造成世间与出世间的对立,所以称之为“有外张义”;后者提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以非有非无为最高境界,他名之为“即色图空”,是道家所不能及的。周顾此说,基本上划清了释老在哲学本体论上的差别。 在南朝三教的论战中,除了范缜的《神灭论》外,佛教可谓所向披靡,佛教在三教中的理论地位,占了上风。 2.北朝的三教斗争与排佛运动 北朝的宗教政策基本上受政权的需要左右。利用时,放手扩展,失控时,残酷打击;加上阶级斗争比南朝还要激烈,致使佛教的发展,呈大起大落的状况。 北朝各代普遍重视儒家思想,相对稳定;但佛、道势力却往往波及政局甚大。魏太武帝任用崔浩,奉行寇谦之的天师道,440年改元“太平真君”,限制沙门,征兵僧侣。446年,太武帝至长安,发现佛寺藏有兵器、财物和妇女,遂从崔浩之议,自谓“承天之绪,欲除伪定真,复羲农之治”,诏令魏境悉坑沙门,破毁佛像胡经。道教领袖寇谦之反对诛杀沙门,毁灭佛教。太子晃监国,缓宣诏书,沙门因此多得逃亡藏匿,经像也部分隐藏下来。这一毁佛行动的直接后果,是使中国佛教增强了“末法”意识,驱使佛徒大批南下。 魏文成帝即位,下诏重兴佛教,起用昙曜为沙门统,铸造金像,开凿石窟,建“僧祇户”和“佛图户”,促使佛教愈益发展。“僧祇户”是专供僧曹谷物,以备赈饥之用的民户,多是掠来魏境的俘虏,地位比寺院的佃农还低;“佛图户”是专为寺庙充役和耕作的奴隶,全由判重罪者和官奴充当。“僧祇户”和“佛图户”的建立,强化了佛教的经济实力和社会作用,既使寺院承担了国家给予的部分救济慈善事业,更把僧尼推上了稳固的特权地位。及至北魏迁都洛阳,佛教的发展到了滥无限度的程度。 中国的僧官制度最早出现在北方。魏道武帝以法果为“监福曹道人统”。“监福曹”是国家对佛教的管理机关,“道人统”是国家任命的僧官。这一类管理机关和任命的僧官,构成僧官制度的核心。机关和僧官的名称,各国和各时期不尽相同。如后秦设有僧主、悦众、僧录等职,北魏文成帝时,改称“监福曹”为“昭玄曹”,“道人统”为“沙门统”或“昭玄统”; 又在地方设置维那、上座、寺主等,重要的寺主,则由皇帝敕授。相对而言,南朝虽然也没有管理全国僧尼的“僧主”或“僧正”,但机构和权力都很小;一些敕授的寺院“法主”或“寺主”,倒是权限较大。这说明,北方沙门发展所带来的社会政治问题比南方要严重得多。 当上层社会倾尽财富奉佛以谋求自身福业的同时,对因贫困和破败流入佛教队伍的下层僧侣则保持高度警惕。自魏孝文帝至宣武帝的四十余年间,沙门聚众谋反者八次,均遭镇压。517年以后,未见再有沙门叛乱者;此中僧官制度的强化起了重要作用。 在南朝,社会与佛教的矛盾,即使有严重的政治经济背景,也主要表现为思想文化的争论;而在北朝,即使是思想信仰上的分歧,往往也要以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的形式表现出来。如魏孝文帝曾诏令道士姜斌与僧昙无最辩论释李真伪,姜斌论败,帝将加以极刑,得菩提流支苦敕乃止。北齐继续有佛、道争论,至周而演化为第二次毁佛事件。 周武帝最重儒术,因道与儒均系华夏文化,加上道士张宾对道教的弘扬,和释卫元嵩对佛教的抨击,所以也倾向道教而有疑于佛教。魏太武帝曾斥佛教为“西戎虚诞,妄生妖孽”;周武帝也耻同五胡,责佛法为非“正教”,可见二武毁佛有很强烈的汉文化背景。天和二年(567),卫元嵩上书以为:“唐虞无佛图而国安,齐梁有寺舍而祚失……但利民益国,则会佛心。”他提议建立“平延寺”,以城隍郭邑为寺塔僧坊,不论道俗亲疏,平等安置,“即周主是如来”,和夫妻,推令德,尊耆老,选仁智,求勇略,行十善,示无贪,其实也就是倡导君主高度集权,并确立一种以儒家为体,以佛教为用的社会体制。 南朝佛教自慧远与王者抗札以来,到梁武帝致敬僧侣,舍身入寺,起码在形式上,帝王的尊位可以不尊,思想文化更是佛教自由驰骋的领地。卫元嵩即以周主为“如来”,著《佛道二论》,谓“我不事二家,唯事周祖”,“我事帝不事佛道”,相当明显地反映了北朝强化君权的趋势,不只政令需要统一,在思想文化上也需要统一。自此为始,至建德六年(577)的10年中,周武帝7次主持三教辩论,实际上只是佛道二教的争夺。570年,甄鸾上《笑道论》3卷36条,痛揭道教伪妄蠹俗;大中兴寺道安作《二教论》12篇,辟道贬儒,以为“佛教者,穷理尽性之格言,出世入真之轨辙”,应为宗本。其破老氏的言论,受南朝佛学影响;贬儒观点,多是庐山慧远的思想;在佛教义学上,接近地论师的主张。在理论能与佛徒相抗衡的言论,依然稀疏无力。 建德六年(577),周武帝终于以佛教费财伤民、悖逆不孝为名,正式宣布毁法,名僧慧远(净影)、前释任道林等面争无效,遂于北周全境扫尽官私所造一切佛塔,融刮圣容,焚烧经典。“八州寺庙出四十千尽赐王公,充为宅第;三方释子减三百万,皆复军民,还归编户”。道教也同时受到一定破坏,唯有六经儒教独被存立。次年,周武帝卒,佛教再次复兴。 周武帝毁法为时极短,但打击切实酷烈,其影响于佛教者,比第一次更甚。僧尼逃匿山林,与北魏以来的流民混杂一起,成了全隋的重大社会问题,直到唐初,仍是左右统治者决策的一个重要因素。 3.本期的中国著述 从历史全貌看,不论中国固有的文化与外来佛教发生何 等激烈的争辩,也不管统治集团出于经济政治考虑对佛教采取限制以至打击的政策,都没有制止住佛教在全国范围内急剧广泛的传播和向社会生活各方面的渗透。儒释道的斗争在更深层的领域,促进了三教的相互吸收和相互融合。东晋以来,儒释道的界限似乎更加清晰了,但在某些思想内容上,却往往是相当混淆。在这种形势下,中国佛教取得了既有异于外来佛教,又有异于传统文化的独立地位。能够反映这种独立地位的程度及其持续发展状况的,主要表现在日渐增多的汉文佛教著述上。汉文的佛教著述,在汉末已开始陆续出现,至东晋南北朝,由少至多,由浅入深,已经达到了可观的规模。其中最能代表当时的民族和时代风貌的,首先是各种论著。刘宋陆澄撰《法论》,辑此前释教论著16帙,103卷。梁宝唱撰《续法论》,所辑当亦不少。二书均佚。梁僧祐撰《弘明集》,唐道宣撰《广弘明集》,保存了其中的一部分。各种经论序记反映了当时人的佛教思想,也是重要的文献,大都被集中在僧祐的《出三藏记集》中。这类论著的作者很广,从高僧大德文人学士,到帝王朝贵,在有文化的各阶层中,都能找到代表。 注疏经论是中国佛教发挥自身思想最常用的方式。像汉魏之际的《安般守意经》,就挟有多家的注疏,保留了内地佛教在那个时期的模样。自康僧会、道安之后,没有哪个佛学大家是不注疏经论的。但自北朝地论师开端,到陈隋之际的智、吉藏,这类注疏日趋烦琐,隋唐庞大的经院哲学,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发达起来的。 表达中国佛教思想的另一种形式,是对汉译佛典抄略和编纂。晋支愍度作《合首楞严经》、晋慧远有《大智度论钞》、僧旻纂《众经要钞》、魏昙显撰《菩萨藏众经要》等都是。齐梁魏末期间,编纂大部头的各种佛教类书达到高潮。 编撰佛教史传和经录,是中国佛教的一大创造。魏晋以来,与玄风相应,一般名僧多有品藻,简略的传记在有关的序言中也有记载。至于东晋,为名僧个人写专史的已经不少,梁僧祐开始编撰成书,僧皎扩大为《高僧传》14卷,宝唱另撰《比丘尼传》4卷。其他已佚的各类僧史还有不少。 中国僧传的刨建,使北传佛教史增进了相当准确的历史纪年和地理概念,形成为一种良好的传统,有多方面的重要意义。 经录也是两晋以来内地佛教的创造。自支愍度、道安至梁僧祐而逐步完善。僧祐的《出三藏记集》所辑佛经目录,条例清楚,由此可见此前中国佛教典籍的全豹,可以说是隋唐佛教经录大发展的先声。 以种种名义假造佛教经论,也是南北朝佛教的重要一面。晋道安记其所知之伪经25部,28卷,可见造经之风很早即已流行。梁僧祐增至45部,257卷;至隋初法经等统计,疑惑者55部,68卷,伪妄者141部,314卷,数目剧增。疑伪经论中的绝大多数,是出自中土人士的创造,尤能反映当时的思潮。西晋道士王浮造《老子化胡经》,称老子为教化胡人而为释教之祖,至南北朝流行《清净法行经》,则谓孔子、颜渊、老子系佛为教化震旦而派遣的三弟子,这是释、道二教宗派斗争的产物。北魏孙敬德梦授《高王观世音经》,反映观世音崇拜在南北朝的普及化;昙靖造《提谓波利经》,以五行五方配五戒,另有所谓《首罗比丘见月光童子经》,记“甲申年洪水,月光童子出世事”,推算吉凶,妄言祸福,显然是受图谶方术的影响。此外,像《佛说决罪福经》、《像法决疑经》、《小法灭尽经》等,表达了自晋末世乱迄于北朝毁佛的末世思想。 此外,专记因果报应和菩萨灵验的著作,如《冥祥记》、《幽明录》等也有不少。它们对中国民间信仰和文学创作都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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