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报应的故事:坐花志果·果报录 上(清·汪道鼎著)


2014/9/4    热度:4172   

因果报应的故事 坐花志果·果报录 上(清·汪道鼎著)

  上卷目录:

  序

  一、何孝子

  二、万彦斋封翁二则

  三、十金易命

  四、余生削籍

  五、吴生

  六、钱文敏公残杀报

  七、稳婆苦节

  八、乞丐福报

  九、偷儿福报

  十、皂隶福报

  十一、阳羡生

  十二、汤封翁

  十三、刘会元

  十四、沈鸿飞

  十五、某刑名

  十六、口业

  十七、胡封翁

  十八、张观察

  十九、一洋致富

  二十、荷池洗砚

  二一、包巽权

  二二、曹之英

  二三、宣城盗

  二四、鬼捉醮妇

  二五、梅树藏银

  二六、正直为神

  二七、勘灾二则

  二八、一震三人

  二九、昧银被殛

  三十、火漆藏银

  三一、获盗受谴七则

  三二、广平生

  三三、吴门细娘

  三四、某烈妇

  三五、费封翁

  三六、费善人

  三七、张明德

  三八、潘氏世德

  三九、解砒毒方

  四十、云间守

  四一、雷殛阴谋

  四二、牛头人

  序

  坐花志果一书,吾友汪君调生之所作也。调生浙西名士,随宦江左,屡佐剧幕,誉满艺林。取平日濡染之所及,笔之于书。不知调生者,怖其闻见之广,谓足资谈谐,供噱;其知者则曰:“是调生救世苦心而以笔代舌。虽觉梦之晨钟,迷津之宝筏,无以逾此。”小说九百,始自虞初。汉魏以降,喜作浮夸艳异之词,造端指事,卮言日出。浮休干馔,浅而不经。齐谐诺,诞而无当。纵裒然成帙,无补世教。宋人则详于国故朝章,及前言往行,史家往往取衷焉。本朝竞尚蒲留仙志异一书,其用笔彷迁固,极才人之能事,所纪半属鬼狐,余亦杂以游戏,识者不无遗憾。乾隆间河间纪文达公,抱宏通淹雅之才,撰录四库全书提要。以直余晷,成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诸书,一时风行海内。其大旨以考据辩论之作,即甚精核。非好学深思者,鲜克心知其意。惟稗官小说,自士林以迄农贾,无不雅意浏览,津津乐道。故寓劝惩于笔墨之中,其书易行,其言亦易入。所谓觉梦晨钟、迷津宝筏,惟文达足以当之。今调生雅负隽才,思以科名自奋而屡踬槐黄,辄成康了。不得已入资为簿尉。衙官屈宋,古今同慨。此书叙事简雅,论断不苟。且实事求是,博访再三,无臆造之言,雷同之说。其足媲文达与否,诚不敢知。要其救世苦心,吾于调生益信之矣。调生近客吾邑,过从较密,结契尤深。承命校订,遂不惭陋而序之云。

  咸丰岁次丁巳夏四月下浣丹阳荆履吉拜叙

  音释坐花志果序

  坐花志果一书,罗列果报,劝惩并著,诚善本也。然向无音注,阅者憾焉。余欲注之,而病以陋。意者天下之大,当有同志,姑以俟之可乎?岁戊寅,余馆申江,会同客诸君,醵资谋镌善书。中有一册,即向所欲注之坐花志果也。先是梦芗胡君亦馆于此,攻课之暇,举是书而音释之。朝而考,夕而稽,两阅寒暑而功以竣,其心亦良苦矣。且不欲名之彰,而托以鹫峰樵者,其志尤足多矣。由是观之,古今来之善量,不犹在人寰耶。胡君之心,不敢谓即余之心。然胡君好善之心,适合乎余向者有志未逮之心,不可谓不幸矣。今胡军遽归道山,不获见是书之成,良可惜也。至其考核之精详,训诂之真切,有目者所共赏,又何赘言。

  光绪戊寅季春上浣泉唐问竹主人识于春申旅次

  坐花志果一书,仁和汪君,以盲左之轶才,记咸道之实事。皆举平时之耳濡目染者描绘尽致。形景宛然,岂拘拘为劝善作哉。而颠末所详,卒使为善则昌,为恶则亡之理,昭然不爽毫末。彼观是书者,始以为异,而欣然悦,继以为真而惕然惧。其扶持世道,感化人心,盖有旋转于无形范围而不过者矣。夫古今来圣经贤传,以暨惩劝诸书,积椟盈箱,不可胜计。然皆法言庄论,痛切直陈,非不足深人悚惧。乃积久玩生,或以拘远目之,或以陈腐弃之,率皆置之高阁,而不一观。盖操之愈切,则苦之愈多;督之愈严,则背之愈甚。独是书标新领异人既乐于传观,而报应昭彰,能使人发固有之天良。而截本无之人欲。其潜移默化之功,不可殚述。而主文谲谏,汪君之操术诚工,而用心亦良苦矣。同人等咸以是书之关乎世道人心者大,故急付手民,俾传诸久远云。

  光绪十五年岁次己丑腊月中浣同人谨识

  凡例

  一是书专记三十年以来,耳闻目见有关惩劝之事,凡年代久远,已见前贤记载者,概不滥登,以免雷同袭取之诮。

  一是书原期雅俗共鉴,妇孺皆知。故行文务取委曲详明,不敢以简洁为高,转滋晦涩,亦不敢以新奇斗异,致失本真。

  一后果前因,固贵现身而说法,隐恶扬善,尤为古训所昭垂,是编凡有一善可书者姓名籍贯,苟有可征,不嫌其详;恶事则但书事迹,不载姓名,俾孝子慈孙,不致废书三叹。

  一是编事皆征实,不敢凭空结撰,蹈齐谐志怪之辙,惟书中事迹,出自友朋传述者多,不无传闻异事之患,设有互异处,仰祈知者谅之。

  音释例言

  一音释是书,志在广为流传,凡句义字义,稍涉疑难处,不惮详明,庶使粗通文理者阅之,了如指掌。

  一集中引用各典,除非详录本末,不能分明者,仅注某书某句,若系成句,仅注句出某书,以归简易。

  一集中引用之典,有一时无从详其出处者,句下加出处未详数字,复照管见所及,妄释数语;如实难强解者,故阙之,以待博雅君子。

  一集中引用之典,前篇已经详注者,后篇则书注详某某篇。

  一凡字有须音解者,必逐篇音解。不敢因前篇已经音解,而入后从略,庶使随手翻阅即能成诵,至第篇中有一字而叠见者,音解亦不重复。

  一考前贤音释诸书难字,皆本唐韵集韵,正韵韵会等所音何字,不敢擅以同声之字相易,但如嗫嚅之嗫日涉切,今仍依集韵以字音之,梦魇之魇幺琰切,今仍依韵会以字音之,终不免读者佶屈声牙之苦,凡似此者,兹概代以习见字,庶合音释是书本意。

  一凡难字,或系平声,而平声中,实无习见,字可音者,则于上去入中,择一相近之音习见字,照叶韵法音之。虽会计场中非皆能辨四声,即令以上叶平者,而仍读上声,以入叶去者,而仍读入声觉音犹相似,亦不致有千里之差,似较胜于以难字音难字也。

  一注中所录书名,及各典原本,并原本注其中难字,只得从略,概不音释,所缀浅解,亦必力避难字。

  一、何孝子

  孝堪首善报非诬 否则何来伟丈夫

  富贵两家天派定 更忻术不负青乌

  【正文】江右〖江右,即江西。〗某生,善青乌术〖(抱朴子)黄帝相地书青乌之说。(注)青乌,彭祖弟子。(按)青乌善相地,故世号地理为青乌术。〗。客游楚之道州〖湖南,为楚南。〗,得一善地。正景眺间〖眺音跳,去声,望也。景,犹仰也。〗,有二人至,一衣服华美;一执罗盘而左右视曰:“地不佳”。某窃笑其妄,趋与语,互询邦族〖询音旬,问也。互询,彼此相问也。邦,即籍贯;族,即姓氏也。〗。华服者,城中富家子;执罗盘者,地师也。师闻生籍江右,曰:“江西多名堪舆〖(前汉艺文志)堪舆金椟十四卷。(堪),天道;(舆),地道。(按)世称知风水者,为堪舆家本此。〗,君定高明。”生谦而微眩其术〖眩,胡献切,音玄,去声。微眩(眩通炫),犹言微露也。〗,师大折服,语富家子,邀生偕归。生居停其家〖(宋史丁谓传)居停主人勿复言。(按)居停其家,犹言住其家也〗,将语以前地,默念:“是地非大福德勿克荷〖荷音贺,当也;克,能也。〗。”久之,见其行谊非载福人,因秘不宣。

  【译文】江西某生,擅长看风水,他在湖南道州游玩的时候,发现一块地,风水非常好。正当他在仰观这块地的时候,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衣着华丽,另一人手持罗盘,四处看看说:“这块地不好。”某生暗自笑他胡说,于是就走过去同他们交谈,互相询问籍贯、姓氏。原来,衣着华丽者,是城中一个富人的儿子,手持罗盘者,是专门替人看风水的。风水师听说某生是江西人,就说:“江西出了很多著名的风水师,先生您一定也很高明”。读书人谦逊一番,略微露了一手。风水师大为折服,禀明富家子,邀请读书人同他们一起回去,读书人就住进了富人家,本想将前次那块宝地的情况告诉富家子,又暗自思忖那块地风水太好,不是大福德的人承受不起,在这富人家呆久了,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并非是有福的人,于是对此秘而不宣。

  【正文】会富室之姻萧公,欲葬其亲,访地师于富室,生应聘往。萧固长者〖(史记项羽纪)陈婴素信谨,称为长者。(按)长者,忠厚之称。〗,乐施与,乡里目为善人。生念是殆可受前地矣,具以语翁;遂以重价得之,为点穴开圹。葬有日矣,生谓翁曰:“是地非厚德弗载,翁诚长者,然天意未可知。违天必有大咎〖句出左传僖公〗。公曷宿圹以卜,非公地,当有异征。”翁从之。

  【译文】恰在此时,这富家人的亲家萧公要安葬父母,来请风水师,某生因而应聘前往。萧公一向是个忠厚人,乐善好施,乡里人都视之为大善人。某生想,此人大概能够承受前次相的那块地,于是将宝地介绍给萧公;于是萧公花重金买下那块地,读书人择时替他点挖墓穴。下葬几天后,某生对萧公说:“这块地不是有大福德的人承当不起,您老人家固然是忠厚长者,但不知天意如何?违背天意会大祸临头,老人家何不在墓旁睡一晚上测试一下,如果不该属于您,应当有异兆。”萧公接受了建议。

  【正文】是夕,偕其子同宿圹中,覆以苇席。夜半,闻呵殿声〖殿音店,(方回秋怀诗)游骑呵殿雄。(按)官长出,皂隶呵喝声,谓之呵殿。〗。从苇隙窥之〖隙,缺处也。〗,见仪卫拥导〖仪,仪仗,即旗帜剑戟之类。卫,侍卫。即从人之类。拥,护也;导,引也。〗,一伟丈夫乘马而来。默念:“暮夜山野中,安得有显者过?”〖(孟子注)显者,贵人也。〗,正惶惑间,已至圹侧,驻马叱〖驻,音注。叱音斥,呵也。〗从者曰:“此何孝子地,萧某何人,妄思占据?速擒之出!”翁惧,于圹中叩首大言曰:“本虑据非其分,至干天谴〖谴,音遣,罚也;干犯也〗,故宿圹以卜。既荷垂示,愿即迁让。”旋闻马上人言:“念汝素长者,故宥汝〖宥音佑,宽免也。〗。如能为何孝子葬亲,当别予汝善地;顾是穴宜速掩,毋致泄气。”言已,风驰电掣〖掣,音彻,句出晋稽康文。(按)譬如去之速也。〗,转盼寂然〖寂,音吉。转盼,犹言一转眼。寂然,静也。〗。质明〖质,正也,犹言天正明也。〗,父子偕归以语生,封其穴;而相与物色何孝子〖(后汉严光传)帝思其贤,令以物色访之。物色犹言寻觅也。〗,并无知者。

  【译文】当天晚上萧公与其子盖床苇席睡在墓旁。到了半夜,听到远处传来呵道声,萧公偷偷从席缝里望去,只见一队手持旗帜剑戟的侍从,护引着一个威武男子乘马而来。萧公暗想:“这半夜三更,荒山野地,怎么会有贵人经过。”正奇怪间,这队人马已到墓旁,乘马者停住马呵斥侍从道:“这是何孝子的地,萧某何许人也?竟想占有!赶快把他抓出来!”萧公很害怕,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大声说:“本来就怀疑自己没有资格占有这块地,以至会受到上天的惩罚,因此才睡在墓旁测试,既然承蒙您指示,情愿马上迁坟让地。”随即听到马上的人说:“念你一向忠厚老实,这次姑且宽免你,如果能替何孝子安葬父母,将会另外给你一处好地,这个墓穴应该赶快埋起来以免泄了地气。”说完,一阵风似地走了,转眼间,四周寂静如初。此时天已大亮,萧公父子回来后,请某生迁坟封穴。同时一起寻访何孝子的下落,但都没打听到。

  【正文】一日,生独游郊外。行稍远,至一镇,骤遇大雨,避于米肆庑下〖肆,店也。庑音武,廊也。〗。薄暮〖天将晚之谓。〗,舂者皆息〖舂,音冲。捣米曰舂。〗,一少年独后;异而询之,且舂且告曰:“小人有母老矣,非肉不饱,吾早作晏息,可多得舂值以奉母〖物价曰值。舂值,谓舂米工钱也。〗。”询其姓,曰何。生私念此得无何孝子耶?欲窥其事母之诚否!俟其舂息,托言天雨道远,求假宿,何许之。生出银五星以授何曰:“为我具晚餐”。何讶〖讶音轧,疑怪也。〗曰:“一饭之值,安用多金?”生曰:“有余,以供北堂膳〖(诗经)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注)背,北堂也。(按)以椿比父,萱比母,故指母所居处,曰北堂。〗。”何不可,曰:“吾竭力以事吾母,吾心安焉!无功而多受客金,义不可。”强之受一星,为客市酒脯〖脯,音甫,乾肉。市,买也。〗。

  【译文】一天,某生独自到郊外散步。走得远了些,来到一个小镇上。突然遇到了大雨,急忙躲到一家米店的屋檐下。此时天色已晚,店里舂米的工人都休息去了,只有一个年轻人还在继续舂米。某生感觉奇怪,就和他聊起来,小伙子道:“因母亲年纪大了,每顿饭要有肉否则就吃不饱。我早上工晚收工,可多得点工钱奉养母亲。”问他姓什麽?说:“姓何。”某生心想这该不就是何孝子吧?想多了解何孝子事母是否真诚?就藉口说天下大雨路又远,想在何家借住一晚。何答应了。某生拿出五星银子请何为其准备晚餐,何惊讶说到:“哪用得了这麽多钱?”某生说:“剩下的就给您母亲买点吃的吧!”何生不同意地说:“我尽力事奉母亲,心安理得;无功多收人钱财,道义上说不过去!”某生坚持要给,何生只取了一星为客人买了酒肉。

  【正文】偕归至其家,屋仅两楹〖楹,音盈,柱也。两楹,犹言两间也。〗,内为母室,何夫妇居于外,而分其前半为灶;虽湫隘〖湫,音剿。(左传)湫隘,嚣尘不以居。湫,地势卑湿也。隘,小也。〗,然颇洁。何先入白母,以有客借宿;母即唤妇烹茶,毋慢客。何旋至,延客入曰:“贫家无闲房,已令妇从母宿,先生与我同榻,幸毋嫌亵。”坐定,复往持茶出;继以酒一肴一,置几上曰:“恕弗陪侍。”遂急趋入。生于门隙觇之〖觇音沾,窥也。〗,见案上有两簋〖簋,音轨,盘类。〗,匕匙各一〖匕,音比,刀类;匙,音时,瓢类。〗。何夫妇共扶母正位。母饭〖饭音范,吃饭也。〗,夫妇左右侍,调羹进肉,怡怡如也〖怡,音夷。(论语注)怡怡,和悦也。〗。饱已,妇撤俎〖俎,音祖。(按)撤,收也。俎,盘类。〗,何亲侍母盥洗〖盥,音贯,亦洗也。(说文)以盘水沃洗曰盥。〗。然后对食,只黄齑少许〖齑,音基,黄齑,黄菜。少许,不多也。〗。生且食且窥,益大叹服。未几何出,见客食已,复捧茶至,告生曰:“衾〖衾音钦〗枕俱具,先生远行辛苦,请先寝,勿俟我。”生颔之〖颔,音憾。(左传)逆于道者,颔之而已。(按)颔之,点头也。〗。遂复入,生复觇之。见何倚母坐,缕述街市鄙俚事以慰母,母色甚欢。已而欠伸思睡〖欠伸,疲倦貌。(内则注)气乏则欠,体疲则伸。〗,安枕拂席,解衣便旋〖旋,音璇。苏诗,出门便旋风吹面,夷射姑旋焉,(注)小便曰旋。〗,皆亲扶持;而妇侍其侧,亦略无倦容。及母既睡,何又为捶抚摩〖捶,音垂至,敲也,谓为母敲背与腿也。抚摩,为母抚摩痛痒处也。〗,闻鼻息动始起步,履甚轻,如恐惊寤。

  【译文】相伴回到何生家中,一看只有两间房。内房由母亲住,外房前半为灶,余由何生夫妇住。地方狭小潮湿但很干净。何生先向母亲禀告有客人来借住一晚,母亲就叫媳妇烧茶,不要怠慢了客人。何生请客人入内,并说到:“家里穷没有多余的房间,已请媳妇和母亲同睡,请先生不嫌弃与我同榻。”招呼客人坐下后,随即端出茶水、酒菜,放在桌上说到:“恕我不陪先生,请自用。”转身走入房内,某生由门缝里朝内瞧,见桌上放了菜、小刀、汤匙,夫妇两人扶着母亲坐在正座,母亲吃饭两人侍候在旁,一会儿端汤一会儿挟肉,和和乐乐。母亲吃毕,媳妇收拾碗筷,何生亲自侍奉母亲洗脸,然后两人才对坐吃饭,下饭的只是一些腌黄菜。某生边吃边看,心中十分叹服。不久何生出来,见客人已用餐完毕,又端上茶来,对客人说:“被子、枕头都在床上,先生走了这麽远的路,很辛苦,请先睡不必等我。”某生点头答应,何生随即又回内室。某生仍旧由门缝向内观察。见何生靠在母亲旁坐下,有趣地叙述街坊间所听到的趣闻,老人家很高兴的听着。隔了一会儿,何母打了哈欠有了睡意,何生亲自摆好枕头,抹净席子,帮她脱衣解手。媳妇侍候在旁,没有一丝厌倦。等到母亲睡下,何生又为之捶背、搔养。听到老人发出了鼾声,夫妇二人才轻悄悄地离开,深怕惊醒老人。

  【正文】生既嘉其诚孝,而念神言之不谬。俟何出,询其父殁几何年?已入土否?何泣告曰:“殁已四年,某不孝,佣工养母,无力卜葬,至今浮寄社庙,言之痛心。”生见其声泪俱下〖四字出晋书王彬传,(按)声,哭声也。〗,慰之曰:“子无伤,吾居停萧翁有片壤颇吉,当丐以遗子〖丐,乞也;遗,赠也。〗,吾且助子葬资。何讶曰:“某与先生素昧平生〖犹言素不相识也。〗,何敢忽叨厚惠?且是地既有主者,纵蒙先生哀怜,恐言之无益耳!”生曰:“是无忧也,吾素知萧翁慷慨好施,乐成人之美,闻子孝思,当无不允。三日后,子勿他出,我当与偕来”。何泣谢曰:“果如先生言,没齿不忘大德〖(论语)没齿无怨言。(注)齿,年也。(按)没齿,犹言终身也。〗。”生复慰藉之。既寝;天未明,生寤〖寤,音悟,睡醒也。〗,而何不知所往。及晨起,见其持碗自外至。询之,则母思食汤团,四鼓入城买归,往返行二十里矣!生益叹服。

  【译文】某生非常赞叹其孝行,想起神的话,真是不错。等何生出来,就问到何父过世多久?是否已安葬?何生流着泪说:“已经四年,我打工养母,无力下葬,真是不孝,至今父亲灵柩仍停在宗族祠堂里。言之痛心。”某生见其声泪俱下,安慰道:“你不要伤心!我住在一位萧翁家里,他有块吉地,可代你请他割爱与你葬父,丧葬开支也包在我身上。”何生惊讶道:“我与先生素不相识,怎敢接受这样的恩惠?再说地已有主,即使幸蒙先生哀怜,也怕说了没用!”某生说;“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知道萧翁一向慷慨好施、乐于助人,若知你如此孝顺,应不会吝惜。三天后我与萧翁来拜访你,希望到时你不要外出。”何生含泪说到:“若真能如先生所说,我将终身不忘您的大恩大德。”某生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入睡了。天还没亮,某生醒来却不见何生。到了太阳升起,见何生端着碗从外面进来。一问才知何母想吃汤圆,何生四鼓天就进城去买了,往返一共是二十几里路,某生大为叹服。

  【正文】及归,以告萧翁,翁喜曰:“神命之矣!既得其人,予何敢吝?”越三日,与生持地券同往。及门,闻何夫妇哭甚哀,大惊;入询之,则其母于生归后,骤染时疾,医药罔措,竟于隔夕暴卒。何见客至,以首抢地而哭〖抢,音枪,触也,叩也。(司马迁传)见狱吏以首抢地。】。萧翁怜之,助以棺殓资,出前地契予之。生为择日卜葬,葬费皆出自生。既葬,何夫妇偕来谢,并请为佣以偿地值。翁讶曰:“君诚孝格天,上邀神佑,予何敢贪天之功?”且以前事语之,且曰:“君孝子,吾求为友而不得,安敢屈为佣乎?”顾吾家多闲房,君不弃,盍携家同居〖盍,音合,何不也。〗?必不使君忧薪水。何谢勿敢当,翁固邀之,遂留其家,为司出入之总。

  【译文】回去后,萧翁得知一切情况,高兴地说:“这是神的旨意!现在既然找到何孝子,我怎敢吝惜呢?”过了三天,就和某生带了地契上何家去。到了何家门口,听到何生夫妇哭得悲哀,二人大惊。入门一问,才知何母在三天前某生告辞后,突染急病医治无效,隔了一天便去世了!何生见了萧翁等,跪地叩头痛哭不已。萧翁怜悯何生,资助棺木费用,赠与前吉地地契。某生为何家择日下葬,并负担丧葬费用。丧事办完后,何生夫妇同来致谢,同时要求在萧翁家帮佣以偿还所欠。萧翁惊讶地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孝顺感动了老天,得到了神佑,我怎能贪功呢?”就把先前发生的事告诉何生夫妇,且说道:“你是孝子,能彼此作朋友是我的荣幸,怎敢委屈你当佣人呢?我家空的房子很多,若不嫌弃,盍不全家搬来同住?绝不会让你们为柴米担忧。”何生谢绝连称不敢当,萧翁坚持如此安排,于是何生夫妇就住下来帮忙萧翁管理帐务。

  【正文】月余萧翁谓生曰:“始神许我,为何孝子葬亲后,别予我吉地;今其言当验,子盍图之?”生曰:“诺〖诺,匿各切,音喏,入声,应辞也。〗,某非假青乌以觅食者,苟不因翁事未竟〖竟,毕也。〗,何久客异域为〖域,音玉。异域,犹言异乡也。〗?第念神已许翁,必可得一吉壤,顾目前无当意者,愿翁假时日以待之。”自是日向田野山谷间,访穴寻龙〖穴,地气凝结处。龙,山之龙脉也。〗,杳无所遇,求之月余,形神俱瘁。一日道经何坟,徘徊远眺,忽见数丈以外,隐约间复现龙脉。寻迹以往,果得真龙,盖与何坟同源并发。审视再三,贵虽稍逊,而富可百万;遂白翁购得之,为之择日卜葬。事毕生辞归,翁酬之千金,生固却曰:“吾向与翁言,非以青乌觅食者,愿翁留此以济贫乏。翁不得已,为张乐祖饯〖张,作也。(战国策)张乐设饮。(诗经饮饯于祢注。)古之行者,必有祖道之祭;祭毕,处者送之,饮于其侧,而后行也。(按)世谓饯行为祖饯,本此。〗,何夫妇亦来泥首泣谢〖(梁元帝檄)任约泥首于南化仁。(按)泥首,叩头也。〗。

  【译文】过了一个多月,萧翁对某生说:“先前神曾许诺将吉地让与何孝子后,会另安排一块作为补偿,现在看来,神的话不假,请你留意考察一下!”某生答道:“自当如此,我并非靠看风水谋生,若非萧翁您的事未了,我怎会长期留在此地?神既已许诺,则必定可得吉地。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希望萧翁您再等待一些时候。”从此某生每天在田野山谷间来往察看,访灵穴、探龙脉,一个多月过了,神情憔悴一无所获。一天,他路过何家墓地徘徊远眺,忽然看到数丈以外隐约现出龙脉气象,追踪查看,果然找到真龙脉,细看原与何家同出一源。贵气则稍逊,而富可百万。于是请萧翁买下此一宝地,并为择日埋葬祖宗灵骨。大事已毕某生告辞返乡,萧翁赠千金以为报酬。某生坚持不受,说道:“先前曾说过,并不是靠看风水谋生。希望萧翁您能将这笔钱用来济贫。”萧翁熬不过某生的请求,只好设宴饯行。何生夫妇也前来含泪叩谢。

  【正文】生归即联捷成进士。萧翁葬亲后,家日起,富甲一郡〖甲,犹首也,谓一郡之首推。〗。未几,其子以进士入词林〖词林,即翰林。〗,官至方伯〖方伯,藩司之称。〗。而孝子之孙,何文安公凌汉,以乙丑探花官大宗伯〖大宗伯,礼部尚书之称。〗,为一时理学名臣。公子绍基,复以乙未解元,联捷入词馆〖词馆,即翰林馆。〗,屡试文柄〖(姚合寄郭公诗)相府执文柄。(按)今之司文柄者,如学院主考等职。〗。两家富贵,正未艾也〖(左传)忧未艾也。(注)未艾,未绝也。〗。

  【译文】书生回家后,考试连连报捷,中了进士。萧翁自葬亲之后,家业日渐兴旺,富甲一郡。没过几年,其子考中进士而入翰林,官至藩司。何孝子之孙,何文安公凌汉,乙丑年中探花,官封礼部尚书,成为一时之理学名臣。其子何绍基,又于乙未年考中解元,联捷入翰林馆,多次担任国家主考官。何萧两家之贵富正如东升旭日,蒸蒸日上。

  【正文】坐花主人曰:“孝者五常之首,百行之原也。当何孝子杂作佣保中〖(汉书司马相如传)与佣保杂作。(按)佣,雇工也;保,酒家操作人也。杂作,与之共作事也。〗,非有奇才异节,动人听闻。而天地佑之,鬼神敬之;卒使门庭光大,庆流子孙。孝德之感应,盖若是其神且速也!某生尚义而遗利,萧翁敦厚而乐善,其并蒙多福也宜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孝顺是五常(即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伦德之首,也是各种优良品德的基础(古人说:百善孝为先)。当何孝子混杂于佣人中时,并非有特殊才能、异于常人的表现引起别人的注意。而感得天地的护佑,鬼神的恭敬;终于使家道光显,绵延子孙。孝德的感应竟然是这样的神速啊!某生重义而轻财,萧翁仁厚而好善,能一起承受厚福也是当之无愧啊!”

  二、万彦斋封翁二事

  不惜修金与盗名 全人骨肉自多情

  夫能周急妻无忤 正是苍穹玉汝成

  《其一》

  【正文】阳羡〖阳羡,即宜兴县。〗,万荔〖荔,音利〗门方伯之封翁,彦斋先生,为诸生时〖诸生,秀才之谓。〗,家甚贫,方正不妄取,而勇于为义,遇人有急难,必委曲周恤之,虽自污勿顾也〖自污,犹言坏己之名节。〗。

  【译文】宜兴县有位藩台大人(万荔门),其父万彦斋老先生,当年还是位秀才时,家庭相当贫寒,但禀性大方正直,从不取非义之物,而且见义勇为,遇人有急难,即便是委曲自己,也要想方设法给以周济帮助,虽至声誉被人沾污,也不顾惜。

  【正文】尝馆乡间,岁除步归,半途遇一中年妇,且行且泣,公异而询之,妇不答,固要之〖要,音腰,求也。〗。怫然曰〖怫,音弗,怫然,怒貌。〗:“行道之人,各有心事,何暇逢人絮述。”公见其词厉而色哀,慰之曰:“我非漫然相问者,果有急难,试告我,我或能为子谋。”妇乃曰:“吾夫里正也〖(杜诗)去时里正为裹头,(按)里正,地保也。〗,亏官银三十余两,禁狱追比,日受棰扑〖棰,音垂,杖也。扑,打也。〗。前往探视,夫言被棰困狈〖狈,音贝。被,受也。困狈,委顿也。〗,若复违限,必以刑死,家有幼女,嘱我速卖之,以银缴官。我从夫言,以女托媒,媒乘我急,诡言岁暮无售者〖诡,音轨,欺也。售,音受,无售者,犹言无买主也。〗,故抑其价,仅得钱十千,念失女而夫仍不免,沉思无计,将卖身以益之,吾痛吾夫之困于刑也,吾女之辱于婢妾也,吾身之不能自保也,转盼之间,一家星散,不禁悲从中来耳。”公曰:“三十金亦非大事,汝夫岂无亲族知好可告贷者〖贷,音代,借也。〗,乃至出此下策。”妇叹曰:“先生何言之易也,彼亲族辈,贫者自给不暇,稍有余资者,早闻风远避,求一面不可得,谁肯舍一文钱,怜取难中人者?先生休矣,毋误我事。”言已,呜咽欲行〖呜,音乌,(齐书王俭传)流涕呜咽。(按)呜咽,悲极气塞貌。〗。公止之曰:“子无然,我虽寒素〖(晋书武帝纪)令内外群官,举清能,援寒素。(按)寒素,犹言寒微。〗,三十金尚易办,第汝女已卖,得金尚可赎否?”妇泣曰:“倘蒙先生哀怜,吾女尚未立券,交银可立取之归。”公因出怀中十二金遗之曰:“子先持此去,明日俟我于城中某处,当如数畀子〖畀,音避,与也。〗。”妇出不意,泥首泣谢〖泥首,详注前篇。〗。询公姓氏里居,且曰明日往取女归,当送至府服役。公笑曰:“勿作此言,我怜尔骨肉分离,非欲尔女也。”不告以姓,拂衣迳行〖迳,音径,直也。〗。行数武〖武,犹步也。〗,复谓之曰:“明日当早来,毋自误。”妇泣应曰:“诺。”遂持金去。

  【译文】他曾在乡间设馆教书,有一年除夕,徒步回家。半途之中,遇见一位中年妇女,边走边哭。万先生感到奇怪,上前问怎么回事,她不回答。万先生坚持要求,她生气说:“行路之人,各有心事,哪里有空逢人就细说!”先生见她言语坚厉,神色哀痛,就安慰说:“我不是随便问你。真有急难,对我说说,或许能为你想点办法。”妇人才说:“我丈夫是地保,亏了官府银子三十多两,被关在监狱中,天天遭拷打追缴欠银。我去探监时,他说已被打得支持不住了,如到期不能缴足,就是死罪。我们有个年幼的女儿,嘱附我速速卖了,来抵官银。我听从丈夫意见,将女儿托媒人变卖。媒人乘人之危,诳称年关,没有人买,故意压价,只卖了十千。想起失去了女儿还不能救得丈夫。细细考虑,没有办法,只得自己卖身来解决问题。我悲痛丈夫被困牢狱,女儿受辱当人婢妾,我自身也保不住。转眼间,一家人就要分开,不禁悲从中来!”先生说:“三十两也不算很困难的大事,你丈夫难道没有亲戚、好友暂时借贷一下,而必须出此下策吗?”妇人叹了口气说:“先生说得倒容易。他的亲族中,穷的自顾不暇,稍有余钱的人,早就闻风远避了,乞求见一面都找不到人,谁肯舍得出一文钱来救苦难中的人呢!先生就请不要问了,免得耽误我的事!”说完,呜咽着要走。万先生叫住她,说:“你不必这样。我虽家寒身微,三十金还可以筹措。你女儿已卖,如果有了钱,还能赎回来不?”妇人哭着说:“如能幸蒙先生哀怜,我女儿还没有立卖身契,交还了银子,马上可以领回来。”先生就从怀中拿出十二金交给她说:“这点钱你先拿去,明天到城里某个地方等我。届时我如数把钱补齐!”此事大出妇人所料,立刻跪地嗑头泣谢,询问先生的姓氏住处,并说:“明天把女儿领回来,就送到府上服役劳作。”先生笑了笑说:“你别这么说!我怜悯你们骨肉分离,不是想要你的女儿。”也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和住址,掉头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明天早点来,不要自己耽误了大事!”妇人含泪应声:“好!”就拿着钱走了。

  【正文】公归之家,晨餐未具,夫人索修金易米,公嗫嚅〖嗫嚅,音聂儒,(韩愈送李愿叙)口将言而嗫嚅。(注)嗫嚅,欲言不言之貌。〗曰:“白费却一年辛苦,山路崎岖〖崎岖,音奇区,路不平貌。〗,倾跌数四,人几堕深谷中,遑暇觅手中银包乎〖遑暇,犹言何及。〗?”夫人知其好周人急,哂〖哂,音审,微笑也。〗曰:“若果倾跌失之,尚易觅取,恐又从井救人耳〖(论语)井有人焉,其从之也。(注)谓随之于井而救之,(按)世谓不顾己而救人,为从井救人,义本此。〗!”公曰:“然。尚不足,奈何?”俱以实告,夫人固贤淑,无怨言,且怂恿〖怂恿,音耸勇,犹称赞之谓。〗之,曰:“此亦大善事,然时迫岁除,二十金何从措置?第〖第,且也〗君已许之,不可中止,家中尚可典质〖质,音致,典质,以物当钱之谓。〗度岁,君但速为彼谋,毋忧内顾〖(左思诗)内顾无斗储,(按)内顾,犹言顾家也。〗也!”公喜而出,贷之戚友,得十余金,尚不足数。邑有放利债者,非以物作抵,虽至亲不能通一钱,默念事急矣,舍此别无所谋,第仓卒〖卒,音促,仓卒,急促也,鲜,少也。〗鲜可抵之物。

  【译文】先生回到家里,早饭还未作好。夫人向他要教书钱,好去买米。先生吱吱唔唔说:“白费了一年的辛苦!山路崎岖,摔了多少次跤,差些堕入深谷之中,哪来得及顾及到手中的钱包!”夫人知道他好周济别人急难,笑着说:“如果跌跤失落了,还容易找回来,恐怕又是救人急难了!”先生说:“正是!奈何银两尚不足。”就把实情告诉了夫人。夫人本性贤淑,并无怨言,还表示赞成地说:“这是件大善事。但已近岁末,哪里去筹措二十金。且你既然已答应人家,不能中止。家里还可以典当东西过年。你就赶快去想办法,家里事,你就别分心了!”先生高高兴兴地走出了家门,跑了几家亲戚朋友,只借到十余金,还不够。想起县城里有放债的,但非得以物作抵押,否则就是至亲也休想借出一分钱,先生心里默想:“这事又急,除此没有其它的办法,且仓促中又无可抵之物,怎么办!”

  【正文】公素主宗祠钥匙,竟举祠中桌椅门窗,向其人质十金,乘暮夜舁致之〖舁,音愉,抬也,致之,犹言与之也。〗;族人咸不及知,次日持金往,妇已先至其地。出金畀之遽归,妇潜尾之〖潜,隐也。尾之,跟之也。〗,遇公与一人言。妇询其人,知公姓名居址,未几即与其夫携女至公家,向公夫妇叩谢,请留其女为婢,公视女未十龄,然颇姣好,因谓之曰:“此好女子,可为择佳偶,速携之归,毋陷人于不义。”坚却之,罗拜而去。

  【译文】先生一直保管着本姓宗祠的大门钥匙,他竟然把祠堂里的桌椅门窗乘夜里搬去作抵押,借到十金。族人都不知道。第二天带着钱去到约定地点,那位妇人已先到了。先生拿出钱给了她就匆匆回家。妇人悄悄尾随在后,看到先生在路上与一人交谈了几句,妇人就向此人打听先生的姓名和住址。没多久就和丈夫领着女儿来到先生家叩谢,并请求把女儿留下作婢女。先生看这女儿还不到十岁,长得挺好,就说:“此女长得很好,可为她找门好女婿,快把她带回去,别陷我于不义!”坚决拒绝。他们只好一齐跪下,谢恩而去。

  【正文】及元旦,族众入祠祀祖,见祠中洞然〖洞然,空虚貌。】,咸大惊,疑被盗。翁亟对众自白曰:“岁暮无资,暂借质钱。乞俟到馆取赎。”族众咸忿,群起诮让〖诮,才肖切,音翘去声。(前汉高帝纪)樊哙亦诮让羽。(注)诮让,以辞相责也。〗。公默然不辩,既无怍色〖怍,音祚,愧也。〗,亦无怒容。时有族长某翁,素知公长者,好周人急,疑必有他故,劝众暂归,俟三日后再议,众始散。族长独至公家,密询诸夫人,得其故喜曰:“此亦大善事,今秋必捷〖必捷,犹言必中也。〗。然擅盗祠中物,不小惩〖惩,音澄。(易经)小惩而大诫。(按)小惩,薄罚也。〗,人将效尤〖(左传)尤而效之。(按)效尤,犹言学样也。〗。”遂集族人而告以盗抵之故。且曰是宜暂革出祠,秋期伊迩〖秋期,乡试期也。伊,语助辞。迩,近也。〗,俟泥金报后〖(卢氏杂记)唐进士及第,以泥金书帖附家报中,报登科之喜。(按)此句谓中举开报也。〗,准其复入,众皆曰诺。公夷然不以介意,及秋果捷,领鹿鸣宴归〖新举人领宴,谓鹿鸣宴,义本诗经,呦呦鹿鸣章。〗。族长为之开宴庆贺。

  【译文】到了大年初一,全族人来到宗祠祭祖,见祠中空无所有,大惊以为遭盗。先生极力对族人坦白说:“年关缺钱,暂借去当了钱,请求大家等我回到馆里,取钱把家具赎回来!”族人都感忿怒,吵嚷责骂,先生沉默不加辩驳,既无愧色,也无怒容。当时族长某老先生,知道先生素来忠厚,又好周济急难,怀疑其中必有缘故,就劝众人先回去,三日以后再商讨此事,众人才散去。族长一人独自来到先生家,悄悄向夫人询问情况,了解到实情后,很高兴地说:“这也是一桩大善事么!今年秋试,一定考中。但是私自盗用祠中之物,不加以小小惩罚,以后就会有人跟着学。”于是就召集全族人,把先生盗物抵押之事说了,并说:“应该暂时开除他出祠。乡试为期不远,等他考中举人,得喜报,才准他再回祠。”大家都表示同意,先生很平静,也不在意。到了秋试,果然捷中,领了上赐鹿鸣宴后回到乡里,族长为他设宴庆贺。

  【正文】公后官通州学正;生二子,次即荔门方伯,人以为好周人急之报。

  【译文】先生后来作了通州学正,生二子,次子就是荔门藩台大人。大家都认为这是好心救人急难的报应。

  《其二》

  【正文】万彦斋先生乡贡后〖(宋史选举志)升于州县曰乡贡。(按)世谓中举为乡贡,本此。〗,偕同伴赴公车〖(汉书光武纪)韶举贤良方正,遣诣公车。(按)世以上京会试,为赴公车,本此。〗。至山左某邑〖山左,即山东。〗,同行陆以宁,病弗能兴,众皆暂留旅寓以待,越两日,病益重,延医诊视,势难即痊,众以试期迫,争欲先行,并邀公。公毅然〖毅然,决断貌。〗曰:“以一病夫委之旅店,而无一人视医药,是速之死也,我此行不过藉计偕〖(汉书武帝纪)征吏民明当世之务,习先圣之术者,令其计偕。(注)计者,上计簿吏也,郡国每岁遣诣京师,令所征之人与俱来也。(按)世谓进京会试,为计偕。〗,以瞻仰帝京,本无意功名,诸君请去,我当留以俟其愈。”陆闻之不自安,力劝公与众偕行,公坚不可,遂独留求医煎药,晨夕守视者二旬。陆病竟不起,临终执公手曰:“我与君虽同里〖音翰,门也。〗,素非深交,蒙君厚恩,深逾沧海〖逾,音俞,过也。〗。此生已矣,审有轮回,当丐冥司为君子,以报大德。”言已奄然而逝。

  【译文】万彦斋先生中举之后,和同伴一起进京赶考。走到山东某县,同伴中陆以宁,卧病不起。同伴们都暂留旅馆,等他康复。过了两天,病更重了,请医诊视,看病势很难马上就好。大家因为试期逼近,都争着早点动身,并邀先生一起走。先生决断地说:“把一个重病之人托给旅店,没有一人为他关照医药,这不等于让他早点死吗!我这一趟来,只不过借赶考之便看看京城风光,本无意于功名。你们各位请上路吧,我就留下来等他痊愈吧!”陆以宁听了,深感不安,极力劝他和大家一道走。先生坚持原意,就一人留下来请医煎药侍候病人,早晚守视二十多天。陆以宁竟一病不起,临终时握着先生的手说:“我和你虽是同乡,但并非深交,承蒙你的厚恩,深过大海。我此生业已无望,如果真有轮回,我要请求阎王让我投生作你的儿子,以报你的大德!”说完闭上眼睛死了。

  【正文】时二人旅资已罄〖罄,音庆,尽也。〗,乃尽典衣裘以殓,复念陆家贫子幼,若不乘便携归,恐他日归榇未易〖榇,音趁,棺也。〗,因寄榇于旅店,而身自步行丐食入都,访至同行者寓,时试期已过,众怪其来迟,复见公衣敝履穿,面目黧黑〖黧,音离,黄黑色也,此句出战国策。〗,怜而询之,公具以别后事告,且谋所以归陆榇者曰,幸诸君念公车一日之雅〖犹言念同伴进京之情。〗,使得正首邱〖(礼记)狐死正首邱,仁也,(按)世称归葬故土,为正首邱,义本此。〗,九原有知〖九原,犹言九泉,谓地下也。〗,定图衔结〖衔,衔环,结,结草,(续齐谐记)杨宝年九岁,见一黄雀堕地,宝怀归,采黄花饲之,毛羽威乃去,是夕梦衔白环四枚以与宝。(左传宣公十五年)辅氏之役魏颗见老人结草以抗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尔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君之治命,余是以报,(按)衔结,总言报恩也。〗。众感其义,咸踊跃解囊〖踊跃,音勇月,乐从貌。〗。复谋之常郡,同上公车者,得数十金畀公,公出都日步行丐食如故,不妄动一文。

  【译文】这时两人的旅费都已用尽,先生就把随身带的衣裘等行李,全部典当掉,买棺木装殓了陆以宁。又想,陆家贫寒,儿子幼小,若不乘便把棺木送回他家,以后就更无力运回去了。于是把棺木寄放在旅店里,一人步行乞讨进京。访问到同乡伙伴们住的旅店。当时考期已过,大家怪他来迟了,又见他衣着破烂,鞋子露出脚趾,神色黑瘦,都很同情。问他,他把分手以后的事叙说一遍,并自己打算把陆的棺木送归故里的想法说了,“幸得诸位体念同车进京之情,若能让他归葬故土,九泉有知,定图结草衔环以报诸位大恩”。众人为他的诚义之心所感动,都踊跃出资,又向同一批来的常州考生募捐,共得数十金,交给先生。先生出京,依旧步行乞食,不妄用一文钱。

  【正文】抵旅舍以所得金,陈于柩前呼陆而告曰:“以某某之惠,得金若干,俾我护君以归,君而有知,盍〖何不也。〗偕我行?”遂携其榇以返。及抵家尚余十余金,以与陆之妻子。

  【译文】到了旅舍,把募化款摆在陆以宁的灵柩前,呼唤着陆的名字说:“因同行诸友的惠赐,得金如数,让我护送你回家吧!你要有知,可随我一起上路!”先生运送灵柩回到陆家,到时还剩十余金,全部交给陆的妻子。

  【正文】越数载,夏日,公偶与戴朱二友登城晚眺,公家即在城下,忽见一人挥扇急行,直入公家,戴指谓公曰:“彼非陆以宁乎?”公视之信,忘其已死也,亟呼之,朱后至闻而骇曰:“陆久死安得来?”公顿悟复谛审〖谛,音帝,谛审,细视也。〗,已入公门,急与二友下城踪迹之〖踪迹之,犹言追寻其踪迹也。〗。甫及门,家僮迎报夫人将坐蓐〖蓐,音辱,坐蓐,妇人临产之谓。〗。亟归视之,子已堕地,貌酷似陆,始憬然悟城上所见果陆也〖憬,音炯,憬然,悟貌。〗。盖将践约投生,故现形以示因果之不爽耳!

  【译文】数年以后的一个夏天,先生偶而和戴、朱两位朋友,登上城墙,眺望晚景。先生的家就在城墙下面。忽然见一人挥动扇子,急急忙忙地走进先生家中。姓戴的朋友伸手指着那人对先生说:“那不是陆以宁吗?!”先生一看也相信是陆,忘了他早已亡故,大声呼叫。姓朱的朋友从后赶来,听到他们呼唤,吓了一跳,说:“陆早就死了,怎么会来!”先生才醒悟过来,又仔细看去,见他已进了自己家门,就急忙和二友追踪跑下城来,刚到门口,家僮迎出来报告说:“夫人临产了!”急忙进去,婴儿已落地,长相和陆极相似。这时才清醒地悟到,城上所见真是陆以宁,是来履践他的诺言投生的,故意现形让他看见,以表示因果之不爽。

  【正文】少长,聪慧绝人。旋成进士,入词部观政〖谓点礼部主事。〗,即荔门方伯云。

  【译文】孩子长大,聪慧超人。后成进士,入词部当了观正(即礼部主事),他就是荔门的藩台大人。

  【正文】坐花主人曰:“天下惟真豪杰〖(孟子注)豪杰,有过人之才智者也。〗能为度外事。若彦斋先生所为,岂区区小廉曲谨者所能哉?夫盗名至辱也,而不以为羞;进士至荣也,而不以为急,惟孳孳焉救灾恤难之是务〖孳,音咨,孳孳,不倦貌。〗,非真仁者之勇乎?!而造物者亦即如其量以报之〖惟天造化万物,故称天为造物。〗。夫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而世人每藉口曰,吾力弗能为也,观彦斋先生事,庶其闻风兴起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天下只有真正有智慧的人才能够做出把个人利益置之度外的义举。象彦斋先生的所做所为,哪里是那些施人一点小恩惠也很执著的人所能做到的呢?因为救人而去偷盗以至名誉受损,并没有令他感到羞愧。考上进士是非常荣耀的事,失去了这个机会也并不着急。一心把助人脱离苦难作为自己的急务。这难道不是真仁者的大勇吗?!而上天也尽量地回报他。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然而世间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常会借口说:‘我的力量不够啊。’看看彦斋先生的义举,难道还不能够闻其事而争相效法吗!”

  三、十金易命

  日者精明相者奇 江津救命有谁知

  解元即是岩墙鬼 祸福无门自招之

  【正文】某先达少时贫甚〖称前辈之发达者,曰先达,出颜氏家训。〗,常累日不举火〖(说苑)晏子曰,待臣而举火者数百家,(按)不举火,谓无米烧煮也。〗。领解之岁〖中解元,曰领解。〗,里有日者〖史记有日者传,(按)日者,即推算命理之人,原本墨子。〗,推算精确,谓白露前当死于非命〖谓横死也。〗,先达深忧之。试期将届,同学数人邀与偕行,先达以日者言不欲往,辞以无资。有王生者富而尚义,与先达素相得,力挽之行,且曰:“彼日者言何足信?若忧空匮〖匮,音愧,空匮,贫乏之谓。〗,弟请任之。”因手持十金以赠曰:“以此作安家用,行李之资,予取予求〖句出左传,犹言向予取求也。〗,兄无患焉。”先达感其高谊,附伴偕行,时立秋后数日矣。

  【译文】有位福寿双全的老先生,少年时极其贫困,常常几天无米下锅。考中解元那年,街上一位推理算命很准确的算命先生,告诉他说,白露节前,他要遭横祸而死,当时少年心中十分忧郁。试期将近,几个同学来邀约他一起去赶考。由于算命者所说的话,他不想去,借口没有路费,加以拒绝。有位王生,家中富有而且很重义气,和这个少年相处很好,极力劝服他同去,并说:“算命先生的话,不足以信。如果担心没有路费,兄弟我承担!”拿出十金送给少年说:“这作安家之用,路上所用行李等,由我来办!仁兄不必担忧!”少年感激他的慷慨大义,就一起结伴前往。当时立秋已经好几天了。

  【正文】至金陵〖金陵,即江宁。〗,闻承恩寺有相士,谈休咎多奇中〖(齐东野语)韩卖卜于临安,言多奇中。〗,坐常如市〖(汉书郑崇传)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按)如市,犹言人多也。〗。先达与同寓六人并往,相士遍视六人,或廪或增或附或监,或具庆〖父母俱存之谓。〗,或永感〖父母俱没之谓。〗,历历不爽。中惟一人本科可得副车〖副车,副榜也。〗,余并言不中,至先达则先问家何邑,距此几程,复屈指曰:“速行尚可及!”异而询之,乃曰:“子貌枯而神浮,天庭晦纹已现〖(苏轼诗)时看黄色起天庭,(按)天庭,额也。〗,法当后五日死于非命,宜急归,然相应道毙,虽行恐不及。”王生及众皆骇曰:“先生试再详审之,其中或有解星否?”相士曰:“生死大数,非大阴德不能回天,今期迫矣!何能为?倘去今六日,此君尚在人世,某不复为人谈相!”众皆默然归寓,先达谓王生曰:“始兄力挽我来,今相士言与前日者无异,当有验,人生会有死,死非我所惧,然死于此,诸君受累不浅,不如急返,冀得毙于牖下〖牖下,犹言家中。〗。”同寓皆以为然。王生悯之,为具舟楫〖楫,音急,橹也,此句犹言为雇船也。〗,备行资,复遗之十金曰,留此以备缓急,先达知其意,笑谢曰,此君助我殓资,不敢辞,死而有知,当乞冥司俾君高捷〖俾,使也,高捷,高中也。〗,以答厚贶〖贶,音况,赐也。〗。遂别众登舟。

  【译文】来到金陵(江宁府),听说承恩寺有位相士,谈吉凶祸福,每每出奇准确,前来看相的人,拥挤如闹市。少年就和住在同一旅馆的同学六人,前去看相。那位相士看了他们六人,说出他们之中谁是廪生,谁是增补生,谁是附榜生,谁是监生;谁的父母双全,谁的双亲俱殁,一一说得毫厘不差。并说其中一人本次科考,可中副榜,其他人都不中。轮到少年时,先问了家住哪县,离此多远,然后屈指一算,说:“赶快回去,还来得及!”大家感到不解,就问相士为什么。他才说:“你的面相枯槁,神精虚浮,天庭上已现晦纹,依法理,以后五日之内必死于非命。应当赶快回家,但依相看,应当死在路上。即使马上动身,恐怕也来不及了。”王生和众人都感震骇,说:“请先生再仔细审看一下,有没有解救之法。”相士说:“生死大数,如果没有大阴德,是不足以回天的。现在日期已迫,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从现在起算,六天后,这位先生还在人世的话,我就绝不再为人谈相!”大家都一路沉默,回到寓所。少年对王生说:“先前兄长极力劝服我来。今天相士所说与以前算命先生的话,完全一样,必当有所应验。人生会有死,我并不怕死。但死在这里,各位都会受累不浅。不如马上赶回去,还有希望死在家里。”同房人都同意。王生很怜悯他。替他雇了船,给了路费,又另外给他十金,说:“把这留下,以备急用。”少年知其意,笑着谢他说:“这是兄长给我的丧葬费,我不敢推辞。若死而有知,我必乞求冥司助兄高捷,以答谢你的厚谊!”于是辞别大家登船。

  【正文】江行十余里,风急不得行,维舟株守〖维,系也,(韩非子)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折颈而死,因释耕守株,冀复得兔,为宋国所笑,(按)世谓静待为株守,本此。〗。瞬息四日〖瞬,音舜,瞬息犹言迅速也,(白居易诗)荣华瞬息间。〗,风益猛,默念五日之期将届,而舟不得发,道毙之言殆验。是时一心待死,万虑皆空,惟苦寂聊,无可排遣,因上岸闲眺,信步独行〖信步,随步也。〗。迤逦里余〖迤逦,音以里,(尔稚注)迤逦,旁行连延也,(按)迤逦,前进不停之谓。〗,杳无人迹。忽见一中年孕妇,携三稚子左抱右挈,〖挈,音切,提也。〗且行且泣,若不胜悲,交臂而过〖(庄子)夫子曰,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欤。(按)交臂,谓此往彼来,两人之臂,如相交然。〗,去已数武。先达忽念江岸旷寂,四无居人,妇将何往,且其形可疑,急追询之勿应,尾之行〖尾之,解见前篇。〗。遭妇詈辱〖詈,音利,骂也。〗,询之愈切,且曰:“果有急难,幸一告我,倘能为力,亦未可知。”妇不得已告曰:“吾不幸嫁一屠者,性暴戾。恒受鞭挞〖挞,音榻,打也,恒,常也。〗,体无完肤,今日将赴市,家有两豚〖豚,猪也。〗,谓我曰:“得价十金乃售。”旋有人来购,果得十金,虑其伪也,同至银肆估之,平色皆是,及归其人忽嫌价昂,索银去,俄顷复来,仍请以原银易豚,视其银无少异,遂不复疑,以豚予之,有西邻某来,见银讶曰:“是铜也。”急追其人,已不知何往,复向银肆估之则铜也,历数家皆曰铜。念遭此骗局,夫归必受鞭挞死,均死也,死于鞭,不如死于水,三子皆吾所生,将携之同死,勿令受恶夫狼藉〖(尔雅翼)狼性贪,聚物不整,故称狼藉。(按)狼藉,今借作凌辱解。〗。先达闻而恻然,索其金视之,果铜也。时王生所赠金适在袖中,自念将死,需金何为,因出袖中金潜易之〖潜,隐也。〗。而谓妇曰:“若几误死〖若,汝也,(唐韵古音)古人读若为汝,故传记之文,多有以若为汝者。〗,此真银何谓铜?”妇艴然曰〖艴,音弗。(孟子注)艴然,怒色也。〗:“彼银肆多家皆言铜,先生何诳我为?!”先达曰:“不然!彼银肆欺汝女流耳,若与我同往,必不敢复言铜,果铜再死未晚。”妇从其言,偕行三四里,始至银肆,出金视之曰银,历数家皆曰银。妇始大喜曰:“幸遇先生,不然几误。”持金叩谢而去。

  【译文】在长江上走了十多里,风太大不能再走,就把船系在岸边,死守在那里。转眼过了四天,风势更猛,少年心想,快到五天期限了,船又不能走,“道毙”的预言,看来要应验了。到了此刻,他一心等死,万虑皆空,只是苦于寂寞无聊之感,无法排遣,就上岸闲逛,一人信步走去,大概有一里多地,四周不见人迹。忽然看见一中年孕妇,带着三个幼小孩子,左手抱一个,右手拉一个,身后还跟一个,边走边哭,十分悲苦,与少年擦肩而过。已走过了几步,少年忽然心想:“江岸空旷无人,四周又无住家户,她要到哪里去呢?情形很可疑。”急忙询问。妇人不理会。少年便跟随在后,妇人返身责骂他。少年急切地追问道:“如果你真有急难,请千万告诉我,也许能帮上点忙!”妇人不得已说:“我不幸嫁了一个屠夫,性情暴戾,常受打骂,体无完肤。今天他去市场,家里有两只猪,临走前对我说要卖十金。后来有人来买,果然得了十金,我怕是假银子,就和他一起去银店验估,成色没错。回到家,那人忽然嫌价贵,把银子要了回去。隔了一会又回来,又要拿原银买猪。我看那银子没有什么差错,就没有怀疑,把猪交给他了。西面的邻居来我家,见了银子,惊讶说是铜,我急忙追出去找那买主,已不见人影。赶快去银店估验,说是铜,一连走了几家,都说是铜。心想,受了这场大骗,丈夫回来非被打死不可。反正是死,死于鞭下,不如死在水中。三个孩子都是我生的,母子同死,免得让他们去受那恶父的凌辱。”少年听后很难受,要过银子一看,果然是铜。这时王生所送的银子正好揣在袖子里,心想自己都快死了,要这钱有何用。就把袖中的银子悄悄调换了,对妇人说:“你真是差点铸成大错!这是真银,怎么是铜呢!”妇人生气地说:“好几家银店都说是铜,先生为啥要哄我!”少年说:“不对!那些银店欺你是个女人!你和我一块去,他们就不敢这么说。果真是铜,再死也不迟么!”妇人听了他的话,一起走了三四里路,才到了一家银店,把钱交去验证,说是真银;去了几家,都说是银。妇人大喜说:“幸亏遇到先生,不然几乎犯下大错!”拿了钱叩谢而去。

  【正文】先达急行返舟,时已夕阳西坠,暝色苍茫〖暝,音明,犹暮也,苍茫,模糊不分明貌。〗。行未里余,迷不得路,又无可问讯〖讯,音迅,亦问也。〗。踯躅间〖踯躅,音直竹,(正韵)踯躅,独行不进貌。〗,忽见有屋数楹,迫视之〖迫,犹近也。〗,颓扉败壁〖颓,徒回切,音遂,平声,犹坏也,扉,音非,门也。〗,知为枯庙,不得已栖庑下以待旦〖庑,音武,廊也。〗。默念旷夜无人,倘遇狐鬼来攫〖攫,音居,扑取也。〗,得无即我死所乎?然奔驰既倦,坐定即睡去。朦胧中〖朦胧,音蒙龙,睡将熟不分明貌。〗,闻呵道声出视,见殿上炳耀光明〖犹言灯烛明亮。〗,两旁侍从森立〖森立,排立貌。〗,中有王者据案坐,隐约辨为关帝。忽闻帝君言曰:“今日江津有一救五命者〖江津,犹言江边。〗,宜察其人,予之福报。”即有紫衣吏持牍启曰〖牍,文卷,启,开也。〗:“顷已据土神申报,系某邑士子某。”帝君命检禄籍,并查秋榜有名否,复有绣衣吏持一册上曰。“某禄命俱绝,应今夕子时于本庙为墙压毙。”帝君曰:“似此何以劝善,是宜改注禄籍,昨准桂宫知会〖桂宫,文昌宫也。〗,本科江南解元,以YIN污室女除名,其即以某补之。”复有人言:“某金系王生所赠,轻财尚义,使某得成善果,因流溯源,王生亦宜见录。”帝曰善,命检籍,王生当中下科五十三名,绣衣吏前请曰:“本科五十三名某生,以口过应罚停一科,更易之人,桂宫尚未定,请即以王生易之。”帝君曰可。正倾听间,忽耳畔疾呼曰出出,大惊而醒,身仍蹲踞庑下〖蹲踞,音敦具,似坐非坐貌。〗。四顾黑暗,一无所睹,但闻墙上泥簌簌坠地〖簌,音速,黄山谷诗,解时闻声簌簌,(按)簌簌,今作泥落声解。〗,踉跄而起〖踉跄,音量呛,急遽貌。〗。甫趋出,墙遽倒,正压所坐处,遂屹立待旦〖屹,音易,(宋史施师点传)屹立不少动,(按)屹立,犹言直立也。〗。

  【译文】少年立即急急往回赶。当时已近黄昏,暮色苍茫,走了不到一里,迷失了路,又无处打听,正犹豫间,见近处隐约有几间房屋。走近一看,都是败壁秃垣,知道是座破庙。不得已只好在廊檐下蹲上一宿。心想,空旷黑夜,又无人迹,倘若有狐精野鬼来吃,就该是我的死地吧!跑了一整天,疲累已极,坐定以后就沉沉的睡着了。朦胧中,听到有衙役吆喝之声传出来。少年伸头一看,见大殿上灯火通明,两旁侍从兵勇森然而立,中间有一王者模样的人坐在堂案之后,似乎像是关帝。忽然听到关帝说:“今天江边有一人救了五条性命,应当查清此人,给以福报。”当下,有一位紫衣吏,手拿文卷,启禀说:“刚才得土地神申报,是某县一读书人。”帝君下令检看禄籍簿,再查一下,看他这次秋榜是否得中。就有一位绣衣吏,手捧一文簿,上前说:“这人的官禄和性命都已尽了。应在今夜子时,在本庙廊下被墙塌压毙。”帝君说:“如果这样的话,怎能劝人为善?!应该改注禄籍。昨天得文昌宫通知,本次秋试中江南解元一名,因为YIN污婢女而被除名,就让此人补缺。”旁有人说:“他的钱是王生所赠,王生轻财尚义,才使此人得成善果。追流溯源,王生也应登名禄籍。”帝君说:“好!”并命检看禄籍,回报说:“王生应在下次科考中五十三名。”绣衣吏上前请示:“本次科考第五十三名,以犯口过,罚停一科。由谁取代,文昌宫还未定夺。请示,是否让王生替此缺?”帝君说:“可以!”少年正在专心听殿上的对答,忽然耳旁似乎有人大呼:“快出!快出!”大惊而醒,身体依旧蜷缩在庙檐下,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墙土簌簌往下掉,连忙爬起来,摸黑跌跌撞撞往外跑,刚走出几步,墙便轰然倒下,正压在原来所坐之处。便只好站在那里等待天亮。

  【正文】及天明,升殿瞻仰,果关帝庙,肃拜而出,觅路回船,默思神言如是,当必有验。因谋诸榜人〖(礼记月令朱注)榜人,船长也。〗,仍返金陵。顺风扬帆,逾时即达。及到寓,众皆异之。先达但言风阻不能行,因念五日之期已过,故复来此。众曰:“五日中究有难星否?”先达托词曰:“事亦有因,昨偶至江干闲眺,去舟稍远,及归时已黄昏,芦苇丛杂〖丛,音从,丛杂,茂盛而枝叶杂出貌。〗,倾跌者再,几堕入江,幸舟子持灯来觅始得归,然袖中银包,已化作青蚨飞去矣〖蚨,音扶,(搜神记)青蚨虫如蝉,杀其母子取血,各涂八十一钱,先后用之,皆能飞归,(按)今引此,作银已脱落解。〗!”王生笑曰:“大难不死,必有大福,江干错步,殆秀才中式之兆乎!”因为置酒称贺,次日同寓者皆言今已七日而君无恙,曷往诮相者之谬〖诮,音解见前篇,谬,音昧,妄言也。〗。先达意不欲,众强之往,至则相者坐如市,排众而入,使先达面相者而立,相者方剧谈间〖剧,音具,(汉书杨雄传)口吃不能剧谈,(按)剧谈,畅谈也。〗,举目见先达,讶曰:“君非吾向者言五日当死者耶?”众同应曰:“然,今七日矣奈何?”相者曰:“今不死矣,数日不见,骨相大异,气色亦顿佳,君必有非常善举救人数命,故能挽回造化。”先达笑曰:“先生何言之谬也,余贫困若此,何能救人?”相者曰:“君毋欺我,向者我固言非大阴德不能回天,今满面阴骘,今科必抡元,明年联捷入词馆,官登一品,寿增八旬矣。”又笑曰:“事非偶然,半月前相一秀才,明堂光彩殊常〖(相经)两眉之间曰明堂。〗,决为今科解首,昨复造之,则额有悬针〖(相经)悬针,破败纹也。〗,光采顿隐,是必有大隐慝,削除禄籍,不意君当代之。”又指王生曰:“君面亦有阴骘,当与此君同捷矣。”王生笑曰:“吾友吾弗知,至吾则何善之为?”相者曰:“惟无所为而为,故谓阴骘。”众群起诮其遁词〖((孟子)遁辞知其所穷,(注)遁,逃避也。〗,先达笑曰:“妄言妄听〖(庄子)吾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诸君何用汹汹〖汹,音兄,(杨雄羽猎赋)汹汹,旭旭,(按)汹汹,闹声也。〗?不如归休。”及归,先达密为王生曰:“彼固神相也!其言不妄,兄应中五十三名。”王先于先达之反也,见其神采焕发,心固异之,及闻相者言,亦疑其以己所赠金济人,而托词失去,因细询始末,先达具以语之,且曰:“非兄赠我十金,有目睹其死而已,今日得叨神佑,皆兄之惠也。”王生诧曰:“兄乃有此大量,果如是我方应感兄,然彼相者何其神也!”是科先达果发解,王生亦捷,次年同入词馆。

  【译文】天明以后,便到殿里瞻仰,果然是关帝庙。整衣肃拜之后,返身走出庙院,找路回到船上。心中默想神所说话,一定应验。就和船家商量返回金陵去。一路扬帆顺风,不久就到。等少年来到客店,大家感到惊讶。少年只说风大受阻,不能前行,又想五日之期已过,所以就回来了。众人问:“五日之中是否真遇到危难?”少年借口说:“事情说来也不无原因。昨天我偶而去到江边闲眺江景,走得离船远了些。到我返回时,已经黄昏。江边芦苇丛杂,绊倒了好几次,几乎掉进江里。幸亏船主打着灯笼来找,才得安然归来。但袖筒里的银包已经化作青蚨飞走了(意谓失落了)!”王生笑着说:“大难不死,必有大福。江边迷路,大概就是秀才中试的先兆!”就买酒为少年祝贺。第二天,同寓诸人都说:“今天已是第七天,你安然无恙。咱们都去找那位相士,嘲弄他一番,真是胡说八道!”少年不愿去,大家硬拉着他一起去到那里。仍是拥挤不堪,就挤开众人,把少年推到相士面前。相士正在和别人谈话,抬头见了少年,很惊讶,说:“你不是我说五天之内当死的那位吗?!”众异口同声应说:“对啊!今天都七天了,怎么样呢!”相士说:“现在不会死了。数日不见,他骨相大异从前,气色也一下子好了。先生一定做了非同寻常的大善事,救了数条人命,所以才能挽回造化之力。”少年笑着说:“先生的话可真是不着边际!我穷到这步田地,有什么力量去救人呢!”相士说:“先生不要骗我!以前我曾说过,没有大阴德,是不能回天的。今天你满面阴骘(阴德福相),今科考试,必定中头榜!明年联捷入翰林,官登一品,寿数增到八十!”又笑着说:“这件事并非偶然!半月前我曾为一秀才看相,他眉宇明堂光采非同一般,肯定是今科解元。昨天他又来看相,但额上却有悬针之纹(即破败纹),失去了以前的光采,他必然有大隐慝(见不得人的恶事),禄籍被削除了。没有想到,取代他的是你。”他又指着王生说:“先生脸上也有阴骘,一定会和这位先生一同考中。”王生笑说:“我的朋友怎么样,我不知道。至于说我本人,哪里做了什么善事!”相士说:“正是无所为而为,才叫阴骘!”众人一哄而起,讥诮相士找辞躲避搪塞。少年笑着说:“妄言妄听!诸位何必认真!不如回去吧!”回到客栈,少年悄悄对王生说:“那人可真是位神相。他的话一点不假!你恩兄该中第五十三名!”王生起初见少年回来时,神采焕发,心里本就感到奇异,待听了相者的话,也曾疑想是自己所赠的钱救了人命,而好友托词说丢失了。就向少年仔细询问事情的始末。少年全部告诉了他,并且说:“如果没有恩兄所赠之金,我只有眼睁睁看着人家去死!今天幸蒙神佑,都是仁兄的恩惠呀!”王生诧异地说:“你老兄才有如此大量!真要如此,我却应该感谢你才对哩!那位相士可真够神的!”这年科试,少年果然中了解元,王生也考中了。第二年,两人同入了翰林。

  【正文】坐花主人曰:“余执友蒋丈一亭〖(曲礼注)执友,同师之友,其执志同,故曰执友。〗。为余述之而叹曰,人每谓穷通寿夭惟命所系。而岂知造物之报施〖造物,详注前篇〗,全视人之自取乎。夫十金之微,而神必溯本穷源,予以福报,卒之宣YIN者,虽桂宫中选,而旋见削除,为善者虽鬼录将登〖录,音路,册籍也,(吴志孙策传注)策曰,此子已在鬼录,(按)鬼录将登,犹言将死也。〗,而遽增禄寿,转穷通于俄顷,移寿夭于须臾〖臾,音俞,须臾,不多时也。〗;而轻财尚义之友,亦蒙好施之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二句,出太上感应篇。〗。於此益信,可不勉哉,可不戒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我的好友蒋一亭为我讲这件事时,感叹道:人每每说富贵贫穷长寿短命,都是命运的安排,又哪里知道造物主的感应,全都在于人们自作自受呢?以区区十两银子这点钱来行布施,而神明都要溯本穷源,赐予福报,而行邪YIN的人,即便有当官的福报,也很快就被削掉了,行善的人虽说很快就会死去,但行善之后就立即增长他的禄和寿,福寿变化就是这样迅速。而疏财仗义的好友,也蒙受了乐善好施的善报,真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们对此更应深信,难道不值得努力,不值得警惕吗?!”

  四、余生削籍

  星君下降拥幢幡 两事欺孀失解元

  频积孽缘频削籍 丰颐方面负容颜

  【正文】余生浙之鄞邑人,生时异香满室,霞采烛天〖烛,照也。〗。其夕生之外祖某翁,梦入文昌宫,见帝君亲送一伟丈夫出,旌旗前导〖导,引也。〗,节幢后拥〖幢,音床,幡也,拥,护也。〗,威仪甚都〖都,美也,盛也,(司马相如传)闲雅甚都。〗。旁一绿衣吏持册睨翁曰:“此某星君下凡,即若外孙也〖若,汝也。〗。”因举手中黄册示翁,翻阅首页大书某字某,下列官阀〖阀,音伐,(史记功臣年表)人臣功有五品,明其等曰阀。〗,细书累页不尽:九龄入泮〖学宫,名泮宫,故进学曰入泮。〗,十七领解〖中解元,曰领解。〗;旋登进士,廷试第一〖中状元之谓。〗;践履清华〖犹言历任清贵之职。〗,历中外〖同扬,句出杜牧文,(按)谓历官京中与外省也。〗,位台辅〖台辅,宰相之谓。〗,爵上公,文治武功,勋业彪炳〖彪,音标。彪炳,宣著盛大之貌。〗。阅未竟,为家人唤醒,则婿家报生子矣!质明往视〖质明,注详首篇。〗,各述异征,咸惊喜卜为国器〖(晁补之唐书杂论)房乔战将耳,非知远经国器也,(按)国器,犹言国家有用之材。〗。

  【译文】书生余某,是浙江鄞县人。出生时,满屋异香,霞光照天。当晚他的外祖父,梦见自己进了文昌宫,见文昌帝君亲自送一位身材魁伟的男子走出殿阁,前有旌旗仪仗开路,后有节幢长队护拥,真是威仪万方,十分气派!旁边一位绿衣吏,拿着一本簿子,瞟了一眼老先生,说:“这是一位星君下凡,就是你的外孙。”把手中的黄色簿子给老先生看,翻到第一页,上面大字写着姓名,下面开列了官品等位,小字注写了一页多。九岁入学馆,十七岁中解元,接着登进士,廷试第一中状元。历任清贵之职,作官遍及京城和外省,最后升任宰相,赐爵上公,文治武功,勋业彪炳。还没有看完,被家人叫醒,原来是女婿家派人来报,生了个儿子。天亮以后,去婿家探视,各自叙说遇到的奇异现象,都感惊喜,肯定这孩子将来会成国家之栋梁!”

  【正文】生幼而岐嶷〖嶷,音疑,(诗经)克岐克嶷,(注)岐嶷,俊茂之貌,(按)犹言品不凡也。〗。稍长,聪颖绝伦〖颖,音引,聪颖,即聪明之谓,绝伦,犹言无比也。〗,读书十行俱下〖四字出北齐河间王传,(按)十行俱下,犹言一目十行也。〗。七岁能属文,九岁入邑庠,一时有神童之誉。会其母舅以名进士作令粤东〖粤,音月。粤东,即广东。令,知县之称。〗,携生以行。在粤数年,年已十七,博学丰才,见者莫不倾倒〖倾倒,羡慕貌。〗。时舅之二子与生同学,顾不逮生远甚〖不逮,不及也。〗。

  【译文】他从小就相貌不凡,稍长,聪颖绝伦,读书一目十行,七岁能写文章,九岁入县庠(学馆),一时被称为神童。恰在此时,他舅父以进士身份被外放,去广东作县令,就把他带去了。在广东住了几年,当时他已十七岁,博学丰才,见过他的人,都赞不绝口。他舅父的两个儿子,与他同学,比他就差远了。

  【正文】是年值秋试,舅以二子学未成,拟俟下科,令生与二子偕归,犹豫未决〖(集韵)犹豫,二兽名,皆进退多疑;人多疑惑者,似之。〗。一夕梦关帝召之去,谕曰:“余某不归,浙省无元,尔其速遣之。”及醒,为甥治装促行,并厚予之金。生既雅自负,颇留情花柳,一路挥金如土。甫度庾岭〖庾,音雨。甫,始也。〗,橐金已尽〖橐,音陀,袋也。〗。道经江右某邑,邑令舅之同年,素爱重生。生往谒〖谒,于歇切,音业,入声;又读乙,请见也。〗,宠待优渥〖渥,音屋;优渥,犹言厚也。〗,而为之假馆于外。馆主人积滑也〖积滑,犹言素不安分也。〗。邑有富室妇,怀孕未产而孀,族中觊其资〖觊,音冀,欲得也。资,财产也。〗,诬以奸而讼诸官,馆主人实倡其谋,赖令明察,族众几败。见生为令上客,因厚赂生〖赂,音路。(韵会)赂,以财与人之谓。〗,求为缓颊〖颊,音夹。(史记魏豹传)缓颊往说。(注)缓颊,徐言也。〗。生资用正窘,乃饰词告令,谓:“妇秽声四著,通邑皆知。而明公初讯,力为保全,人皆疑公得妇金,有意左袒之〖袒,音坦,露臂也。(汉书高后传)令军中曰: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按)世谓偏护为左袒,本此。〗。辱公厚爱,且知公素廉正,不忍公为吏役所蔽,蒙不洁名,敢采所闻以告。”令惑其言,立集两造,尽翻前断,判妇大归〖(左传)夫人姜氏归于齐,大归也。(按)大归,妇人休回母家之谓。〗,而令族众为之立嗣,族众遂尽分其资,赂生千金。生行而寡妇归自缢矣〖缢,音意。自缢,吊死之谓。〗!

  【译文】恰好当年逢秋试,舅父因为两个儿子学业未成,准备让他们等下一次科考,想让余生和两个儿子到时一同回老家。正犹豫之时还未最后决定。一天夜里,舅父梦见关帝召去,指示说:“余生不归,浙江省今年就没有解元了。你让他快点回老家。”醒来后,就赶忙为外甥准备好行装,催他快些回去,并多给他路费。余生很以自己风雅而自得,非常喜欢眠花宿柳,一路挥金如土,刚过大庾岭,就花光了钱。路过江西一县,县令正是舅父之同年学友,一向很器重余生。余生就前去拜见,县令对他特别优宠,并把他推荐给一学馆任教。馆主人品狡猾。县里有一富家妇人,怀孕未产,丈夫已故。族中人想夺她的财产,诬陷她因奸受孕,告到官府。学馆馆主就是提出这一谋略的人。由于县令明辨是非,族人就要败诉了。馆主见余生是县令的座上客,就用巨款贿赂他,求他想办法挽救败局。余生正缺钱用,就巧言对县令说:“这女人秽声四著,全县都知道,而明公初次审讯,极力保全其名节,大家都以为您得了妇人的钱,有意袒护她。我有愧得到你的厚爱,也知您素来廉正,不忍看到您被下面吏役所蒙蔽,而蒙受不洁之名,所以把了解到的情况告诉您!”县令被他言辞所感,立即召集双方,把前所断决之案,全部推翻,判决将妇人休回娘家,并命族人为之另立继承人。族人遂把家财全部瓜分,并另送余生一千金。余生动身起程时,寡妇回去后,自缢而死。

  【正文】行次衢州,衢守亦舅同年〖守,知府之称。〗,亦雅重生。生往谒,亦为假馆於外。郡亦有富室妇新孀,有遗腹子,族人诬为抱养,控县未决;复以乱宗控,郡守颇不直族众。生复受其金,饰词以告守,守亦为所惑,断令弃其子而以族子继。生两获厚赂,意得甚,及试竟不售〖不中也。〗,归而所为益不法。专事刀笔〖(史记萧何世家)何于秦时为刀笔吏。(按)世谓讼师为刀笔,本此。〗,运思既巧,文阵复雄〖(玉堂遗事)张九龄为文阵雄师。〗,海市蜃楼〖蜃,音甚。(隋唐遗事)此海市蜃楼耳。(按)海中大蛤曰蜃。海市,海气所结;蜃楼,蜃气所结。世谓无中生有,为海市蜃楼。〗,任情起灭,被其害者甚众,而试亦屡北〖北,败也。屡北,屡次不中之谓。〗,年四十犹困子衿〖(诗经)青青子衿。(按)世谓秀才为子衿,本此。〗。既而舅致仕归,闻其行怒甚,羁之家〖羁,音稽。羁之家,犹言不使出也。〗。

  【译文】余生一路来到衢州,州知府也是余生舅父的同年学友,很器重余生,也为他在外谋一教师之席。该郡有一富家之妇,新近守寡。有遗腹子,族人诬蔑是她抱养外姓之儿,控告到县上,尚未判决,族人又说她乱了宗脉,提出控告。郡守不大听信族人的指控。余生又收受了族人的贿赂,而巧言粉饰,面呈郡守,郡守也被他迷惑,判决废除妇人儿子的继承权,以族人之子为继承人。余生两次得逞,获大笔赂金,颇觉得意。考试完毕,竟榜上无名。回到家里,更加肆无忌惮,专门从事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刀笔生涯,构思既巧妙,文章又雄辩,海市蜃楼,随意起灭,遭他祸害的人很多。而每次科试,次次败北。到了四十岁,还只是一领青衫的秀才。后来舅父下任回家,听说余生恶行,非常生气,把他关在家里,不准外出。

  【正文】一夕,舅梦游城隍庙,见二吏坐廊下,一吏曰:“余某二十年来,屡试屡除其名,何也?”其一哂曰:“今科以某事复除名矣!幸其舅代为某事,尚可得活。”舅讶甚,揖而询之。吏予以册阅之,首页即余生名,所列官阀,亦如翁所见,而恶款累累〖累累,多貌。〗,折除几尽,惟遗一举,复以清明日为某事削去,盖清明扫墓时所为也,其寿亦如吏言。舅醒急唤生之床前,数其恶,而告以梦。生涕泣服罪,自是稍敛迹。二十余年,竟以诸生终。蒋君一亭馆宁波时,曾亲见其人〖曾,音层。〗,丰颐广颡〖颐,音移,口旁肉也。颡,音嗓,额也。丰,满也。广,阔也。〗,方面长髯,不类老于青衿者。

  【译文】一夜,舅父梦游城隍庙,见二位差吏坐在廊下。一吏说:“那姓余的,二十年来,屡次科考屡次除名,是为什么?”另一人笑着说:“今科考试,又因某事被除名了!幸亏他舅父代他办了那件事,还能活命。”舅感到很惊讶,上前打了一躬,问其中原委。那差吏就把一本簿子递过来,他翻开一看,第一页上就是余生的姓名,所列官品也和老太爷以前所见相同,只是下面开列了恶行条款,累累难数,几乎把前列福禄,抵销殆尽。还剩一项好事,又见注明,已被清明日所作之恶事削去,大概是他清明节扫墓时所为。余生的寿命,也像差吏所说。舅父醒来,急忙把余生叫到床前,把他所作恶事,一件件数落出来,并把梦中所见告诉他。余生涕泣服罪,从此稍有收敛。二十多年后,仍以秀才命终。蒋一亭君在宁波设馆教书时,曾亲眼见过这个人,此人额角广阔丰满,方面长髯,不像是一辈子老死于一领青衫的秀才。

  【正文】坐花主人曰:“世尝有负旷代之逸才〖(后汉书蔡邕传)伯喈,旷代逸才。(按)旷代逸才,犹言才不凡也。〗,视登云如拾芥〖(谢灵运诗)共登青云梯。(汉书夏侯胜传)其取青紫,如拾地芥耳。(按)登云,士子发达之谓;如拾芥,犹言容易也。〗,而老死场屋求尺寸之进不可得,未尝不叹天之生才甚难而所以折挫,而困踬之者〖挫,音措,摧也。踬,音致。事不顺也。〗,又何酷也。及观余生,生有隽才〖隽,音俊。(左传)邓舒有三隽才。(注)隽,绝异也〗,长而善学,使其束修自爱〖(汉书郑均传)束修安贫。(按)束修,犹言谨慎也。〗,则梦中神语,岂遂无徵?册上勋封,终当克践。而乃肆雌黄于口角〖肆,纵也。(晋阳秋)王衍能言,于意有不安者,辄更易之,时人号为口角雌黄。(接)世谓评论是非为口角雌黄,本此。〗,淆黑白于笔端〖淆,音尧,犹乱也。〗;饱我贪囊,坏人名节;卒之削除禄籍,困死青衿,然後知天不忌才,实人之不善用其才耳!呜呼危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世间上常常有自以为非常了不起的人,把求取富贵显达看得象拾一颗芥子那么容易。然而却终身不得志者,我经常慨叹上天造一个人才是这样的难,若让他遭受挫折而困顿一生,又是多么的残酷!就拿余生来讲,天资非常聪慧,长大后又善于学习,如果他能自爱自重,谨慎言行,那梦中神明所说的事,怎么会不兑现呢?名册上的官禄之位,也一定会实现。但是他却肆意搬弄是非,笔下生花,颠倒黑白,饱其私囊,坏人名节。最终被削除禄籍,直到死仍是一个秀才。然后我们才知道上天从不忌妒贤才,实在是人们不善于运用他们的才华所致啊!值得警惕啊!”

  五、吴生

  至亲真个惟郎舅 性命全家肯保他

  扃室夺元心甚苦 深恩正比座师多

  【正文】宜兴吴生,知名庠序〖庠,音祥。(孟子注)庠序,皆学名也。(按)此句犹言在学中有声名。〗,试屡荐不售。其姊婿某于除夕梦邑庙牌示,生为次年解元,旋复易去。惊诧间〖诧,音刹,疑怪也。〗,旁有吏曰:“是将于新正为一大恶事,故除其名。”某曰:“尚可挽否?”吏曰:“当求主者。”引之入见。城隍南面坐,某葡匐为生代求〖匍匐,音蒲伏。(说文)匍匐,伏地也。〗。神掷一册下,上载吴当为三元宰相,以口笔孽尽除之。所载本科事,亦如吏言。某叩首哀乞,且曰:“往者已矣,未来事尚可防。某愿以全家性命,保其不为此事。”神颔之〖颔,音憾,注详首篇。〗,命吏引出,则牌悬如故矣!醒将语其妻,妻忽大呼如梦魇〖魇,音妍,又读掩,梦惊也。(薛逢上白相公启)亦犹梦者魇。〗。推之醒,叩其疾呼之故〖叩,问也。〗,则见有报其弟解元者,旋为人夺去,曰:“吴某已除名,勿误报。”因而惊唤。某亦以梦语之,彼此惊异。谋所以处吴生者。妻曰:“是无难,吾弟方鳏居无子〖鳏,音官。鳏居,无妻之谓。〗,块然独处〖块然,孤独貌。〗,若诱之来家,扃之空室〖扃,闭也。〗,而告以故,而可以警惕而保全之〖惕,音替,犹惧也。〗。”

  【译文】宜兴县有个姓吴的书生,在学界颇知名。但屡次科考,都不中。他的姐夫,在除夕之夜作了一梦,见县城隍庙前挂出牌告,上登吴生中第二年的解元,但不一会儿,就又撤去了。其姐夫深感惊诧,旁边一位官役模样的人说:“这人将要在新年期间作一件大恶事,所以把他的名字革除了。”姐夫问:“还能不能挽回?”这位差吏说:“得向主事人请示!”就把他领了进去。城隍向南端坐。这位姐夫匐匍在地,代吴生请求。城隍摔了一本簿子给他,上面载着吴生本应作三元宰相,由于口头上和笔头上造了大孽,全被勾销了。上面有关本次科考的记载,正如差吏所说。姐夫叩头哀求,并说:“过去的事已无法挽回,未来的事还可以防范。我愿以全家性命担保他不作这件事!”城隍点头许可,并命差吏带他出去。见到那块牌告又挂了出来。醒来之后,正想把此事告诉妻子,妻子此时大发梦魇,呼叫不止,赶紧把她推醒,问她为什么梦中呼叫,她说见有人来报她弟弟中了解元,马上有人来把喜报夺了过去说:“吴生已除名,不要误报!”所以惊唤。姐夫也把他的梦境告诉妻子,两人感到惊异,想办法如何来处理吴生一事。妻子说:“这不难!我弟才丧妻,又没有儿子,光棍一人。如能把他骗来家里住,关在房子里,然后把详情告诉他,就可以随时警惕而保全他了。”

  【正文】诘明〖犹言明朝也。〗,某即衣冠诣吴。拜年後,诳以姊暴病,思一见弟,拉之至家。吴某登楼,见姊无恙,方欲询其故,姊急引之密室,阖其扉而加锁焉〖阖,音合,闭也。扉,音非,门也。〗,隔门语以所梦。吴诧曰:“意诚有之,然尚未为,鬼神遽示罚耳!”姊夫妇曰:“室中动用俱全,吾弟可藉此刻苦〖(宋史杨徽之传)刻苦为学。〗,勿出也。”及试期,始开门。郎舅偕至金陵。除入场外,跬步必与同行〖跬,音傀,又音揣。(类篇)司马法,凡人一举足曰跬,两举足曰步。〗,揭晓果中元〖出榜曰揭晓。〗。

  【译文】第二天,姐夫衣冠整洁,前去看望吴生,行过拜年礼之后,谎称姐姐得了暴病,想见弟弟一面,就把他拉回家来。吴生登上楼梯,见姐姐安好无恙,正想开口问,姐姐急忙一把拉住弟弟的手,引进一间密室,关上门,加了锁。隔着门对弟弟说了两人梦中的事。吴生诧异说:“心里这么想过,还没有干。鬼神就已经示罚了。”姐姐和姐夫说:“屋里一切所用之物俱全。望弟弟在内刻苦学习,不要出来。”到了考期,他俩才把门锁打开,姐夫陪着小舅一起到金陵。除入考场外,姐夫寸步不离跟着他。榜出揭晓,果然中了解元。

  【正文】坐花主人曰:“以未来之事,而遽降之罚,人以为苛,愚以为厚。何也?使其事既行,即明彰显报,亦于事何补?惟迎其意而逆折之,使之有所警惕,而不敢妄为。在人既不受为恶之累,而吴生亦免削除之报,岂不善哉!虽然如吴生者亦幸矣,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吾恐大千世界〖大千世界四字,出佛经,犹言遍天下也。〗鬼神,未必能尽寐者而呼之使觉也。”

  【译文】坐花主人说:“把未发生的恶业作为罚惩的依据,人们会认为很苛刻,我却以为很宽厚,为什么呢?因为如果这事已经发生了,就算很明白的显现出它的报应来,也已于事无补了。只有当人心起不轨时就予以惩治,令他有所警惕,从而不敢胡作非为,这样才既可以不让别人受到恶业的连累,而吴生也可免去失禄位的果报,岂不是很好吗!虽然象吴生这种人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但人即使是在暗处起不轨之心,神明如电的目光都能了知得一清二楚,我恐怕遍天下的鬼神也未必都会在梦中警醒这些人吧。”

  六、钱文敏公残杀报

  赞参军务养天和 孽种难留语太苛

  试看曹彬免杀戮 江南后患正无多

  【正文】常州多世族,如吕相国宫〖相国,宰相之谓。〗、杨状元廷益、赵恭毅申乔、潘大中丞思榘〖榘,音矩。大中丞,巡抚之称。〗,其子孙皆科第蝉联〖蝉联,相继之谓。〗,书香不绝。惟钱文敏公维城后人最凋零,今且绝嗣矣。相传征苗之役,公以大司寇参赞军务〖大司寇,刑部尚书之称。〗。渠魁既戮〖渠,音衢。(书经)歼厥渠魁,(按)渠魁,贼中大头目之谓。〗,经略欲诛其壮丁〖经略,主帅之称。〗,而宥其稚弱〖宥,音右,宽免也。稚,音治,幼也。〗;质之公〖质,犹问也。〗,公毅然曰〖毅然,决断貌。〗:“孽种难留!”遂尽诛之,髫龀无遗〖髫龀,音条趁。(玉篇)髫,小儿发。(说文)龀,毁齿也。男八月生齿,八岁而龀;女七月生齿,七岁而龀。(北史杨异传)髫龀就学,日诵千言。(按)髫龀,七八岁小儿也。〗,是峒苗种遂绝。旋师未几,公即薨,公子亦相继殁,诸孙多残疾者,钱氏之祀竟绝。

  【译文】常州有许多显赫的家族,如吕宫(相国)之家族,杨廷益(状元)之家族,赵恭毅、潘思榘(巡抚)之家族等等,他们的子孙都在历次科第考试中,人才辈出,书香不绝。只有钱文敏公,后人衰微,到今天,已无后人。传说,在征伐苗人的战事中,钱公任大司寇(刑部尚书),参赞军务。苗人造反的头目被捕遭杀之后,主帅想把所有苗族青壮年人全部处死,只留小孩子,向钱公请示。钱公干脆说:“孽种难留!”于是男女老幼,全部斩尽杀绝,那峒苗人便绝了后。官军凯旋不久,钱公就死了,其公子接着也死了。留下的孙子,很多都是残疾者。钱家的香火,竟然从此而绝。

  七、稳婆苦节

  稳婆原是苦养身 少寡操持奉侍勤

  姑劝再醮坚不愿 憾心割耳实冰清

  【正文】上海城隍,威灵最著。道光丙戌,邑有采访节孝之举。凡无力请旌者,汇其名上之有司〖有司,道府州县是也。〗,建总坊焉。

  【译文】上海的城隍,威德灵感,十分出名。道光丙戌年间,县里发起采访、征集节妇孝子事迹的善举。凡是无力上表请求挂旌表扬的节妇孝子,众人就把姓名汇集起来造册,上报有关上级府县衙司,建一总坊,刻上其名以示表彰。

  【正文】方事之始,设总局于蕊珠书院。以绅士数人董其事。众议是举为风化所关,不可少参私见,乃请城隍行像于局中,司事者皆于神前设誓,以期一秉至公。一日,有举报节妇者,询其家世则稳婆也。董事王生笑曰:“姑舍是!安有稳婆而能守节者?”众以为然。是夕,王生梦为青衣唤入邑庙花厅,见城隍便服端坐,厉声责之曰:“后生小子!不辨真伪,信口雌黄〖信口,随口也。雌黄,详注前余生篇。〗!谤诬贞节,宜即示罚!姑念事出无心,诘明至文庙傍,有耄而拥彗迎门者〖耄,音帽,老人也。彗,竹帚也。(史记高祖纪)高祖五日一朝太公,太公拥彗迎门却行。(按)拥彗迎门,今引作持竹帚,扫门前地解。〗,询之可得其详。后宜慎之,再若此,不尔恕也。”王叩首伏罪。神命前吏引之出,及门而醒,即披衣起,坐以待旦。

  【译文】这项工作开始时,在蕊珠书院设立了负责此事的总局,由几位当地知名绅士作董事。大家在讨论中都表示,这是件有关当地风化之大事,不能挟杂少许私人成见,就把城隍塑像,恭请到局里供奉。参予此事的全部人员,在神像前立誓,表示秉公作事。一天,有人前来举荐一位节妇。询问这位节妇的家庭情况,说是个接生婆。当时董事王生在旁,笑着说:“算了吧!哪有接生婆能守贞节的!”大家都认为说得对,此事也就作罢了。当晚王生梦见一个穿黑衣的人,召他进了县城隍的花厅,见城隍穿着便服,端坐在里面,严厉地责备他说:“你这后生小子,不辨真伪,信口雌黄,谤诬贞节。本应给以惩罚,姑且念你事出无心。明天一早,你去文庙旁,有一手拿扫帚站在当门扫地的老人,你向他打听,就会得到详情。今后应当谨慎,再要如此,就不能饶恕了!”王生叩头谢罪。神命先前那个黑衣役吏把王生领出去。到了门口,王生醒了,立即穿好衣服,坐着等天亮。

  【正文】天甫明,急诣文庙前。果见一老者持帚扫地,视之则文庙斋夫也。生因以稳婆守节事访之,老者瞿然曰〖瞿,音句。瞿然曰。(注)瞿然,惊变貌。〗:“相公幸问我,他人勿知也。此真烈妇真苦节,我四十年来与之比屋居,其家世业收生。妇有姿色,少寡无子,翁姑劝之改适〖改适,犹言改嫁也。〗,誓勿从。以姑年迈〖迈,音卖。年迈,犹言年老也。〗,不能为人接生,妇承其业,以养翁姑,颇尽孝。尝为巨家接生,巨家子艳其色〖艳,羡也。〗,欲逼奸之,誓死勿从,以计脱归。巨家子复以多金啖其翁姑〖啖,音淡,以利诱人之谓。〗,翁姑皆劝之,妇割一耳以献,始得自全。吾与比邻多年〖(王勃诗)天涯若比邻,(按)比邻,近邻也。〗,自少至老,未见其与男子戏谑。似此节烈,未知应得旌表否?”王既闻其详,急至局,以夜梦及老者所言,遍告同人,而登其名于册。节妇之为神所敬若是,可不重哉!

  【译文】天刚微明,急忙来到文庙前,果然见一位老人拿着扫把扫地,仔细一看,就是住在文庙里的那个斋夫。王生就向他打听接生婆守节的事。老人有点吃惊,说:“相公幸好问到我,其它人都不知道。她可确实是真烈妇,真苦节。我和她相邻而居四十年,她继承家传之业一直为人接生。很有姿色,少年就守寡,没有儿子。她公婆都劝她改嫁,她发誓不再嫁。由于婆母年老,不能再给人接生,她就继承婆婆的手艺,为人接生,养活公公和婆母,很能尽孝。有次,她去为一大户接生,这家的公子看上她的美色,逼迫要奸污她,她誓死不从,设计脱身回到家里。那个豪门公子,又以很多钱来引诱她的公婆。公婆也劝她改嫁,她竟割了自己的一只耳朵拿给她们,这才保全了自己。我和她邻居多年,从少年到老年,从未见到她和男人说笑过。像这样的节烈,不知能不能得到旌表?”王生既然得了详情,急忙回到局里,把夜里所梦和老人的话,向全体同仁报告了,并且把她的名字登上了节妇的名册。节妇受到神如此的敬重,难道我们可以轻视吗!

  【正文】坐花主人曰:“忠孝廉节,根于至性。天固尽人而畀之,非若富贵利达之或有所吝也。而天之重忠孝廉节,实有百倍于富贵利达者,何也?盖人往往以求富贵利达之故,致举其忠孝廉节而忘之。而筚门圭窦之中〖筚,音必;窦,音豆。(礼记注)筚门,以荆竹织门也。圭窦,穿墙为之,门旁小户也。(按)筚门圭窦,贫家屋也。〗,转有为士大夫所不能为者,天遂不得不因其难能而以为可贵矣!彼穷檐匹妇,苦节自贞,鬼神方亟欲表扬之,以励夫马牛而襟裾者〖励,音利,犹劝也。裾,音居,袖也。(韩文公诗)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犹俗言衣冠禽兽也。〗。而信口雌黄,抑而弗举,其为神所责也宜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尽忠履孝清廉贞节,是以善良的天性为基础的,上天原本是平等地施予每一个人,并不因为人的富贵显达而有所吝惜。然而上天对人忠孝廉节重视的程度,实在比富贵名利的显达超过百倍。为什么呢?因为人往往由于追求富贵荣华的原故,以致於把忠孝廉节都忘掉了。而居住在穷乡僻壤的人,反而有人能做出达贵士绅们所不能做到的义举,连上天也不得不因她做到了这样难以做到的事而觉得非常可贵呵!那位贫家的普通妇人,因其苦守贞节,鬼神才极力希望表扬她,以便策劝那些外显华贵而内丧道德之人。倘若象王生那样信口雌黄,抑弃节妇之事迹而不举扬,那么被神所惩罚也在情理之中呀!”

  八、乞丐福报

  还金此丐本良材 博胜无贪更善哉

  美玉居然忻得贾 妻财子禄一齐来

  【正文】贾阿玉,阳羡人。少丐食里中,常栖城外土地祠。某年除日晡后〖晡,音逋,申时也。〗,见地有蓝布一卷,拾视则女衫中裹银包,约三十金。喜甚,继念:“我丐也,安用此?彼遗金者,难保不以情急伤生。”固坐以待觅者。久之,见一中年妇,自城中号泣而出,遍地寻觅。知其为失物主,呼问之。妇见其为丐者,不顾而泣益甚。阿玉曰:“若觅何物?我坐此久当见之。”妇乃以失衣及银告,且曰:“吾夫欠官粮被押,吾卖女以偿,今失去,有死而已。”阿玉询其衣色及银包纸,皆符。即出以还妇。妇检视感甚,分银以谢,坚不受。

  【译文】贾阿玉,阳羡(宜兴县)人。少年时在街上为乞丐,夜里常栖身于城外土地庙里。有一年除夕日,下午,见地上有蓝布包一个,拾起来打开一看,是件女衫,里面裹着一包银子,约三十两。他先是高兴,继而想:“我是个要饭的,哪用得上这个。丢失银子的人,难保不因此焦急而寻短见。”就坐在路边等待失主来找。过了很久,见一中年妇女从城里号哭着走出来,边走边到处寻找东西。阿玉知道她是物主,就呼叫她。妇人见他是个乞丐,没有理睬,自顾寻找,哭得更厉害了。阿玉说:“你找什么?我坐在这里很久了,该能见到的。”妇人才告诉说,把衣服和银子丢失了,并说:“我丈夫欠官粮被关押,我把女儿卖了,要去交上银子赎人出来。现在丢失了,只有去死了!”阿玉问她衣服颜色和包银纸,回答都相符合,就拿出来交还给她。妇人检查以后,非常感激,就分了点银子出来,给阿玉以示谢意,阿玉坚决不受。

  【正文】是夕卧祠内,见殿上灯烛炳耀,疑天未明,何遽有烧香者?忽闻殿上言:“今日有丐者,不昧遗金〖不昧,犹言不隐没也。〗,全人夫妇两命,功甚大,宜予以福报。”复有人言:“此人应以丐终,寿至三十。”殿上者曰:“宜申东岳,添注禄籍,并予之妻子以劝善。”又命先赐银一箱,旋有人携巨箱置阿玉前,曰:“上神赐汝。”喜极而醒,则黑暗如故。欠伸欲起〖欠伸,注详首篇〗,足下有声锵然〖锵,音枪。锵然,铜铁声也。〗。拾视之,绳系大钱六枚〖枚,音梅。六枚,犹言六个也。〗。窃笑曰:“此岂即神之所赐耶?”因藏之怀中。

  【译文】当天夜里,他睡在土地祠里。忽见殿上灯烛辉煌,心中怀疑:“天还未亮,怎么会有人前来进香呢?”突然听到殿上有人说:“今天有一乞丐,他拾金不昧,保全了别人夫妇两命,功德相当大,应该赐予福报。”另有人说:“此人应终身做乞丐,寿至三十岁。”殿上的人说:“应该向东岳申报,给他添注禄籍,再赐给他妻子和儿子,以劝世人为善。”接着又命赐给他银子一箱。立即有人拿来一只大箱,放在阿玉面前,说:“这是神赐给你的!”阿玉欢喜之极,就醒了,周围仍是一片漆黑。伸了个懒腰,想站起来,刚一伸脚,哗啦地一声响,踢到一样东西。伸手一摸,拿到一串用绳子串好的大钱,共六枚。他暗笑:“这就是神所赐的东西么!”就揣在了怀里。

  【正文】阳羡风俗,岁朝大家多为饼饵以施丐者〖饵,音耳。(说文)饵,粉饼也。〗。而城内外博场甚众。又有卖糖者,置六琼于担〖骰子,古号明琼,出列子。六琼,犹言六颗骰子也。骰,音头。〗,而与人博,得彩者,糖与钱惟所欲。其担皆集长桥上。长桥者,晋周孝侯斩蛟处也〖(晋书)周处,谥考侯,阳羡人。少孤,膂力绝伦,好田猎,不修细行,州里患之。父老尝叹曰:三害未除,奈何?处问故,答曰:长桥下蛟,南山白额虎,并子为三害。处遂入山射虎,投水斩蛟,己亦励节改行。陆士龙勉之力学。后官中丞,以节义著闻。〗。诘明,阿玉乞得饼饵甚多。食既饱,携六钱至长桥上,与糖担博而胜。历十数担皆胜,得钱千。复至博场博,博又胜。自朝至暮得钱数万。时有贾翁者,开面馆于长桥侧,阿玉每乞食得钱,即往买面,翁亦素怜之。是日所得钱,皆寄贾翁店。次日复博,博则必胜。四五日后,积钱至百数十千。忽自念:“博场所得皆非义财,我虽蒙神赐,彼负者非尽有余〖负,输也。非尽有馀,犹言非皆有馀钱也。〗,猎而取之〖(蔡邕月令章句)猎者,捷取之谓。〗,不免作孽。且我以丐者,骤得钱百余千,苟勤俭亦可成家,复何事博?博而胜于心不安,负则将复为丐。”因誓于神不复博。

  【译文】阳羡当地有种风俗,每年新春期间,家家做好许多糕饼,分施给街上的乞丐。同时城内外设有许多赌场,还有卖糖的挑子摊贩,摊板上放着骰子设彩与人打赌,赢者可以随意拿糖或钱。这些摊彩挑子,都集中在长桥上。这长桥就是晋朝孝侯周处斩蛟的地方。第二天阿玉要得糕饼很多,吃得饱饱的,就带着六枚大制钱来到长桥,与糖担赌,每赌都胜,赌了十多个摊子,得了千多钱。就又来到赌场,又连连获胜,从早到晚,赢钱达数万之多。当时有位姓贾的老先生,在长桥旁开面馆,阿玉平时乞讨得钱,就去那里买面吃。老人也一直很同情他。当天阿玉把赢来的钱,都寄存在贾老先生店里。第二天阿玉又去赌,一赌就胜。过了四五天,积钱达百数十千之多。他忽然想到:“赌场所得的钱,都是非义之财。我虽蒙神赐,但输家并不都是家有余财的人,我这样巧取过来,不免造孽。何况我又是个要饭花子,突然得到这么多钱,只要勤俭一点,也可以成个家了,不必再去赌博,就是赌胜了,于心不安,赌败了,还得当叫花子。”于是他在神前发誓:“永不再赌!”

  【正文】时贾翁面馆以无资本,将闭不复开。阿玉与之谋,尽举所得钱以益店本,而身为之佣。贾翁亦喜,因择日复开。开则人趋若鹜〖鹜,音务。若鹜,出文选曹植闲居赋。(玉篇)趋,奔也,疾也。(按)人趋若鹜。犹言人争来。〗,得利数倍于前。数年后,积资数千,店益起。贾翁无子,止一女,德阿玉甚,即以妻之〖妻,音砌。(论语注)妻,为之妻也。〗。阿玉亦事之如父,而相依以终。后其妻连得二子,阿玉寿七十而卒。今其子尚开面店如故,家称小康〖小康,犹言小富也。〗。阿玉不自知其姓,以依贾翁故姓贾。

  【译文】那位贾老先生的面馆,恰好缺少资本,准备关闭。阿玉就和他商量,把所得钱尽数筹为面店本钱,自己也去店里作佣工。贾翁也很高兴,择吉日重新开张,顾客争相前来,生意十分兴旺,得利超过以前数倍。几年以后,积资达数千之多,店业更是一番气象。贾翁无子,只有一女,对阿玉非常感德和器重,就把女儿嫁给他。阿玉也把贾翁当亲生父亲对待,相依互助而终。后来阿玉妻生了两个儿子,阿玉活到七十岁才死。至今他的儿子还在经营这家面馆,已是小康之家了。阿玉不知自己的原姓,就依贾老先生而姓贾了。

  【正文】坐花主人曰:“阿玉以乞丐之贱,而能不昧遗金,亦云难矣!然犹曰,此特一念之善耳!及其梦邀神贶,博致多金,他人处此,有不恃花骨头为聚宝盆,以冀巨箱中金钱,皆由博进哉?乃能于屡战皆捷之馀〖犹言连赌连赢之时。〗,念负者之难堪,誓神明而知止〖犹言对神明立誓,不再赌也。〗。可谓急流勇退〖闻见前录,钱若水见陈希夷于华山,有一老僧与希夷并坐,熟视若水久之,徐曰:急流中勇退人也!后若水年才四十致政。〗,既仁且智矣!寿考令终〖(说文)考,老也。(诗经)周王寿考。(又)高明令终。(注)令终,善终也。〗,庆流子孙,不亦宜乎?”

  【译文】坐花主人说:“阿玉是个乞丐,而能拾金不昧,可说很难得了!但也可说这只不过是一念之善而已!到得他梦见神赐,赌得多金,如果换个人,难道不会仗恃这骰子就是聚宝盆而更加贪想盈满巨箱的金钱,以为都可以靠赌博得来吗?而阿玉却能在连连得手之后,想到输家处境难堪,并在神前设誓而永不再赌,真可谓是急流勇退,既有仁爱又有智慧的人啊!寿至古稀而终,子孙受其余庆,不是很合乎情理吗?!”

  九、偷儿福报

  宵分行窃隐梁旁 蓦遇强奸比虎狼

  妇若不从伤两命 夺刀还刺黑心郎

  三字频称我贼也 可知气概本豪雄

  搭连还了承他业 得失忻如楚国弓

  【正文】某甲初为丐〖凡说部中,称人而隐其姓氏,则曰某甲。〗,继作贼。后乃巨富,子孙有登仕籍者〖登仕籍,犹言官也。〗,称封翁焉。

  【译文】某甲(凡故事中,称人又不便指明其姓名时,就用某甲),最初是乞丐,接着又作贼,后来竟然成了巨富,子孙当中甚至有作显官的,他被尊称为老太爷。

  【正文】方其作贼时,邑某氏,家素封〖(货殖传)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按)素封,犹言富厚也。〗,而三世孀居。有娣姒三人〖娣姒,音弟似。娣姒,妯娌也。兄之妻曰姒妇,弟之妻曰娣妇。〗,夫皆死,无子嗣,且绝。幸季妇有遗腹未产,共冀得男,以绵宗祀。值清明日,赴乡墓祭。二姒俱行,道远,往返须三日。独季妇以有孕不往,留一媪以侍〖媪,音袄,老妇也。〗。某甲觇知之,乘隙往行窃〖乘隙,乘其人少之隙也。〗。黄昏逾垣入〖逾,越也。垣,墙也。〗,见季妇与媪,持灯出视门户。甲遂至季妇室,匿隐处〖匿,音逆,藏也。〗。妇人坐灯下观书,媪侍侧作醉状,促妇睡〖促,催也。〗。妇曰:若自阖门往睡〖若,汝也,阖,闭也。〗,勿溷我〖溷,音混,乱也。〗。媪遂虚掩其门而去。

  【译文】在他作贼时,城里有一富户,家中三辈都是寡居。当时家中只有妯娌三人,丈夫都已故去,没有儿子,看来要成绝户。幸好老三的媳妇怀有遗腹子,还没有生下来。妯娌三人都希望生个儿子,继承宗祠香火。那年清明,家人要去乡间祭祖扫墓,两位嫂嫂一起去。路很远,来回须三天,因为三媳妇身怀有孕,不便远行,就一人留在家里,同时留下一个老妇照顾。某甲暗中知道后,准备乘机行窃。黄昏时分,他翻墙进去,见三媳妇和老妇人,端着灯出来巡视门户。某甲伺机潜入三媳妇房中,躲在隐蔽处。回房后,妇人坐在灯下看书。老妇人侍候在旁,好像喝醉了的样子,一个劲地催促女主人去睡。三媳妇说:“你自己关上门去睡,别在这打搅我。”老妇人就虚掩了门走出去。

  【正文】俄倾,有一少年推门入,某甲疑为同道,而讶其不俟妇睡,且衣甚楚楚。〖(诗经)衣裳楚楚。(注)楚楚,鲜明貌。〗。妇见少年入,惊起欲呼。少年遽抱持求欢,妇坚拒且呼媪,媪不应。少年见妇不从,出袜〖袜,音瓦,足衣也。〗中刀示之曰:“不从,血我刃!〖(诸葛亮伐魏诏)鸣条之役,兵不血刃。(按)血我刃,即要杀之谓。〗”妇叱之曰:“家世清白,不能受无赖之污。欲杀即杀,宁死不从!”少年以刀置妇颈以逼之。某甲睨久愤极〖睨注,详本卷余生篇。〗,骤出,从少年后夺其手中刀还斫之〖斫,音酌,击也。〗,中额倒。妇出不意,益骇,战栗不能出声〖战栗,恐惧貌。〗。某甲遽出,开门大呼:“捉贼!”四邻毕集,问:“贼何在?若何人〖若,注详前。〗?”甲迫于义愤,忘己之为窃来也。及是始悟,笑曰:“我贼也,然可恶有更甚于贼者。诸君盍从我来?”因引众入妇室。时妇已避往他室,惟见一人卧血泊中。烛之〖烛,犹照也。〗,西邻某也,幸伤轻未死。某询其何来,默不语。询甲,甲历述所见,众遂并絷之〖絷,音执,系也。〗。

  【译文】隔了一会儿,有一少年推开门走了进来。某甲以为是同道,也是贼,但是又奇怪他为什么不等妇人睡了再来,而且还衣冠楚楚。妇人见少年进来,惊怕地站起来,张口要叫,这少年抢前一步,抱住妇人,要求同床共欢。妇人坚决挣扎,大声呼叫老妇人,没有反应。少年见妇人不从,就从袜中抽出一把刀,逼住她说:“不从,就杀了你!”妇人怒斥说:“我们家世清白,决不能受你这无赖的玷污。要杀就杀,宁死不从!”少年就把刀架在妇人的颈子上,逼她就范。某甲看到此,气愤已极,突然从少年身后跳出来,一把夺过刀,反砍他一刀,击中额部,他倒下了。妇人遭此突然变故,吓得战栗不已,不能出声。某甲一把推开大门,大喊:“捉贼!”四邻都闻声赶来,问:“贼在哪里?你是什么人?”某甲出于义愤,竟然忘了自己是来偷东西的,到这时他才醒悟,不觉笑出声来,说:“我就是贼。但是还有比贼更可恶的,请各位都跟我来!”就把大家引进妇人住室,这时妇人已避开到另一屋里去了。只见一个人卧在血泊中。拿烛一照,是西边的一个邻居,幸亏伤轻没有死。有人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他默然不说。问某甲,甲就把所见一一陈述。众人把两人都捆起来。

  【正文】及明,解官。少年反诬妇与某甲奸,己是夕以捉奸往。甲曰:“我贼也,谁不知?妇即不贞,安肯与贼奸?”因缕述夜间事,并历供积年行窃之案,以实己之为贼。官核卷信,乃严梏少年〖梏,音故,刑具。严梏,犹言用严刑讯问也。〗,始吐实,盖艳妇之色已久〖艳,详卷一末篇。〗。是晚,亦乘隙往。侍媪受赂通谋〖(韵会)以财与人谓之赂。〗。官遂论少年及媪如律,旌妇之贞,义甲而释之。

  【译文】天亮以后,送到官府。少年反咬一口,说某甲和妇人有奸情,当天夜里他去是为了捉奸。某甲说:“我是贼,谁不知道?那位妇人即使不守贞节,也不至于愿和贼通奸。”因此把夜间事从头细说一遍,并把自己多年以来所作的偷盗案都说出来,以证明自己确实是贼。县官核对了盗案簿,相信他所说属实。对少年动刑拷问,才吐实情。原来他早就垂涎妇人美色,那晚也是乘妇人家中无人而去,那老妇得了他的贿赂和他通谋。县令按律惩处了少年和老妇人,表彰妇人贞节,并因某甲仗义而予以释放。

  【正文】甲出,仍窃如故。一夕,窃于乡镇。为事主所觉而逃,追者甚众,误投绝地不得出。仓卒间〖仓卒,急促不安貌。〗,见一破庙,逾垣入,将匿于神案。行急,误撞旁侍土偶倒地〖(孟尝君传)木偶人谓土偶人。(按)土偶,泥塑神像也。〗,己亦从之而倒。昏瞀中,见所触土偶自地跃起,青面而赤须,持刀叱甲曰:“若何敢撞跌我?”遽前揪甲欲杀〖揪,将由切,音酒,平声,犹捉也。〗。甲力与撑拒。忽闻殿上呵曰:“是人保人节操,全人宗嗣,阴德浩大,上帝已予以厚福,鬼卒何敢祟之?〖祟,音岁。(说文)神祸也,(左传)实沈台骀为祟。(按)鬼神作祸皆曰祟。〗”旋有人青面者去〖,昨没切,音酒,音在入声。(说文),持头发也。〗,榜之数百〖(韵会)榜,笞也。(按)榜之,犹言打之也。〗。复唤某甲上,曰:“丹墀下有巨金赐汝〖墀,音池,阶上地也。(典职)以丹漆地,故曰丹墀。(按)丹墀,宫殿之制也。巨,大也。〗。”叩谢而起。恍惚见丹墀下金积如山,趋下阶,一跌而醒。仰视天际疏星三五,晨光熹微〖熹,音稀。(晋文)恨晨光之熹微。(注)熹微,光未明也。〗。默忆神言,循阶而下,遍地寻觅,得康熙大钱一。以为鬼之侮己也,亦姑拾之。辨色而行(礼记)朝辨色而入。(按)辨色,谓天将明,色可以辨也。〗。寻至村落〖(纲目集览)人所聚居处谓之村落。〗,见道旁有卖熟山芋者,以所得大钱买食之。

  【译文】某甲获释后,照旧偷盗不改。一天晚上,他在一乡镇行窃,被主人发觉,落荒而逃。追他的人很多,慌忙之中,钻进一个绝地,急忙不见出路。忽然见一破庙,翻墙进去,想藏在神案底下,慌张之中,把旁边塑的一尊泥像撞倒,自己也被绊倒在地。昏蒙之中,见被他撞倒的泥像,从地上一跃而起,青面赤须,手握大刀斥责说:“你竟敢撞倒我!”一把抓住某甲,准备杀他。某甲极力和他抵抗。忽然听到大殿上有人大声说:“这人保全人家节操和宗嗣,阴德浩大,天帝赐他厚福,你们这些鬼卒胆敢祸害他!”立即有人把青面人拖了下去,打了数百棍。又把某甲传呼上去,说:“石阶之下有巨金,是赐给你的!”某甲叩谢起身,恍惚间见台阶下金积如山。举步下阶,一脚踏空跌了一跤,从梦中惊醒了。抬头一看,天边有几颗星星在闪烁,已然透出一丝微明的曙光。心里回想起神的话,顺着台阶走下来。遍地寻找,见到康熙大钱一枚,以为是鬼在嘲笑戏弄自己。也不管他,拾了起来。在昏蒙的晨光中,辨色找路往前走。来到一个村落,道旁有卖熟山芋的摊子,就用那大钱来买山芋吃。

  【正文】旋有老翁亦来买食,与甲并坐。食已即去,遗一搭连。甲将起,见之,知为翁所遗。启视,则储黄金二巨锭〖储,音除,藏也。〗,番银百余,制钱数百文,出入帐目四册,上载未收银数巨万。恐为卖芋者所见,急掩之。私念:“此岂即神所赐耶?然老翁失此簿,何以收银?虽神赐,不可受。”因复坐以俟翁反。坐久,卖芋者怒促之曰:“若出一文钱,久坐不起,将寄宿耶?”甲曰:“否,我尚欲买食。”因出搭连中钱数文,复买以待。翁果仓皇而来〖仓皇,急貌。〗,汗流如雨。见甲尚坐食,遽询曰:“君尚未去,我适遗一搭连,见否?”甲笑曰:“不因翁物,我早行矣。”因举而还之曰:“原物俱在,惟借用数文买食山芋,幸勿见责。”翁既不启视,亦不致谢,惟曰:“敝居不远,曷偕往?”甲从之,行数里,至一大宅,门外木植堆积如山。翁与俱入,至中堂。翁入,整衣冠复出,揖甲而言曰:“余楚人也,设木肆于此有年矣。各邑木肆,皆此间分出,资本数十万,强半赊贷,皆载适所失簿中,幸君归我,否则殆矣〖殆,危也。〗!请以千金奉酬。”甲坚辞。翁见其意诚,因询其向习何业,甲忸怩曰〖忸,女六切,音牛,读如玉。怩,音尼。(孟子注)忸怩,惭色也〗:“无所习。”复询其家有何人,曰:“落拓一身〖拓,音托,(北史杨素传)素少落拓。(按)落拓,不自振作之谓。〗,未有家室。”曰:“然则何以为生?”曰:“不敢欺,我贼也!”复询其姓名,告之,翁矍然曰:“曩某邑有义贼〖曩,乃朗切,音囊,上声;昔日也。〗,能杀荡子以保全节妇者,即君也!”曰:“然。”翁曰:“君此可举质神明,今复见利不取,光明磊落〖磊,鲁猬切,音累,上声。(晋书石勒载记)勒曰: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按)磊落,正大貌。〗,衣冠所难。我家业百万,无可信托。君倘不弃,曷从我游?衣食财帛,资君所用,较胜作梁上君子否?〖(后汉书陈实传)有盗夜入其室,止于梁上,实阴见之,呼子孙训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人,之未必本恶,习以成性,遂至于此,梁上君子是矣!盗大惊自投于地。(按)世谓贼为梁上君子,本此。〗”甲喜诺,遂依翁以居。

  【译文】一会儿,来了一位老翁也来买山芋,坐在甲的旁边,吃完后起身走了,留下一个搭连。某甲也起身要走,看见搭连,知道是老翁忘记在这里的。打开一看,里面有黄金两大锭,银锭百余,制钱数百文,收帐薄四本,上面记载着尚未收清的银数就达一万多。某甲怕卖芋摊主看到,急忙把搭连遮掩起来。心里暗想:“这难道就是神所赐的吗?那老翁丢了这些帐本,怎么去收银帐?即使是神所赐,也不能要!”于是就坐在那里,等老翁回来。坐的时间一长,卖芋摊主生气了,说:“你出一文钱,坐在这里不走,是想在这儿过夜吗!”甲说:“不!我还想买点吃!”就从搭连里摸出几文钱,买了芋子边吃边等。果然老翁急促慌忙赶来,汗流如雨。见甲还坐在那里,马上就问:“先生还没有走。我刚才忘了一只搭连在这里,你见到了吗?”甲笑着说:“要不是因为老先生的东西,我早走了!”老翁也没有开检,也不说谢,只说:“我家不远,请一起到家坐坐!”甲就跟随而去。走了好几里路,到了一座大宅前,门外堆放许多木料。老翁与甲一起进去,来到中堂。老翁进里屋,整好衣冠又走出来,对甲深深一揖,说:“我是湖南人,在这里开设木料厂已有多年。各县的木材厂,都是从此处分出的。资本已有数十万,多半都是赊贷,记在刚才丢失的薄册上,幸亏先生把它们归还给我,否则就完了。现在请接受这一千金,作为酬谢。”甲坚辞不受。老翁见他心意诚恳,就问他一向从事什么职业,甲羞愧忸怩地说:“没有职业!”又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甲说:“只我落泊一人,没有家室。”又问:“那么你怎样生活呢?”甲说:“不瞒你说,我是贼。”老翁又问他姓名,他说了。老翁忽有所悟,说:“以前听说,某县有个义贼,杀一浪荡子,保全了一个节妇的声誉。怕就是先生吧?”甲说:“是。”老翁说:“先生的作为,可以上鉴神明。今天又见利不取,光明磊落!那些衣冠楚楚之人,都难做到!我家业百万,找不到可以信托之人,先生倘若不嫌弃,就跟着我吧。衣食财帛,随先生所用,总比作梁上君子好吧!”甲高兴地答应了,就在老翁家里安顿下来。

  【正文】甲颇识字,翁命之代收帐目。出入两年,勤慎精密,且无丝毫苟且。翁老而无子,竟以甲为子,携之还乡。因离乡久,乡人无知其伪者。及翁死,遂据其业。子孙蕃衍〖藩衍,众多貌。〗,有举于乡,仕至观察郡守者〖观察,道台之称。〗,至今为楚巨室〖(孟子注)巨室,世臣大家也。〗。

  【译文】甲还认识不少字,老翁就派他代为收帐。出入两年,办事勤快,谨慎而且精密,没有丝毫马虎躲懒之事。老翁年纪已大,没有儿子,就把甲认作儿子,带他回到老家。因离乡已久,故乡人都不知他是假的。直到老翁去世,甲全部继承了产业。子孙众多,其中有考中乡试,官做到观察郡守的(道台)。至今仍是湖南地区一家大户。

  【正文】坐花主人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二句出史记伯夷传。〗。以偷儿之贱行,而有士大夫之居心,则从厚而报之,不以偷儿有所吝也。然则彼簪缨之胄〖簪缨,贵显之饰也。胄,犹裔也。〗,而降为舆台者〖(左传)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按)舆台,卑贱之职。〗。其所由来亦可知矣!”

  【译文】坐花主人说:“上天行道是平等不偏的,恒常赐予行善有德之人。虽是行为卑贱的偷儿,只要还怀有大丈夫一般光明磊落之心,就给以厚报。决不因为是偷儿而吝啬。然而那些显赫家族之后代,有朝一日沦到做人的差役仆从。其中因由,也就可以推知了!”

  十、皂隶福报

  身家不论论行为 皂隶亲生甲榜儿

  邓守后人作何状 簪缨曾否誉同驰

  【正文】吴兴某大中丞之先世〖吴兴,即湖州。〗,有为郡刑杖手者。虽贱役而居心忠厚,以济人利物为念,常谓同侪曰〖侪,音才,犹辈也。〗:“公门里面好修行。吾辈在公门中不为善,便如入宝山空手而回〖八字出法华经。〗。”以是凡遇乡民之讼者,多为调解劝息;其贫而理直者,尤力护之。每夕辄以刑杖置便桶中,以小便可以去瘀生新〖瘀,积血也。〗,浸久虽杖至血肉狼藉〖狼藉,注详十金易命篇。〗,不致麋烂〖糜,音靡,犹腐也。〗。时有邓太守者严酷,杖人不见血不止。用是全活甚众,同侪化之,亦多戢其贪戾〖戢,音切,敛也。〗。

  【译文】吴兴县(湖州)有一位大中丞(巡抚),他的先父曾经当过郡府的刑杖手。工作虽属卑贱,但心地忠厚,常怀济人危难之念。他经常对同行们说:“公门里面好修行!咱们在公门不做善事,就像走进宝山空手而回一样。”因此,每遇乡民诤讼告状,他总是多方调解劝慰,平息下去。见到家贫而理直的人,特别着力保护。每天晚上,都把打人的刑杖浸泡在尿桶里,因为小便可以化瘀生肌,浸泡久了用它打人,虽打得皮开肉绽,血肉狼藉,也不致化脓糜烂。当时有一位邓太守,生性严酷,打人不见血不罢休。老先生用这种办法救活了很多人的命。同事们都受到他的感化,多指责太守又贪又暴戾。

  【正文】翁有子失其名,幼即敏悟好读。尝自塾中归,误冲太守道,为前驱所执〖(诗经)为王前驱。(按)前驱,前行之侍从也。〗。太守见其幼,呵而释之。归即发愤曰:“安见吾他日不为太守耶?”翁笑曰:“儿痴矣!我为隶,尔能应试为太守耶?”子虽不敢辩,承读益勤。及长,文名藉甚〖(汉书陆贾传)声名藉甚,(按)藉甚,犹言盛也。〗。郡绅多爱重之。翁又素长者〖长者,注详首篇。〗,平日极敬礼斯文,以故三学诸生,非但无与为难,且争促翁令其子赴试。翁不得已从之,一试即补弟子员〖(汉书武帝纪)丞相弘,请为博士补弟子员。(按)世谓进学为补弟子员,本此。〗。后由甲榜,仕至郡守。数传即大中丞,及其弟方伯,至令簪缨不绝〖簪缨,注详前篇。〗,称世族焉。

  【译文】老先生有个儿子(忘了他的名字),从小就聪明,悟性好,爱读书。有一次从塾馆放学回家,不小心冲撞了太守的官道,被轿前开道的衙役抓住。太守看他年幼,训了几句放了他。他回到家里,发愤说:“我就不信将来当不上太守!”他父亲听了,笑着说:“真是个不懂事的痴儿。我是他手下的一名役隶,你能应考做太守吗!”儿子虽不敢反驳,但读书更加勤奋了。长大以后,文名很盛,都说他学问好。郡内的乡绅名士很爱重他。老先生是出名的忠厚长者,平日又对有学问的人极其敬重。因此三学诸学子,非但不与他们为难,反而争相劝说老先生让他儿子去参加考试。老先生不得已就听从了。一考,就被录取为正式官塾学生。后中甲榜,作官至郡守,数次迁升,当了大中丞,他的弟弟也当了藩台。至今族里不断有人作官,已成当地有名望的世族了。

  【正文】坐花主人曰:“封翁以隶人之贱,立心一善。天即不惜予以令子贤孙,大昌厥后。然则彼窃高位,享厚禄,而惟知剥民以自奉,其视翁何如哉?天之报之者,又将何如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老先生身为贱隶,却发心尽力为善。上天就不惜给以子孙贤达的福报,让后代昌盛。然而那些窃取高位的人,享受着丰厚的官禄,而只知盘剥老百姓以自肥,看到老先生又当作何感想!上天将来又会给以他们什么回报呢!?”

  十一、阳羡生

  趋吉避凶凭善念 幸逢相士术通神

  下管上簟成齑粉 喜极宜兴选拔人

  【正文】阳羡某生,学中名士,家亦小康。嘉庆壬辰夏,偕同学侣至澄江〖侣,音吕,徒伴也。澄江,即江阴县。〗,应拔贡试。时生岁科试,及经古连冠其曹〖冠,音贯,(韵会)为众之首曰冠。(按)曹,同辈也,连冠其曹,谓速取第一也。〗,意选拔可操券得〖谓可必得也。〗。携资颇厚,日坐寓中,与同学生流连诗酒,意甚得也。

  【译文】阳羡(宜兴)有一位书生,是学界名士,家庭也属小康。嘉庆壬辰年夏天,和同学结伴来到澄江(江阴),参加选拔贡生的科试。头一年岁考中,该生在经、古等科目连得第一。心想这次拔贡,稳操胜券,同时也带了足够的银钱。每天呆在客栈里,与同学们流连喝酒赋诗,很觉得意。

  【正文】逆旅有善相者〖逆旅,客舍也。〗,垂帘于门,谈相多奇中〖奇中,注详十金易命篇。〗。生与同寓,颇相款洽〖洽,音恰。款洽,和好貌。〗。一日生携鱼自外入,戏谓相者曰:“君善相,相我能食此鱼否?”相者视鱼,复视生,曰:“不能。”生入,亟烹之,置案上。复出邀相者同食,以嗤其谬〖嗤,音吃,笑也。〗。将归坐,谓相者曰:“得食否?”相者曰:“不能也。”言未已,有巨蛇自梁上堕压盎〖盎,乌朗切,音鸯,去声,盆也。〗,盎碎,众惊噪〖哗也。〗。蛇曳尾去〖曳,音异,拖也。〗,鱼竟不得食。生奇其术之神,相者谢曰:“吾术何神?适因君戏我,故亦戏君,不然一鱼之微,何关于相?”生复询以得邀选拔否。相者踌躇曰〖踌躇,音俦除,顾虑不决貌。〗:“久欲直告,恐招尤,不敢言。”生曰:“言之何害?”强而后对曰:“君无冀选拔矣!君晦色已现,三日后三鼓,当死于非命。此去君家不远,宜速返以正首邱〖注详万彦斋封翁篇,此句犹言得死于家也。〗。曰:“能免否?”曰:“不能。”生见其言决,大恐。即欲束装。同试者群咎相者之妄,因阻生不使归,生虽留而意终不自安。

  【译文】客栈里住着一位善于看相的相士,门上挂着门帘,谈相很神,而且准确。该生与他同住客栈,相处很好。一天书生提了一条鱼自外进来,对相士开玩笑说:“先生擅长看相,请看一下,我能吃到这条鱼不?”相士看了看鱼,又看了看这位书生,说:“不能”。书生马上进去,很快就把鱼烹制好,端出来,摆在桌上。又走出去邀请相士一起吃鱼,以此讥笑他说话荒谬。要就座的时候,又问相士:“能吃到鱼吗?”相士说:“不能。”话音未了,有条大蛇从梁上掉下来,砸在盛鱼的盘子上,盘子碎了。大家惊恐失措。那条蛇扭曲着爬走了,鱼竟然没有吃成。书生称赞他的相术真够神奇,相士谦让说:“我的本事无神奇之处。刚才你开我玩笑,我也就回你一个玩笑。小小的一条鱼,与相术有什么关系!”书生又问自己是否能选拔上。相士犹豫了一会儿,说:“早就想直言相告了,又怕惹你埋怨,不敢说!”书生说:“说出来有什么害处!说吧!”强求了几次,他才说:“你根本没有希望选上。你脸上已现晦暗之色,三日后三更,要死于非命。这儿离你家不远,最好尽快回家,还能安逝在家里。”书生问:“能不能避免呢?”他说:“不能!”书生见他说话如此断然无余,心中感到极大恐惧,马上想收拾行李回家。同来参加考试的人,都指责相士胡说八道,阻拦书生不让他回去。他虽然留了下来,但心里总感到不安。

  【正文】届期,新月初上,同寓者尽睡。生疑虑交集,坐卧俱难,惘惘出门〖惘,音罔。(韩愈送殷员外序)出门惘惘,(按)惘惘,失意貌。〗。信步行至旷野处,闻隐隐有哭声。迹之〖犹言寻之也。〗,声出破屋中。推门入,见一妇人携两子而哭,声情哀怨。询之,则其夫以负势家银五十两,为势家所讼系狱,责比狼藉〖狼藉,注详十金易命篇,(按)此谓血肉狼藉也。〗。因卖妇以偿,有成约矣,质明将往〖质明,注详何孝子篇。〗。妇不能舍其子女,故哭。生默计橐金颇饶〖饶,音荛,犹言多也。〗,如相者言将死,安用此为?不如代归之,以全人夫妇。因曰:“婚据已立否?”曰:“尚未。”曰:“然则得金尚可止否?”曰:“可。”曰:“媒者何在?”曰:“不远。”曰:“既如是,速往唤媒者来,待于此。吾归取金予汝。妇疑其有他意,踌躇不应。生笑曰:“吾怜汝一家骨肉星散,故解囊以助,汝速往无疑。”妇始喜诺。生趋归持七十金复往。则妇与一老翁偕坐。生询翁为谁,曰:“卖身之媒也。”生出金畀妇,且以语翁。翁矍然曰:“先生路人,尚有此高义,况吾与若夫邻里耶?!荷先生恩,卖身事已不必言,惟当急往缴官,释狱中人归耳。因启视金,怪其多,生曰:“有余,可为经纪以糊口〖糊,音胡。(左传)而使糊其口于四方。(按)为经纪,犹言做生意;糊口,犹言谋食也。〗,免复负人债。”翁喟然曰〖喟,音愧,叹声。〗:“先生何思之周耶!真若夫妇再生父母矣!”因叩问姓名里居甚悉。

  【译文】考期到了,一弯新月升起,同考的人都入睡了。书生心中疑虑恐惧,思潮翻腾不已。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神情沮丧地走出门去,信步来到了旷野处。远处隐约传来哭声,循声走去,声音是从一间破屋中传来。推开门进去,见一妇人抱着两个孩子在哭,声情哀怨,裂人肺腑。一问原因,原来是她丈夫欠了一家权势人家五十两银子还不起。势家告官,她丈夫被抓入狱,打得血肉模糊。因此只好卖妻子来偿还,已经谈好契约了,明天就要过去。妇人因舍不下儿女,所以悲哭。书生心里暗中盘算,这次出门带的钱不少,果真如相士说将死的话,留钱有什么用!不如拿来替她们还帐,以保全这一家子。打定主意之后,就说:“卖身婚约写好没有?”她说:“还没有!”又问:“那么,有了钱,还可不可以中止?”答说:“可以!”问:“媒人在哪里?”答:“不远。”书生说:“既然是这样,你快去把媒人叫来,在这里等。我回去拿钱给你。”妇人怀疑书生别有用心,好长时间不说话。书生笑着说:“我是可怜你们一家子骨肉星散,所以愿意拿出钱来帮助你们。你快去,不要怀疑!”妇人才高兴地答应。书生回到客栈,拿了七十两银子,又返回去,见妇人与一老先生坐在屋里。书生问老先生是谁。答说:“卖身的媒人。”书生拿出钱来交给妇人,并对老翁说明情况。老翁诚敬地说:“先生是陌路之人,都能如此高义,何况我与她丈夫是多年邻里。承蒙先生大恩,卖身的事就不必再提。现在最紧急的,是把钱缴到官衙,把狱中人救出来!”他打开包一看,说钱多了。书生说:“有余的话,可以做点生意糊口。免得以后再借人钱背债!”老翁感叹说:“先生想得真周到!真是她们夫妇的再生父母啊!”就详细请问了书生姓名和住地。

  【正文】生遂归寓,终疑相者言,不能成寐。闻更筹三响〖(徐铉诗)任他银箭转更筹。(按)更筹,报更之筹也。〗,自念:“时至矣!”正疑虑间,有叩门求见者。起时,则前妇以金交官,夫得释,偕来叩谢。生起,劳慰之〖劳,劝解也。〗。送之出门,将归寝,闻卧室有声甚巨。入视,则墙倒,正压所卧床上,管簟俱成齑粉〖管簟,音馆殿;齑,音祭平声。(诗经)下管上簟。(注)管,蒲席也。竹笔曰簟。(卢思道檄文)运泰山而压春卵,引渤海而濯秋萤,不足等其消灭,譬其齑粉。(按)齑粉,言如齑之糜烂,粉之细碎也。〗。因移卧他室。

  【译文】书生回到客栈,心中依然挂着相士的话,睡不着。听到已打三更,心想时间到了。正在疑虑之时,听到有人敲门求见。打开门,是那位妇人把钱交到官府,丈夫已获释,两人特地前来叩谢。书生站起来,劝慰一番,把他们送出门外。正要转身回去睡觉,听到卧室里有巨响声,还很大。进去一看,一面墙倒塌下来,正砸在他的卧床上,床和席子等都压成碎片。书生就到另一间房里去睡。

  【正文】次日,见相者,嗤其妄。相者固未知隔夜事,审谛之〖谛,注详万彦斋篇。〗,笑曰:“君勿欺我,君昨晚必有所为,满面阴骘,阴德甚大。今不死,且得选拔,当连捷成进士。如谓余言谬者,昨已毙于岩墙下矣!〖(孟子注)岩墙,墙之将覆者。〗”生大叹服。是年果得拔贡,后入词馆。

  【译文】第二天面见相士,书生笑他没说准。相士当然不知前一晚上的事。把书生仔细审视一番,笑道:“你别骗我,昨夜你一定做了什么事,满面阴德之相,而且德相很大。现在不会死了,而且还得选拔,当连捷中进士。如果以为我的话是胡说,昨天你早已死在塌墙之下了!”书生大加叹服。果然得拔贡,后入了翰林。

  【正文】坐花主人曰:“相者,神人也!一鱼之微,何关于相二语,是其曲为掩饰处。君子观于巨蛇之毁盎,而知饮啄皆定命〖(古谚)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非可强求。观于岩墙之压床,而知死生有定时,不能幸免。乃囊中金出,遽释累囚〖累囚狱中所系犯人也。释,放也。〗。门外人来,顿消奇祸。全人骨肉,即完我体肤。人鬼关头〖犹言生死交关处。〗,穷通转瞬〖转瞬,谓穷变为通在一转眼间也。〗,何其捷于影响哉〖(大学注)上行下效,捷于影响。(按)捷,犹速也,谓如有形即有影,有声即有响。〗!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岂不信乎?”

  【译文】坐花主人说:“这位相士真是神人。‘一鱼之微,何关于相’,这二句话是他用来委婉掩饰之词。正心之人,见到巨蛇毁盘,就知道一饮一啄都是定命,不可强求;看到危墙压床,就知道死生有定时,不能幸免。慷慨解囊,救出狱中苦囚,门外来人,奇祸不觉顿消;成全人家骨肉,也就是保全自己的身命。人与鬼,穷与通之变,只在一瞬之间,真是迅速快捷如声响!福祸无门,惟人自召,难道还不信吗!”

  十二、汤封翁

  封翁乐善儿敦品 领解非从关节来

  不赴礼闱仍上达 方知宰相异凡材

  【正文】汤敦甫,协揆之封翁〖协揆,宰相之称。〗。尝载货往来南北,虽慧于商贾,而轻财好义,有古侠士风〖侠,音狭,句出元史任速哥传。(按)侠士,犹义士也。〗。偶自都门归,止于荏平之逆旅〖荏,音忍。荏平,县名。(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逆旅,注详前篇。〗。闻邻房有少妇泣声,询之寓主。则有老翁携少女入都,至逆旅而病。病久丧其资斧〖句出易经旅卦,(按)犹言无旅费也。〗,将卖女以行。女不忍离其父,故哭。翁恻然悯之,命寓主唤之来。询其邦族,则亦萧山人,将携女入都,依其亲之为部吏者。复询其何以卖女,泣告曰:“久病负店主钱数十千,穷途无计,不得已为此下策。”翁因解囊予以百金,曰:“若携此去偿寓主,余作行资,女可勿卖也。”老者惊喜过望,亟呼其女来,曰:“蒙汤恩人予我多金,汝从之去,彼此皆乡里,不似此间举目无亲也。”女趋入叩拜,视之则二八佳丽也。翁正色曰:“吾此举特不忍汝父女分离,岂欲汝女耶?汝携女至都,当为择嘉耦,勿再卖也!”父女皆叩谢感泣,详询翁之家世而去。

  【译文】汤敦甫,是一位宰相的老太爷。当年汤翁来往于南方和北方贩运货物,虽然精于赚钱之道,生性却轻财好义,有古代侠士之风。一次,从京都返归途中,偶然来到荏平县,住在客栈里。听到隔壁房里,传来女人的哭声。他向店主打听,说是一位老翁带着一位少女去京城,到了这里,病倒了。时间一长,路费全部用完了。准备卖掉女儿作路费,女儿舍不得离开父亲,所以哭泣不止。汤翁深感同情,请店主把他父女叫过来,询问他们家在何处,也是萧山人,父亲带着女儿进京城,去投靠京城某部作部吏的一位亲戚。汤翁问他为什么卖女?老翁流着泪说:“我病了很久,欠了店主钱达数十千,穷途无计,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汤翁就拿出一百两银子给他,说:“你拿去还店主的帐,剩下的作旅费,别卖女儿了!”老人惊喜过望,立即把女儿叫过来,说:“幸蒙汤大恩人给我们这么多钱,你就跟他去吧,好歹咱们和他都是同乡,总比流落在这里,举目无亲的好!”女儿进门来叩拜。汤翁一看,是一位十六、七岁的美丽姑娘。汤翁严肃地说:“我这样做,就是为了不忍心你们父女离散,哪里想要你的女儿!你把她带到京城,应该为她找个好女婿,不要再卖了!”父女叩谢感泣,问得汤翁家居情况,就走了。

  【正文】时协揆已补弟子员,应秋试矣!甲寅场前,协揆应试至杭。忽学师传去,密授以关节〖(唐穆宗纪),国家设文学之科,本求实才,近日浮薄之士,扇为朋党,谓之关节,干援主司。〗,曰:“监临传主考命也。”协揆置不视,曰:“此当误,生与主考无一日之雅〖五字出汉书谷永传。(按)犹言素不相识也。〗,安得有此?且生亦不愿以关节中。”学师固与之,坚不受。试毕即归,榜发竟领解。报者至,邑令亦至,传主考命,促赴宴。不得已,至省谒座师〖谒,音业,请见也。举人称本科主考,则曰座师。〗。时主考为南汇吴宗伯,见即谓之曰:“子和相国嘱也,速入都。三元可得。”协揆艴然曰〖艴然,注详十金易命篇。〗:“生乡曲下士,何由见知相国?且以夤缘进身〖夤,音寅。(方语)因贿干进曰夤缘。〗,义勿敢。”宗伯默然。及出,监临复召之去。询曰:“尊公于荏平道中,曾救一穷途父女否?”曰:“不知也。”抚军曰:“归询尊公当自知。是女入都,复为其父卖入和相邸〖邸,音底。(前汉书注)郡国朝宿之舍,在京师者率名邸。(按)相邸,犹言相府也。〗,宠专房〖(晋书胡贵嫔传)最蒙爱幸,殆有专房宠贵。〗,以尊公大恩告相国,而言子之当秋试也。故相国以嘱主考,场中偏觅子卷不得。填榜时,至遍拆落卷弥封不得,则复寻至中卷,始知已中榜首。此中自有天命,然相国于子,固拳拳也〖(中庸注)拳拳,奉持之貌。(按)拳拳,不忘也。〗。子宜速入都,勿逆其意。协揆婉辞而出,归询封翁,始知其事,然竟不赴礼部试。及和相败之明年己未,始入都。是年中进士,入词馆。

  【译文】与此同时,汤翁的儿子已经被选拔为“补弟子员”,要去参加甲寅年秋季科考,来到杭州。忽然被学师传去,秘密地把考试要点告诉他,并说:“这是监考传达主考的意思。”汤翁儿子置之不理,说:“传错人了吧!学生我与主考官素未相识,连一天的交情都没有,怎么会这样呢!况且学生我也不愿用这种办法考中!”学师坚持给他,他坚决不受。考试一完,马上回家。考榜一公布,竟然考中了解元。送喜报的来了,县长也来了,向他传达主考大人的话,催促他去赴宴。不得已去省城杭州,拜见座师(举人称本科主考官为座师)。这位主考是南汇县的学台吴大人,见了汤生就告诉他:“你的事,是和相国亲自嘱咐的,你应立即进京,可三元高中。”汤生急红了脸,说:“学生是乡间小民,怎么会当朝相国都知道我呢!而且用这种门路进身当官,道义上我不敢做!”学台大人也无话可说。等到他出来,监考官又把他召去,询问他:“你的父尊,在荏平县途中,是否曾经救过一家穷途父女?”答说:“不知道。”抚军说:“你回去问一下你父亲就知道了。这个, 姑娘进京以后,又被他父亲卖进了和相国的府第,受到相国宠爱。她就把尊父的大恩告诉了相国,并说你马上就要参加秋试。所以相国亲自嘱咐主考。大家在考场中,到处找你的考卷,都找不到。填榜时,又把所有落榜卷封拆开,一一寻找,也不见。又翻检中卷,才知道你中了第一名。这当中自有天命安排。但是相国对你,真可说拳拳之心不忘啊!你应尽快进京,不要违逆他的好意!”汤生婉言谢绝而出。回到家里,询问了父亲,才知道这件事的详情。他竟然没有去参加礼部的考试。等到和相国倒台的第二年,已是己未年才进京,当年就中了进士,入了翰林。

  【正文】坐花主人曰:“如封翁之高义,其有后也固宜。至和相当国时,炎炎之势,炙手可热〖句出唐书崔铉传,(按)谓其势盛炎炎也。〗。凡士大夫之希荣慕宠者,孰不恃为终南捷径〖(唐书卢藏用传)卢藏用始隐终南,既乃徇权利。司马承祯,尝召至阙下,将还山,藏用指终南山曰:此中大有嘉处。承祯徐曰:以仆视之,仕宦之捷径也。藏用大惭。〗?而协揆以一诸生,独不为之屈,其立品之高如此。数十年正色立朝,夷险一节,为海内所宗仰。夫惟大雅,卓尔不群〖二句出前汉书,河间献王传。(按)大雅,君子之称。卓尔不群,犹言绝不与人同也。〗,协揆之谓矣!即彼一女子,能亟亟于大恩之必报,视世之冠绅而负义者,贤否何如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象汤翁的高义,有出类拔萃的后人,自然是应该的!到和相国当政之时,气势炎炎,炙手可热,凡是希求荣耀和羡慕争宠的人,都把攀附相国当作登高捷径。而汤生身为一介秀才,却独不为此屈从,他品质之高,就可见了!后来他作相国数十年,正纲理政,渡过重重险关,受到国人宗仰。真是‘大雅君子,卓而不群’,用之于他,确是恰当的!至于那位女子,能一心要报大恩,也属难能!看到那些忘恩负义的冠冕显赫之辈,相比之下,是贤还是非贤,不是一目了然了吗?”

  十三、刘会元

  勤原宜奖命宜偿 赏罚分明畏彼苍

  一眚果然掩大德 讵教水鬼作城隍

  【正文】刘会元有庆,宰江右之玉山。廉明而勤,案无留狱。讼者非有应得罪,不轻拘候〖拘,押也;候,候审也。〗。

  【译文】刘会元,字有庆,作江西玉山县令。廉明而勤政,从来没有积压案件。凡有投讼,除非有应得之罪,从不轻易拘留审问人。

  【正文】时有裁衣某,为某案质证。将集讯,而刘公以要事晋郡。差役尽拘两造,及案证于饭歇,以俟其反。裁衣之妻,闻夫被押而惧,以为公不轻押人,押则必犯重罪,急携其幼子入城探视。值山水发,落水死。及公回案结,裁衣归而无家矣,因亦自缢。而公弗知也。

  【译文】当时有位裁缝师,是一件案子的证人。马上就要开庭了,刘公因要事而去了郡府。差役把两方的所有人员全部抓来,并连同正在吃饭的证人也一并拘押,等待刘公回来开庭。裁缝的妻子听说丈夫被押吓坏了,以为刘公不轻易押人,押人的话必是犯了重罪,急急忙忙带了小孩进城探视。正遇山洪暴发,落水而死。等刘公回来结了案,裁缝回到家里,已经无家了,因此上吊而死。刘公并不知道这些情况。

  【正文】逾月再复晋省。甫下船,忽叱其家人曰:“舱中何来妇女?”视之无人,及下舱,复曰:“汝何人?敢以幼女妇稚,擅入我舱?”家人视之,又不见。众疑其船有鬼,劝公易船以行,勿许。舟发,公背窗观书,窗忽塌,公遽倒身落水,如有曳之者〖曳,注详阳羡生篇。〗。急捞救,至三里外,始得公尸,即裁衣妇子落水处也。公殁之逾年,玉山城隍庙道士,夜梦新城隍到任,则刘公也。

  【译文】过了一个多月,刘公又要去郡上办事。刚上船,突然大声呵叱随从说:“舱中哪里来的女人!”一看,没有人。到他进了船舱,又说:“你是谁?竟敢带着幼女和妇人,擅进我的舱室!”家人一看,又不见人。大家怀疑船上有鬼,劝刘公另换一只船,刘公不同意。船就出发了,刘公背靠船窗看书。突然间,船窗脱落,刘公骤然翻倒落水,像似有人用力曳他一样。大家急忙打捞,到了三里以外,才找到刘公尸体,正是裁缝妻子和女儿落水的地方。刘公死后,过了一年,玉山县城隍庙的道士,夜里梦见新城隍到任,正是刘公。

  【正文】坐花主人曰:“嗟乎!勤,善德也!刘公转以勤故,致误伤三命,而身自受其报。书不云乎: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为上者,而必图及于不见之怨,甚矣!其难哉!虽然,彼三人固冤,而刘公平日聪明正直,以偶不及检,而罹是惨报〖罹,音离,遭受也。〗,不尤冤乎?殁而为神,彼苍之鉴观,固不爽也〖不爽,犹言不差也。〗!”

  【译文】坐花主人说:“唉,勤政本是善德!刘公反而因勤而致误伤了三条人命,自己也受到报应!书中不是说过吗,怨忿之心不一定在明处,也就不知道去平息它。当官者,又必须照顾到去平息那种不知不觉、眼所不见的怨情,不是太为难了吗!真难啊!尽管那三人确属冤枉,而刘公平日聪明正直,因为偶然疏忽不及检点,遭此惨报,不也是更冤枉吗!死了以后成了神,上天的明鉴,确是丝毫不差!”

  十四、沈鸿飞

  挟嫌腾谤害天伦 死后犹夸语属真

  嫂弟同来难劝解 此何等事谢调人

  【正文】吴兴沈鸿飞,兄弟三人,鸿飞其仲,心性倾险。其长兄商于外,嫂氏独居,以季年幼,可无嫌疑。每寄信于夫,必唤季至房代书,或时与之酒食酬其劳。鸿故与兄嫂有微隙〖隙,犹言不睦也。〗,遂诬嫂与季奸。逢人宣言,因之秽声四布,轻薄者至造为竹枝词〖(乐府)竹枝,巴也。刘禹锡作竹枝新词九章,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嫂无以自明,竟自缢死。鸿飞意得甚,谓嫂以奸情败露,含羞致死,以自实其言,而不顾季之难堪也。季亦无以自明,旋即郁成病卒。

  【译文】吴兴县沈鸿飞,有兄弟三人,鸿飞居中,是老二,心性阴险。他的长兄在外经商,嫂嫂独居,想到三弟年幼,不会引人生疑,所以每次给丈夫写信,都叫三弟来房里代写,有时还备点酒食好吃的东西以表酬劳。鸿飞原来与兄和嫂不太和睦,就诬蔑嫂子与三弟通奸,逢人便大肆宣扬,因此污秽之声到处流布。有些轻狂之人,甚至编成顺口溜,加以推波助澜。嫂嫂无法自我辩白,竟然上吊自杀了。沈鸿飞更加得意,说嫂嫂是因奸情败露,羞愧无地而死,证明了他沈鸿飞说得不错。他也不顾三弟的难堪处境。三弟也无法辩白,忧郁成病而死。

  【正文】居无何,鸿飞自外入,甫至中堂,忽大呼:“有鬼!有鬼!”及人至,见其疾趋出大门,立街心,自披其颊曰:“黑心贼!汝诬我与叔奸,我自缢死,死尚污蔑我〖蔑,音灭。(宋史包恢传)恢罢,光州布衣陈景夏上书云:包恢刚正不屈,言者污蔑之耳。(按)污蔑,犹言俗云糟蹋也。〗,致叔亦含恨死。今我二人讼诸冥司,来索汝命。继复自捶其心曰:“汝与长兄不睦,诬我与嫂奸,良心何在?”时观者如市,知嫂与季之魂,均附其体,有代为排解者,曰:“事已如此,索其命何益?不如令延高僧,追荐汝二人,早得超生。何如?”鸿飞先作季言曰:“我生前未作恶,何用和尚追荐?如阿嫂肯罢,我即去矣!”又作其嫂言曰:“此何等事?亦可劝解?”遽自咬其舌,舌片片堕,复拾碎石,自击其齿,齿尽落,流血被体。遂竦身触路旁石柱,脑浆尽裂而死。

  【译文】过了一些时日,鸿飞从外面回来,刚踏进中间堂屋,突然大喊:“有鬼!有鬼!”见他急急跑出大门,站在街心,自打耳光说:“黑心贼,你诬蔑我和三叔有奸情。我上吊死了,死后你还继续污蔑我,致使三叔也含恨而死。今天我们两人告到冥司,来讨你的性命!”接着又自捶心窝说:“你与兄长不和,诬陷我和嫂嫂通奸,良心何在!”当时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拥挤不堪,知道是他嫂子和三弟之魂都附在他身上。有人出来代为排解,说:“事情已到这种地步,要他的性命有什么好处!不如让他延请高僧,为你们追荐,早得超生,你们意下如何?”鸿飞先以三弟的口气说:“我生前没有作恶,用不着和尚追荐。如果阿嫂肯罢,我马上就走!”鸿飞接着以嫂嫂口气说:“这种事,也能劝解吗?!”只见沈鸿飞自咬舌头,一块块血肉从口中吐出,又拾起一块石头敲自己的牙齿,颗颗齿随着鲜血流满全身,接着浑身用力向路边一石柱撞去,脑浆迸裂而死。

  十五、某刑名

  屡调屡拒保其身 岂肯趋炎嫁幕宾

  缢死三天俄索命 某生真是可怜人

  【正文】浙中某生,挟申韩术游江右〖(史记李斯传)然后可谓能行申韩之术。(按)申,申商;韩,韩非。二人首创刑名,故世称刑名为申韩术。〗,常应一太守之聘。既入幕,宾主甚相得。太守故健吏,〖健吏,能员之谓。〗遇属县讼案,必提郡亲讯。

  【译文】浙中有一书生,学了一套公事文牍〖音读,文件。〗,诉讼写状的本事,来到江西谋职。应一太守的聘请,当了他的幕僚秘书,主客相处很满意。太守是位精明强干的人,每遇下属各县的诉讼案件,往往要提上来亲自审讯一番。

  【正文】时有孀妇某氏,为匪徒所调。屡拒屡来,不堪其辱,讼之县。匪反以和奸蔑妇〖蔑,注详前篇。〗。县不能决,控之府。太守察妇枉,重惩匪徒,其案遂结。

  【译文】当时有一寡妇,常受到不法之徒的调戏侮辱。屡拒屡来,不堪骚扰。上告到县府,恶徒反诬与该妇是通奸。县令决断不下,上告到州府。太守察觉该妇受冤,就对恶徒重加惩戒,案子也就了结了。

  【正文】方庭鞫时〖鞫,音局。坐堂审案曰庭鞫。〗,某生立屏后,窥妇色而艳之,欲聘为侧室〖(汉书文帝纪)朕,高皇帝侧室之子也。(按)妾,谓之侧室。〗。妇执不可,强委禽焉〖(左传昭公)郑徐吾犯之妹美,公孙楚媵之矣,公孙黑又使强委禽焉。(按)委禽,行聘也。〗。妇以府幕势不敌,惧遭强暴,遂自缢死。妇死甫三日,旦起,某生门不开。辟门入视,手执刀,颈断血溢,倒地死矣!

  【译文】在审问过程中,这个书生正在屏风后面,偷看到此妇很有姿色,就心动垂涎,想娶她作妾。此妇坚决不同意,他就强迫着下了聘礼。她想到州府幕僚之权势,难以抵挡,怕遭到强暴,就上吊自杀了。死后三天未满,早晨大家起身,见这书生的房门未开,喊不应声。就撞开门,只见他手执一刀,颈子已割断,血流满地,死在那里了。

  十六、口业

  语言轻薄已心寒 况复描摹到笔端

  可惜才华皆误用 孽由自作挽回难

  【正文】姚康明,余外祖之族弟。学富才赡〖赡,音善,足也。〗。平生无他恶孽,惟语言多轻薄,又好以笔墨讥刺人。凡事涉人闺阃〖阃,音捆。闺阃,妇女所居处。〗,虽疑似,亦必巧为附会,以形诸歌咏。词意清新,每多传播〖播,音擘,扬也。〗。

  【译文】姚康明,我外祖父的同姓族弟。学问好,也有才能。一生没有其他恶业,只是语言轻薄,好写文章讥刺别人。凡遇到有关别人家中妇女之事,只要有一点影子,就生编硬造,绘形绘色地写成词曲。因为词意清新,有许多词曲到处传布。

  【正文】既屡试不售。复以轻薄故,无敢延之课子弟。竟穷饿以死。死之时,衣被皆无,卧破絮中,虱盈把。余外祖家为之殡殓。遗一子,无所归,育于外祖。颇醇谨,可冀成立。将为之授室,忽暴卒,其后遂绝。岂非轻薄之报欤?

  【译文】他每次科考,都不得中。又因他的轻薄出了名,也就没有人敢延聘他教授自己子弟,最后竟穷饿而死。死时,连衣服被子都没有,裸卧在一堆破棉絮中,虱子多得可以抓一大把。我外祖父为他处理殡葬,他留下一个儿子,无依无靠,外祖父把他收养了。孩子到也醇厚拘谨,大家都指望他能长大成人,顶门立户。等到读书年龄,准备上学了,突然暴病而死,姚康明就绝了后人。难道不是轻薄之报吗!

  十七、胡封翁

  渠魁罪重胁从轻 善士偏蒙滑吏名

  感格中丞惟七字 公门里面好修行

  【正文】胡向山太守之封翁,金山刑房吏也。素行忠厚,上下其手事〖(左传襄公)穿封戌囚皇颉,王子围与之争之。伯州犁曰:请问于囚。乃立囚上其手曰:夫子为王子围,寡君之贵介弟也。下其手曰:此子为穿封戌,方城外之县尹也。谁获子?囚曰:颉遇王子弱焉。(按)世谓作弊偏护,曰上下其手,本此。〗,平生不屑为。

  【译文】太守胡向山的父亲胡老太公,是金山县刑房役吏。为人处事很忠厚,凡收受贿赂作弊偏护之事,平生从来不作。

  【正文】值金山有盗案,事主受伤致死。捕获首从三十余人。时功令严,劫盗伤人者,无首从皆斩。适翁承行此案,翁彼三十余人,皆失业贫民,不忍其骈首受戮〖骈,,犹并也。〗。乃以起意行劫,及下手致死,二人拟斩,余皆拟军流定案。令疑其失之轻,翁力言:“案虽行劫,然阅其供词,并非积贼。即其致伤事主,亦系黑夜,仓卒推跌,非有金刃器械,似可得从轻比。”令复虑干严驳,翁曰:“倘干驳诘,请以某解省,治失出之罪〖(唐书除有功传)武后曰:公比断狱,多失出,何也?对曰:失出臣小过,好生陛下大德。(按)失出,轻纵也。〗。令敛容曰:“若尚肯为民请命,我岂独无仁心耶?”遂从其言谳上〖谳,音彦。谳上,犹言定案上详也。〗。

  【译文】恰好金山县发生一起盗窃案,被盗人受伤而死。逮捕了首犯从犯三十多人。当时法律规定很严,凡抢劫偷盗伤人者,无论首犯从犯,一律问斩。这件案子由胡老先生承办。他看三十余人,都是失业贫民,不忍心他们都被杀头。就以他们动机是行劫,下手作案时才误致人死命为由,判处其中首犯二人拟斩,其余均判处充军流放定了案。县令认为他量刑过轻,老先生极力辩说:“案子虽是行劫,但看他们的供词,都不是惯贼。即使受害人致死一节,是在黑夜,慌忙仓促中被推挤跌倒,并不是用刀刃之类杀人器械所致,看来应从轻量刑。”县令又担心上级会严厉批驳下来,老先生又说:“如果受到驳斥,问下罪来,请把我押解进省,治我轻纵之罪!”县长脸色严肃地说:“你都肯为民请命,难道我就没有仁爱之心吗?”于是就按老先生的意见,作了定案处理,详文上报。

  【正文】果驳回,另拟。翁复为文顶详,三驳三顶。中丞大怒,严札申饬,提案亲讯。又饬令带印至苏,势将参劾〖劾,音河,犹参也。〗。大惧,以咎翁。翁愿随侍至省,且曰:“公如见抚宪,请悉委之某。幸而得释,公之福。不释,某独任其责。”令遂带翁同行至省。

  【译文】果然被驳回,又另拟呈状。老先生重新写过详情,顶报上去。三驳三顶。巡抚大怒,严厉下书申斥,要提案亲自审讯,并又下令县长带上官印到苏州听候处理,看来势必遭参劾。县长恐惧万分,埋怨胡老先生。老先生表示愿意随县长进省,并说:“县公见了抚宪(对巡抚的尊称),请把一切责任推在胡某身上。如果有幸得到宽释,是你县公之福。如果不释,胡某独担其责!”县长就带老先生来到省城苏州。

  【正文】入谒中丞,翁候于辕外。中丞责令轻比,词色俱厉〖厉,严也。〗。令顿首谢过,中丞复曰:“若初任,谁教若为此者?”令以刑房胡吏对。“从汝来否?”对曰:“现在辕门外。”中丞笑曰:“我固疑滑吏,纳贿舞文〖贿,音汇,财也。(唐书柳公绰传)吏有纳贿舞文,二人同系狱。公绰判曰:赃吏犯法,法在;奸吏坏法,法亡。竟诛舞文者。(按)卷中作弊,曰舞文。〗,果不谬,我当亲讯之。”即饬巡捕官带翁入。中丞迎叱之曰:“若为刑房吏,不知劫盗伤事主至死,应无分首从皆斩耶?”翁叩头对曰:“固知之。然律虽如此,其中轻重,当有权衡。”中丞怒曰:“同一劫盗伤主,分何轻重?”对曰:“律为积年巨盗,明火执械,杀死事主者言耳。若此案皆失业贫民,迫于饥寒,致罹法网。事主之死,由于推跌。似当稍从宽典。”中丞厉声曰:“汝得盗贿若干,敢巧言为之开脱?不实言,当用夹棍夹汝。”翁复叩首曰:“若谓下吏有意为盗开脱,下吏不敢辞罪。至受贿舞文,下吏素不屑为。不独此等巨案,即斗殴细故。下吏亦不敢昧此良心。”中丞强笑曰:“既不受盗贿,何所为而力从轻比?”翁曰:“不敢说。”中丞固询之。对曰:“无他,公门里面好修行耳!且大人不闻欧阳文忠有言曰〖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宋仁宗朝,历仕至少师,谥文忠。〗:‘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无憾乎?’”中丞闻而异之。因令近案谛视之,则善气迎人,望而知为长者〖长者,注详首篇。〗。遂霁颜问曰〖霁,音际。(前汉书魏相传)为霁威严,(注)霁,止也。(按)霁颜,谓止其怒颜也。〗:“汝有几子?”对曰:“有四子。”“业何艺?”对曰:“长子令仪,幸中上科举人,次三皆县学生,四本年蒙府尊拔取案首。”中丞肃然曰:“此汝公门里面好修行之报也!兹案吾从汝保全多命,又为汝子明年琼林先兆矣〖(唐书选举志)太平兴国八年,进士始分三甲,自是锡宴就琼林苑。(按)琼林先兆,犹言中进士之先兆。〗!”遂命之出,如详定案。诛二人,余皆全活。令亦仍回本任。向山太守次年果捷礼闱〖中进士曰捷礼闱。〗,次三俱贡入太学,登仕版〖(宣和书谱)张华为本荐,始登仕版。(按)出仕,曰郡太守所登仕版。〗。四廪生,至今书香未艾。

  【译文】县长入府谒见巡抚,先生等候在辕门之外。巡抚斥责县令量刑过轻,脸色言辞极其严厉。县长叩首谢过。巡抚又说:“你初上任,是谁教你这样作的?”县长说是刑房胡吏。“他跟你来了没有?”县长说:“他在辕门外。”巡抚冷笑着说:“我本就怀疑,一定有狡猾的贪吏,受了贿赂在案卷上作弊。果然不出所料!我要亲自问他!”当即下令捕官把胡先生带进来。巡抚迎面斥叱说:“你身为刑吏,难道不知凡劫盗者伤事主至死,应当不分首犯从犯一律问斩吗?”先生叩头说:“我知道!但是条律虽然有此规定,其中判定的轻重,应当有所分别。”巡抚发怒说:“同一劫盗伤主,还分什么轻重?”答说:“条律规定的是积年巨盗,明火执械,杀死事主者才处死。但此案所涉及的都是失业贫民,迫于饥寒,以致铤而走险。事主之死,是由于推挤跌倒,似乎应当从宽处理。”巡抚高声说:“你究竟得了盗匪多少贿赂,竟敢巧言为他们开脱?不老实说,就用夹棍夹你!”老先生又叩头说:“如果说下吏我有意为盗贼开脱,我不敢推辞这项罪名。至于受贿在行文上作弊,下吏我从来不屑于这种行为。不用说像这样的大案,就是斗殴小案,下吏也不敢昧了良心!”巡抚冷笑说:“既然没有受贿,为什么极力要从轻发落?”先生说:“不敢说!”巡抚坚持要他说,先生回答说:“没有其它理由,只是公门里面好修行罢了!欧阳公(欧阳修)曾说:‘如果我是尽力帮人免死而未做到,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死者也不会怪罪于我。’大人听过这句话吧!”巡抚听了,很觉诧异,就叫老先生走到案旁来。仔细一看,见他满脸善和之气,一望而知是一位忠厚长者。立即和颜悦色问:“你有几个儿子?”答:“四个儿子。”问:“干什么职业?”答:“长子令仪,饶幸考中上一科的举人。下面的三个,都是县上的学生,老四今年恩蒙府尊选拔为第一名贡生。”巡抚心怀敬意说:“这就是你公门里面好修行的回报!这一案我就依你的主意,保全那些人的性命吧!这又是你儿子明年中进士的先兆了!”即命他们下去,案子也就照上报的材料定了!杀了主犯两人,其他人全部保住了性命。县长仍官还原任。第二年老大果然中了进士,下面三个儿子都是贡生入了太学,老四为廪生。至今仍是书香门第。

  【正文】坐花主人曰:“余尝谓人欲为善,不独宜常有此心,且当有定识定力,方不为权势所夺,异见所摇。世每有初念甚善,非不知以济人利物为心,及临之以赫赫之威,而利害切身,初终易念。古今贤士大夫,以是丧其生平者,岂少哉?胡翁以县掾之微〖掾,音院。(汉书贾复传)王莽未为县掾,迎监河东。(按)县掾,县署书吏之称。〗见一定而不可挠。〖挠,音闹,又尼交切,平声。扰也,屈也。〗,虽以抚部之尊,又惕之以严刑,凌之以盛气,而翁持论侃侃〖侃,音看。(论语注)侃侃,刚直也。〗,不屈不阿〖不阿,不曲从也。〗。卒之己见得申,而抚部亦霁威以听,充是以往〖犹言由此推之。〗。虽张释之,徐有功〖汉,张释之,字季,裕州人。袁盎荐拜廷尉,克尽其职。朝廷谕之曰: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唐,除有功,名宏敏。武后朝,周兴,来俊臣揣后旨,争以周纳相高。独有功为狱,常持平守正,所全活甚众。〗,何以加此?谓非以定识定力,济其善心乎?

  【译文】坐花主人说:“我认为人作善事,不仅应该常怀善心,而且还应当有卓越的见识和不可动摇的信心,才能不为权势所吓退,不被邪见所动摇。世上人往往有第一念发心很纯正的,并非不知为人处事应以济人利物为理念,但当面对赫赫威势,波及自身利益的时候,就改变了最初的善念。从古至今的贤士大夫中,因此而丧失高尚人品的不少啊!胡老先生,区区小吏,以坚定的见识与不屈的信念,虽面临巡抚之尊威,胁之以严刑,凌之以盛气,仍能持理侃侃,不屈不挠,充分陈述己见,巡抚大人终能收敛威慢而听取了他的意见。由此推之,即便象张释之(汉廷尉,善尽其职,古有‘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之说)、徐有功(唐武后朝大吏,持平守正,所全活者甚众)这样的先贤,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难道不是靠坚定的见识和不退的信心,助成了他们的心愿吗?!”

  十八、张观察

  行本无赖度残身 恶念顿除发善心

  坐雪持银俟失主 前愆赦去锡功名

  【正文】张观察,京口人。为诸生时,家贫无行〖句出汉书,并史记。(按)无行,不敦品行之谓。〗,人畏之如虎。而性颇豪迈,讹索所得财,随手散去。里中贫人亦多赖助〖,音次,犹助也。〗,以故家无宿舂〖(庄子)适百里者,宿舂粮。(按)无宿舂,犹言无馀米。〗。

  【译文】张观察是京口人。年少作秀才时,家境贫穷,品行恶劣,人们都象怕老虎一样畏惧他。他生性却相当豪爽,敲诈勒索来的钱财,随意散去,乡邻中许多贫苦人,也多受到他的帮助,因此他自己家里没有隔宿之余米。

  【正文】某年除夕,不能举火〖举火,注详十金篇。〗。念亲故皆有宿嫌,且多龌龊小人〖龌龊,音握辍。(正韵)急促,局陋貌。〗,无可告者。又不甘作摇尾乞怜状〖(韩文)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薄暮无策,持妇破布裙,诣典肆强质钱千文,市斗米酒肉香楮,贮篮中携归。家在陋巷中,天雨路滑,将至家,失足绊跌〖绊,音半,又音伴。(增韵)系足曰绊。〗,篮中物皆倾翻。愤极,归携灯往照,拾得一袋,入手颇重。持归视之,中有元宝二枚,碎银数十两,洋钱百余,零钱数百,帐簿一册,手摺数扣,知为某绸庄物。大喜,计得此,可以小康。将携入内,忽念此必店伙收帐所遗,无以偿主,将丧其生,不如俟来觅还之。遂藏其袋,而以袋中零钱复市米归,令妇炊煮〖炊,音吹。炊煮,犹言烧煮也。〗,身自秉烛坐门外风雪中。

  【译文】有一年除夕,断粮了。心想亲戚故友之中,都有旧怨,而且大多是些龌龊小人,想不出有哪一家可以去借点钱出来,自己又不愿去摇尾乞怜,向人求告。直到薄暮,仍想不出办法,就拿了老婆的破布裙,到当铺强逼着借了千文钱,买了一斗米,酒肉和香蜡纸,放在篮子里,往家走。家在一条破烂不堪的巷子里,天下着雨路又滑。快到家门口时,不小心跌了一跤,篮子里的东西,全部翻倒在泥泞里。气得什么似的,回到家里拿了盏灯,返回去找。意外地拾到一只口袋,用手一提,很重。拿回家一看,内有元宝两只,碎银数十两,洋钱百余,零钱数百,帐簿一本,手摺好几扎,知道是一家绸缎庄的东西。张生心中大喜,心想这一下子,就可以过上小康日子了。正要拿到里屋去,忽然想到,这东西一定是店中伙计收的帐,路过这里丢失的。如果给店主交不了帐,他必然只有死路一条,不如等他来找,还给他。就把袋子藏起来,从袋里拿了点零钱,又去买了米回来,让老婆煮饭。自己拿了盏灯,坐在门外风雪中等待。

  【正文】未几,见一老者与两少年,持绸庄灯沿路照看,形色仓皇〖仓皇见前。〗。观察知为失物者,俟近唤问之曰:“若寻何物?”老者故识张,知其行无赖,不敢直言,支吾思遁〖支吾,前后语言不符之谓。〗。张变色曰:“若持灯四照,不觅所遗,将相人门户,夜间作贼耶?不实告我,必不令汝去!”老者不得已,始吐实曰:“适以收帐过此,小憩道旁〖憩,音气,歇息也。〗。遇雨急行,遗一布袋,故来寻觅。今不见,想为行道者拾去矣!”询其中有何物,老者具言银钱帐物,历历相符。张笑曰:“然则曷过余家小坐,拾物人余已知之。”老者揖张曰:“如先生知之,请即见告,不敢轻造潭府。”张笑曰:“是不可立谈。敝庐即在此,翁何吝移玉〖(左传)闻君亲举玉趾。〗?”老者犹豫不敢行〖犹豫,见前。〗,张拉之入。坐定,翁复曰:“如先生知之,请即见告,感且不朽。”张唯唯〖唯,音委。(史记)太史公曰:唯唯否否。(注)唯唯,姑应之辞也。〗。入持茶出,询翁店中司何事,曰:“收帐。”曰:“今失此奈何?”老者泪涔涔下〖涔,音岑。涔涔,泪下貌。〗,曰:“倾家不足偿,有死而已。”因复曰:“先生如知之,求即见告,感且不朽。”张又唯唯。老者疑其戏己也,起立欲行。张笑曰:“翁少坐毋躁,拾翁物者余不知。余小有资蓄,当以偿翁。”遂出袋示之曰:“此足偿翁所遗否?”翁大惊,顾畏张,嗫嚅不敢言。张慰之曰:“翁勿疑我!我若利此囊中物者,适已牲醴酬神〖醴,音礼,美酒也。〗,闭门酣饮矣!何事踽踽坐风雪中〖踽,音举。(诗经)独行踽踽。〗,候翁相告为?”因尽出其银洋,置之桌上,曰:“银洋犹是也,钱则借以易米矣!”翁大喜过望,叩头无算。起则请张取其半。张正色拒之。翁曰:“先生不取,某亦不敢行。”张笑曰:“必欲见惠,假我两洋,俾新正得啖饱饭足矣〖啖,食也。〗!翁见其意诚,不敢复言,予以两洋,叩谢而去。

  【译文】没过多久,见远处一老者和两个少年,手里挑着绸庄的号灯,沿路照寻着走过来,神色仓惶。张生知道是失主,等他们走近了,就招呼他们,说:“你们找什么?”老者一看是张,知道他是个无赖。不敢直说,吱唔着想走。张忽然变了脸色说:“你们打着灯笼到处照,又不找丢失的东西,该不是前来相看门户,夜里好来偷盗吗?不老实告诉我,就不让你们走!”老者不得已,才吐实情说:“刚才收帐路过此处,在路旁歇了一阵。突然下起雨来,急忙赶路,丢了一只布袋,所以返回来寻找。现在找不到,想必是过路人拾去了!”张问他袋中有什么。老者把银钱,帐簿等物,一样样报出来,完全相符。张笑着说:“是不是请到我家小坐一下,拾东西的人我已知道是谁了!”老者向张作了一揖,说:“如果先生知道,请马上告诉我,不敢随便到你府上打扰!”张笑着说:“总不能站在这冷风里说话吧!敝家就在这里,老先生何必吝啬多走两步路呢!”老者犹豫,拿不定主意,不敢去。张把他拉进屋去,坐下后,老者又说:“如果先生知道,就请告诉我,我感恩不尽!”张说:“好!好!”就走进去,端了茶出来,问老先生在店中干什么事。答说:“收帐!”问:“现在丢失了,会怎样?”老者泪如雨下,说:“把家全卖了,也赔偿不起!只有死了!”又说:“先生如果知道,求你马上告诉我,感恩不尽!”张又说:“好!好!”老者怀疑张在戏弄自己,就站起来想告辞。张笑着说:“老先生稍坐,别着急!拾到东西的人,我不知道。我有小小的一点蓄资,拿来补偿你老先生的损失!”就拿出口袋,说:“这是否是够偿还老先生的损失了?”老者大惊,畏惧万分地望着张,嘴唇动了动,不敢说什么。张安慰说:“老先生不要怀疑我。我要是想拿这袋中之物,早就拿去买了牲口来祭神祖,关上门大饮大嚼了。何必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风雪中傻等着你来告诉你呢!”说着,就把口袋中的银洋全部拿出来放在桌上,说:“银洋原封未动!钱么,就借了点拿来买米了!”老翁大喜过望,一连叩了不知多少头。起身后,请张分取一半。张严肃地拒绝了。老者说:“先生不取,我也不敢走!”张笑着说:“非要给,就借给我两块银洋,让我大年初一吃上顿饱饭,已心满意足了!”老翁见他是真心实意,不敢再说什么,拿两块光洋给他,叩谢而去。

  【正文】张以所得洋,复出市酒脯归,献神祀天。夫妇对酌,既醉而寝。梦为人缚去。见一王者,如文昌帝君状,诃之曰〖诃,同呵。〗:“汝多行不义〖句出左传隐公。〗,不亟改,当堕饿鬼道!”方乞哀间,忽有人持状入白。王者色顿霁,曰:“此事大善,足盖往愆〖往愆,犹言旧恶也。〗。当还其禄籍,入本年秋榜。”复谓张曰:“汝归,当益折节改行〖(战国策)主折节以下其臣。(按)折节,犹言小心也。〗,前程未可量也。”张寤,知以还银事,得邀神佑。质明〖注详前篇。〗,即具疏焚文帝前,誓遵行功过格,以赎往愆。未几,前老者衣冠来谒谢曰:“昨晚非先生,一家老弱命俱休矣。已告敝东,必有以奉报。”张逊谢。自此益励行为善,而贫愈甚,常数日不举火。

  【译文】张生拿了钱又出去买了酒肉回来,献神供天。夫妇相对而坐,喝了酒吃了年夜饭,醉薰薰地上床入睡了。梦中被人捆绑,去到一个王者模样人的面前,好像是文昌帝君。他呵责说:“你多行不义,再不改正,当堕饿鬼道!”张生正叩头乞饶,忽然有一人手拿一张状子进前禀白。王者脸色立即和缓下来,说:“这是大善事,足以抵销以往的恶行。应该还他禄籍,入本年科榜。”又对张生说:“你回去后,应当痛改前非,前程未可限量!”张生醒来,知道是那件还银事,感得神佑。天亮之后,就写了决心书,在文昌帝前焚烧,发誓遵行功过格,以赎以前的罪业。不久,以前的那位老者,衣冠楚楚前来拜谢,说:“昨晚若非先生之恩德,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就完了!我已把这件事报告了我的东家,他必有所奉报。”张生谦逊地道了谢。从此更加尽力行善,而生活更加贫困,常常几天都揭不开锅。

  【正文】孟秋中浣,〖唐制,百官十日一浣发,一月三浣。〗诸生俱赴金陵试。惟张不名一钱,〖四字成句,出处未详。(按)不名,犹言无有也。〗糊口不暇,不复作入闱想矣。忽遇前老者曰:“君何以尚不赴试?”告以贫故。老者曰:“君善士,乡试岂可不去?请归俟我於家。”张诺之,及归。老者随至,出二十金畀之曰:“此余所积修金,君可附舟速行。”张感谢受之。老者既去,私念以金应试,事涉渺茫,不如留资薪米,可半年无冻馁忧。意不欲行,又虑无以对老者。方踌躇间,闻叩门声。启视,老者偕一少年复至,谓张曰:“此即敝东,感君高义,久思有以奉报。闻君将赴试,虑尊眷独居,无以资薪水,谨备二十金,白米四石奉赠,抒君内顾忧。”张大喜过望,遂附便往试。揭榜果中,老者复偕其店东来,赠以计偕资。〖计偕,注详万彦斋篇。〗竟联捷成进士,仕至观察。

  【译文】初秋月半,所有秀才都去金陵参加秋试。只有张生一文钱都没有,每日饭钱都难措,就不再想应考的事。忽然遇到前老者,问他:“先生为什么还不动身去应考?”回说因为没有钱。老先生说:“先生是个善人,乡试岂可不去参加!请你先回去,在家等我!”张答应了。刚到家不久,老先生跟着就赶到了,拿出二十金交给他,说:“这是我积蓄的工钱,你快点搭船去!”张生感谢之后收下了。老先生走了之后,张生私下想,拿这些钱去应试,能否成功没有把握,有点渺茫。不如用这钱买米买柴,可以半年不愁冻饿,便不想去了。但又顾虑如何对老先生回话。正在踌躇,拿不定主意之时,听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老先生和一位青年人又来找,对张生说:“这位就是我东家,为先生高义所感动,早想报答!听说先生要去赶考,想到先生留有家眷,生活困难。谨备二十金,白米四石奉赠,以解先生后顾之忧。”张生大喜过望,立即搭便船赶往金陵应试。揭榜,果然考中。老先生又和店东家来赠送进京赴试的路费,竟联捷中了进士,官位做到了观察使。

  【正文】坐花主人曰:“一念之善,足盖百愆。出饿鬼而登禄籍,何其捷也!岂非天道无成见,惟视其人之自取乎?虽然张之能为此,亦其素性豪迈,乐周贫乏,尚有善根耳!岂世之龌龊讼师,助强凌弱,锱铢必较者〖锱铢,音资朱,细微之谓;较,计也。〗所可同日而语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一念之善足以抵销百恶。靠一念善而超出饿鬼登上禄籍,多么的快捷!这不正昭示人们天道之理并非一成不变,而重在自己的抉择取舍吗!虽然如此,象张生这样能作到见巨利而不贪,亦是他一贯性情豪迈,乐于周济贫困的善根所致!比起那些心地肮脏,助强凌弱,分毫必较帮富人打官司的人,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吗?!”

  十九、一洋致富

  贫犹周急富之基 诚厚方能格外夷

  倘使不如翁德大 拾金倍蓰亦何裨

  【正文】刘翁,上杭人。少诚笃,不能为诳语。虽贫,甚好周人急。弱冠失怙恃〖冠,音贯。怙恃,音户寺。(礼记)二十曰弱冠。(诗经)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按)失怙恃,父母俱亡之谓。〗,无策自振。有戚为粤东某令,将往依之。货屋得数十金而行〖货,犹卖也。〗。

  【译文】刘老先生,上杭人。少年时就诚恳老实,从来不会说假话。虽然家里贫穷,却好周济急难之人。二十岁就死了父母,没有办法自立。他有一位亲戚在广东作县令,想前去投靠,就卖掉房子,得了数十金,动身前往。

  【正文】至江西,遇一同乡友。落魄不得归〖(史记郦生传)家贫落魄。(按)落魄,犹言潦倒也。〗,将卖其子为人仆。翁悯之,以己金分半予之。及翁至粤,戚已前殁,妻子舆柩归矣〖舆,载也。〗!翁寄居逆旅〖逆旅,注详汤封翁篇。〗,进退维谷〖句出诗经。(注)谷,穷也。〗,遂病。馆人悯其少年孤客〖(孟子)馆人求之弗得。(按)馆人,客舍主人也。〗,为之延医调治。病虽愈,而囊无一钱,不能作归计,且无以偿馆人。自念四海一身,无所系恋,不如自尽以了余生,遂出五羊城〖(番禺杂记)广州昔有五仙,骑五羊而至,遂名五羊城。〗。至珠江寂处〖寂,音及,静也。珠江在广州府城南。〗,俯瞰洪波〖瞰,音看,视也。〗,耸身欲掷〖欲掷,犹言欲跳也。〗。

  【译文】来到江西,遇到一位同乡友人,潦倒落魄,因无力返回家乡,准备把儿子卖给人家作仆役。刘先生十分同情,把自己带的钱分了一半给他。等他抵达广东,亲戚在他来之前就死了,妻子已扶送灵柩回老家了。先生寄居旅栈,进退无路,焦急之下病倒了。客栈的人怜悯他年少孤苦,为他请医调治。病虽痊愈,但已身无分文,根本无力回家,也不能偿还客栈的房钱。心想自己孑然一身,漂流四海,没有什么牵挂,不如自尽以了余生。就走出五羊城,来到珠江边一个无人之地,低头望着滚滚江水,正想耸身跳下去。

  【正文】忽见江岸有光灿然,即而视之,番银一元。心念:“江岸安得有遗金?殆天未欲绝我也!”因念粤中标场,以一博三十,曾于店中见报帖,言今日有标场三处,不如往博。胜则归计可成,否则仍从三闾大夫游〖楚屈原为三闾大夫,谏君被逐,五月五日,怀石自投于汨罗江而死。(按)从三闾大夫游,即投江之谓。〗。计亦良得,遂急返至洋行街。遇馆人,邀之同往,竟得彩。馆人曰:“此去不远,尚有一局。”复同往,又得彩。遂入城。距店半里许,过一巨室,见人连袂而入〖袂,音昧,袖也。连袂而入,犹言成群而入也。〗。趋询之,亦设标者。复偕往,倾囊注之,则又得彩。三战三捷,获金二万余,大喜过望。归寓,告馆人曰:“我孤贫远客,几成饿殍〖殍,音莩,音漂。(孟子)途有饿莩。(注)莩,饿死人也。〗。赖君之赐,得致此金。今拟不复东归,立家于此。如能获利富厚,与君共之。顾何业最善?”馆人谢曰:“得金自由命定,某何敢贪天之功?君如欲立家於此,现有两洋杂货行将易主,若以两万金售之,获利甚重。”翁从之。悉以委馆人,馆人亦诚信可倚。於两洋杂货之外,兼事居积〖凡贷贱买贵卖,谓之居积。〗,凡所营谋,无不数倍其息。不十年,拥资数十万,且尽识外夷之商於粤者。

  【译文】忽然眼前亮光一闪,走近一看,是一块银元。心想:“江岸边哪来失落的银元,大概是老天不想绝我吧!”就想起广州城中的标场(赌场),以一押三十,他曾在客栈见到过这种报帖(宣传广告单),说是今天有标场三处。不如去赌他一回,赢了,回家的计划就可实现,输了,再跟三闾大夫屈原老夫子去!这主意不错!就急忙返回洋行街,恰好遇到客栈的主人也去,就相伴前往。竟然得了彩。客栈主人说:“离这儿不远,还有一局!”又一同前去,又得了彩。接着进城,来到离店有半里路的地方,从一大楼旁经过时,见人成群结队往里走。上前打听,也是设标场。就一起走进去,把全部钱都押上,又得彩。三战三捷,得到二万多金。刘生大喜过望,回到客栈,对主人说:“我孤身一人,远游他乡,贫困潦倒,几乎饿死。幸亏有赖你的恩赐,才得了这些钱。现在我不想回老家了,就在这里安家立业,如果我能发富,和你对半分红。你看我该做什么生意最好!”客栈主人说:“得这么多钱,是你命中注定该得。我怎敢冒认上天的恩赐!先生如果想在此立业,现在正有两家洋杂行要出售,若用两万金买下来,获利很可观。”刘生听从了店主的意见,一切委托他去办理。店主也很诚信可靠,除买下两洋杂行外,又同时兼做贱买贵卖的倒货生意。他所做的一笔笔买卖,都是获利数倍。不到十年,已拥有资产数十万,并且结识了所有外国来广东作生意的商人。

  【正文】翁固至诚君子。与人交,无城府〖(宋史傅尧俞传)尧俞厚重寡言,遇人不设城府,直行不欺。(按)无城府,谓以直道待人,不设提防也。〗,无宿诺〖诺,应辞也。(论语)子路无宿诺。(注)宿,留也,急于践言,不留其诺也。〗。而又明爽善决事,遇人有急难,求之无弗应,夷商皆信服之。会是年洋货大贱,各洋行皆滞销。有关姓洋行亏本,负客金数百万。其行有夷商二,运货四船至粤,久未开舱,而本国信来速之归。欲寄货于行,虑为所侵蚀〖蚀,音食。(汉书韦昭注)亏败曰蚀。〗。计惟翁诚实可恃,商之通事。某某者,翁之店邻,尝以逋官钱系狱〖逋,音哺平声。(正韵)逋,久也。凡久负官物,亡匿不还,皆谓之逋。〗。责比狼藉〖狼藉,注详十金篇。(按)此谓血肉狼藉。〗,将尽鬻妻女以偿〖鬻,音育,卖也。〗。有绳其女于翁者〖(左传)蔡侯绳息妫以语楚子。(注)绳,誉也。(按)绳者,称誉其美也。〗,翁闻之,出钱为之尽偿官逋。某出书券,携女以献。翁折券而归其女,一家团聚。某感之次骨〖(史记杜周传)内深次骨。(注)次,至也。(按)次骨,犹言深也。〗,方无阶以报〖阶,犹由也。〗。闻商言力耸之,遂至翁肆以语翁。翁惊曰:“君货四船值甚巨,倾吾家不及十分之一。设有亏缺,何以偿君?”夷商曰:“公第取之,三年后来收而值,何如?”翁时虽拥厚资,尚未有室,闻三年约,艴然曰〖艴,音拂,注详十金篇。〗:“吾无家于此。虽问心不敢负人,然人事难知。设三年中有意外变,两君何处取偿?”夷商见其不可固与之。时旧馆人为之司出入,亦夷人所信,强之居间。估其值,得百余万金,仅付十万金,余期三年,共立合同,交易遂成。不两月,西洋以构兵故,洋船均不至,洋货腾贵。翁售其货,利市三倍〖(易经)为近利市三倍。(按)利市,犹言利息也。〗。与馆人谋储其本〖储,音除,犹藏也。〗,馀以营运。日益富,粤之富家大族争婚之。遂取妻置产,享用埒王侯〖埒,音勒,等也。〗。而翁益诚谨忠厚,广施与,人多沾其惠。

  【译文】刘生本来是诚信君子。与人交往,没有城府,以直心相待,有诺必践。同时又明朗爽快,善于决断,遇人有急难,凡有所求,他都必应,所以外商都信得过他。恰好这一年洋货大跌价,各个洋货行都滞销。有一位姓关的开的洋行亏本,欠债数百万,这个洋行有二家外国供货商,运来了四船货抵达广东,一直没有开舱。而本国又来信,催他们快回。他们想把货物寄存在关姓洋行里,又怕被他侵吞。想到刘先生诚实可靠,就与通事(翻译)商洽。这位通事恰是刘先生所开店铺的近邻,从前曾因久欠官府税银而被捕入狱,打得遍体鳞伤无可奈何之际,准备卖掉妻女以还官债,有人就向刘先生介绍此女。先生听说,就替他家偿清了全部官债。这位通事出狱后,写好契约带上女儿去找刘先生,求他收下女儿。刘先生把契约撕碎,并把女儿还归他。一家得以团聚,因此感恩戴德,刻骨铭心,但一直找不到机会报答。这一回听到外商之意,就极力促成,马上带着外商来到刘先生店铺,将消息通报了。刘先生一听,就惊傻了,说:“先生这四船货的价值太大了,把我的家产全部算上,也不及其十分之一。一旦有了亏损,用什么来偿还!”外商说:“先生先收下货物,三年以后我们来取本钱,如何?”刘先生当时虽拥有一大笔资产,但还没有成家,听说三年之约,就生气说:“我在这里没有家室,虽然我问心不敢有意辜负别人,但人事沧桑难以预料。如果三年之中出了意外变故,你们两位到哪里去取本钱呢?!”外商看到不能强把货物留下,正没了主意。这时为刘先生管帐的正是原来的客栈店主,也是外商所信赖之人,于是要他来作中间人,把四船货物估算了一下,共计百余万金,商定只需先交付十万金,余下的以三年为期交还,双方立了合同,这才达成交易。不到两月,西洋因暴发战争,洋船都不来。洋货因此价格上涨。刘先生出售洋货,多了三倍的益利,他便与客店主商量,把欠还资本划出储蓄起来,其余资本作营运。生意愈来愈旺,广东的富家大户,争相前来通媒。刘先生也就娶了妻室,购置房屋田产,享受之豪华,如王侯一样。但刘先生越发诚恳谨慎,越发忠厚了。并大举行善布施,许多人都沾享到他的恩惠。

  【正文】及五年,夷商始至。翁见其来大喜,为设彩觞〖设席兼演戏者,故曰彩觞。〗,尽延向之共立合同者,而推夷商居首坐。中酒〖酒数巡之后曰中酒。〗,翁执爵而言曰:“刘某赖两君货,拥资数百万,非两君惠,无以致此。今售货簿,及数年行运册籍俱在。除原本外,请以瓜分〖(汉书贾谊传)高祖瓜分天下,以王功臣。〗。夷商笑曰:“当日早有成议,盈亏任君福命,与吾侪何干〖侪,音才,辈也。〗?请归我本,余君自取之,无多逊也!”翁执不可,彼此交让。居间者谓夷商曰:“既刘君雅意,盖照原本每年一分起息,亦义所应得,且不辜刘君意〖辜,音姑,负也。〗。”夷商犹不可。筹议数日,竟如居间者言,尽兑本利归之。一时夷商莫不称刘翁诚厚。未几关姓行以亏空,为夷商所控。官封其行,募接充者,难其人。夷商皆推刘翁,翁不可,曰:“洋行须本甚钜,我钱皆四散,安能接开?”夷商曰:“无伤也!强报其名于官而代为出资。”翁不得已从之。翁开行后,夷商争趋之。不十年,富甲一省。翁寿九十余,及见曾元。至今尚为巨室。

  【译文】过了五年,外商才来。刘先生见到他们,非常高兴。为他们的到来,举办宴会,安排歌舞和戏剧以示欢迎。并把以前共同签订合同的公证者,邀请出席,然后请两位外商坐在首位。酒过数巡,刘先生手举酒杯起立发言:“我刘某全赖两位先生的货物,现在拥资数百万。如果没有两位先生的恩惠,我刘某无以致此!现在售货帐簿及几年来的营运册籍都在这里,除原本外,其余利润我们对半分!”外商笑着说:“当年早有成议,盈亏听凭刘先生的福命,与我们无干。请把本资还给我们,其余都归你,不要多谦让了!”刘先生坚持不能这么办,彼此争执不下。中间人对外商说:“既然刘先生有此好意,就照原本每年一分算息,也属义所当然,这样也就不辜负刘先生的意思了!”外商却不同意,交涉了数日,最后还是按照中间人的建议处理,把本利一次兑还清楚。一时间,外商莫不称赞刘先生诚实厚道。没过多久,姓关的那家洋行亏空,被外商控制了,官府将其查封,招募接管人,十分困难。外商一致推荐刘先生,先生不答应,说:“这家洋行需要很大一笔资金。我的钱都分散在外,怎么能接下来开办呢!”外商说:“没有关系!”就强把刘先生的名报到官府,并且代他把资金出了。刘先生不得已只好接任。等开门营业时,外商争相与之贸易,不出十年,已富甲一省。刘先生高寿已至九十,而且在有生之年还见到了曾孙和玄孙。至今还是这一带的首富。

  【正文】坐花主人曰:“自世风日下,巧伪多而诚实少。与人交,无一由衷语〖衷,诚也。〗,机械变诈〖(孟子)为机械变诈之巧者。〗,顷刻万端。甚至臣欺君,子欺父,妻欺夫,天下几成一巧伪世界。行之者自谓得意,而不知其上干天怒也!间有一二至诚君子,鬼神必阴相之,使之履险如夷〖四字成句,出处未详。夷,平也。〗,卒享人间未有之福,如刘翁者可劝已!”

  【译文】坐花主人说:“当今社会风气每况愈下。巧诈虚伪的人太多,真诚踏实的人太少。人与人的交往中,说出的话难得有内心真实的想法,全是些虚词假意,难以揣测。甚至臣子欺骗君主,儿子欺骗父亲,妻子欺骗丈夫,社会几乎变成了一个由虚伪装扮成的世界!这样的人自己还很得意,不知这样做的后果是招来天道如理而严厉的惩责!所以难得涌现出的极少数正人君子,神明必然暗中给以保护,帮助他化险为夷,最终得到世间人难以想象的福报。象刘老先生这样的人,确是能给世人一些警示的!”

  二十、荷池洗砚

  荷池狎婢已堪憎 况复姑前坚不承

  悔未多时仍故态 病中索命极该应

  【正文】某生者,浙杭诸生〖诸生,秀才之谓。〗。从蒋一亭学申韩术〖注详某刑名篇。〗,小有才而放诞不羁〖诞,音旦,犹效也。羁,音季,犹言不拘也。〗。岁丙午,蒋君就上海咸云崖观察幕。某生秋试后,谒师于道署,出其闱艺遍示同人,意甚得也。会署有请仙者,降乩为夏如先生〖乩音稽。〗。某生叩问功名,大书:“前程颇远,惜为口孽YIN孽,折除尽矣!速改行,尚可延年。否则冤鬼将至,尚冀科名耶?”某笑曰:“仙人乃作此老头巾语耶?既云冤鬼,请问是何因缘?”乩复书曰:“汝必欲明言耶?十年前荷池洗砚事,尚忆之否?”生颜色顿变,叩首默祝。又书曰:“冥司申报桂宫黜尔名〖黜,音处,除也。〗,减尔算〖算,寿数也。〗,故予知之。从此力悔前非,尚可挽回万一,徒事祈祷无济也!”众视生面色如灰。乩停后,有问生以仙所云者,生怃然曰〖怃,音武。(论语注)怃然,犹怅然。〗:“佻之行〖佻,音条踏。(诗经)佻兮健兮。(按)佻?,轻薄之谓。〗,惭负人鬼。敬以相告,愿有志者,以予为戒耳!”

  【译文】浙江杭州,有一个秀才。拜蒋一亭先生学有关刑学知识。小有才气,但放荡不羁。丙午年,蒋一亭先生应邀就任上海咸云崖观察使的幕僚(秘书)。这位杭州秀才参加秋试以后,前去道台署拜谒蒋先生,拿出他考试时作的文章给大家看,颇觉得意。恰好,署中有一降神请仙者,降乩说是夏如先生临坛。书生就叩问自己的功名前途。只见沙盘上大书:“前程颇为远大,可惜被所造口业和YIN业折除尽了。赶快改正品行,还能够延长寿命。否则冤鬼将来索债,还希望什么科考功名!”秀才笑着说:“仙人怎么说这种没来由的胡话!既然提到冤鬼,请问是什么因缘?”乩笔又写道:“你一定要上明此事吗?十年前荷池洗砚的事,你还记得吗?”秀才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了,叩头默默祈祷。乩笔又写道:“冥司已申报文昌宫,革除你的功名,减少你的寿命,故而预先告诉你。如果从此以后努力忏悔以前的罪过,还有一点挽回余地。若只向神明祈祷,仍无济于事!”大家看到杭秀才面色如灰,乩笔停后,就问他仙人所说的事。秀才内心很忧伤懊悔,说:“勾引妇女的恶行,对不起人鬼两道,太感愧疚。现在我郑重向大家坦白,希望有志之人,以我为戒吧!”

  【正文】先是某生尝读书于姑母家。姑有艳婢,生欲调之而未得闲。夏日携砚涤于荷池〖涤,音迪,洗也。〗,适婢以采荷踵至〖踵,音肿,后随接至曰踵至。〗。四顾无人,遂与调笑。婢亦不甚峻拒,入池畔小亭而私焉。自此得闲即会,而婢孕矣!岁底先生解馆,生亦归家。及拜年往,姑留之宿。人静后,婢忽至,谓生曰:“蒙君厚爱,红潮不至者三月。若始终眷恋,得以长抱衾〖,音绸,被也。(诗经)抱衾与。(按)抱衾,妾之职也。〗,君之惠也。如将见弃,亦不敢怨,但求速觅良药,以免败露,感且不朽。”生慰之曰:“我已以情告母,将从姑索汝。我必不为负心事,汝勿过虑。”婢泣谢,是夕复留与乱,而不知生无意娶之也。及归竟置之,亦不复至姑家。婢朝夕悬望,音耗俱绝。未几腹渐大,为姑所觉,不胜拷掠〖胜,平声。拷掠,音考略,打也。〗,吐实。姑素爱生,遽令人召之至,将以予之。生坚不承,且曰:“YIN婢不知与何人乱,乃敢污我!”拂衣竟归。姑信生言,复加严梏〖梏,音故,注详偷儿篇。〗。婢无以自明,及夕自缢死。生亦不以为意,而不虞仙之发其覆也〖(陆游诗)予昔未有闻,无与发其覆。(按)明人所不明之事,曰发覆〗!既以语询者,因谋所以自忏。众多劝其折节为善〖折节,注详张观察篇。〗,且延高僧为婢追荐,生颔之〖颔,音憾,注详首篇。〗。自是豪气渐敛。然未及一月,故态复萌,信口雌黄〖注详稳婆篇。〗,怡情花柳,仙语度外置之矣〖(后汉书隗嚣传)且当置此二子于度外耳。(按)度外置之,犹言不复在念也。〗!明年竟以吐狂血死。死时守病者,咸见一女子披发立床前,殆即前婢以索命至欤。

  【译文】原先,杭生住在姑妈家读书。姑妈有一名非常美丽的婢女,杭生想勾引她,没有机会。夏季的一天,杭生拿了砚台去荷花池涮洗,正好此婢也来荷池采摘荷花。书生见四周无人,就对她调笑,她也不严厉拒绝,于是两人就到池畔小亭中发生了关系。自此以后,只要有机会,就幽会,致使她怀了孕。到了年底,老师停馆,杭生也回家了。到了新年,杭生前去姑妈家拜年,姑妈留他住下。夜静以后,那位婢女忽然前来,对杭生说:“幸蒙你的厚爱,月事不来已近三个月了。你要一直爱我,能为你长期铺被褶床,就是你给我的恩惠了。如果你要嫌弃我,我也不敢埋怨你。但请你快找点药来,以免这事败露,我就感激不尽了!”杭生安慰她说:“我已经把实情告诉了母亲,会来向姑妈讨你的。我一定不作负心的事。你不要太着急!”婢女哭着道了谢。当晚又把她留在房里过夜,她也不知道杭生根本无意娶她。杭生回家以后,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也不再来姑妈家了。婢女日夜翅首悬望,竟毫无消息!不久肚子大了,被姑母察觉,受不住狠打,吐露了实情。姑母素来很爱杭生,马上派人把他叫来,准备把婢女嫁给他。杭生坚决不承认这事,而且说:“这YIN婢不知是和谁YIN乱,还反而污蔑我!”一摔袖子竟然回家走了。姑妈相信了杭生的话,又狠狠地打了她。她有口难辩,晚上上吊自杀了。杭生也不以为意。不料被仙人揭发了他的阴私。他向大家发露此事,是想藉此自我忏悔!大家都规劝他改恶从善,再请高僧为婢超度,杭生点头答应下来,从此自傲之气有所收敛。但是未出一月,又是旧病复萌,妄言绮语,寻花访柳,把仙人的警示置之不顾了!第二年得暴病,大吐血而死。看护他的人都看见一女子披头散发站在床前,大概就是那位婢女前来索命的吧!

  【正文】坐花主人曰:“嗟乎!荷池肆欲,桂籍除名〖桂籍,桂宫之册籍也。〗。以远大之前程,尽折除于口孽YIN孽,何其也〖,音义并同颠,(谷梁传)晋文公之行事,为已矣!〗!夫既艳其色而乱之矣,缠绵往复,岂竟无情?而乃觅良药于清宵,尚设负心之誓。绝好音于空谷〖好音空谷,本出诗经。(按)引此,指篇中音耗俱绝句言。〗,竟成无赖之尤。甚至形迹既昭,鞭笞备受〖笞,抽之切,音痴,捶击也。〗,女方吐实。姑亦曲成,而反白己之诬,成彼之罪。是不徒弃之,直不啻刃之也!呜呼!彼其心先死矣!何俟鬼神诛之哉!”

  【译文】坐花主人点睛:“可惜呀!这杭生因为做下这一段荷花池边偷情行YIN之事,便被削去了禄籍、革除功名,把远大的前程尽丧在这因妄言和纵欲而生的恶业中,真是糊涂颠倒之至了!既然因贪恋美色而乱了那女子贞节,二人又缠绵不已,却又为什么如此无情无义呢?那女子只为遮掩这段丑事而于静夜来求药物,却又为什么再向她发下违逆良心的诺言,以至于终将这弱女子的最后一丝希望化为空谷绝响!这不等于把自己一下推到了卑劣至极的地步吗!甚至,当那小女子因丑事败露,受不住鞭打而说出实话,姑母也被迫成全了他俩的姻缘之时,却竟还为贪图清白之名,反咬女子污蔑自己,把过失尽推于这弱女子身上!这已不仅仅是弃信背义的问题了,简直就等于在用刀杀她了!可怜啊,原来像杭生这种人的良心早已是死掉了,哪里用得上鬼神再来杀他呢!”

  二一、包巽权

  数命平反易一科 主宾同说梦如何

  方知上帝抡才例 举业无须苦切磋

  【正文】包丈巽权,余内姻。少隶诸生籍,后弃去,挟申韩术〖注详某刑名篇。〗,游豫章者十余载〖豫章,即江西。〗。二月杏花八月桂〖明人诗句,(按)谓会试乡试之期也。〗,久度外置之〖注详前篇。〗。道光辛亥客赣县幕〖赣,音干。〗。有盗数人,前令已拟死,包读其由而疑之,告令复讯。果良民,为捕役所诬。将贳其罪〖贳,音世。(前汉文三王传)但见贳赦。(师古注)贳宽其罪。〗,营规脱,处分阻令〖,音泛。营,营中官。(战国策,)齐无天下之规句。(注)规,犹谋也。后汉书,凡谋皆作规。〗,将为所惑。包引义力争,竟昭雪之〖昭雪,开释之谓。〗。

  【译文】包巽权先生,是我亲家。少年时就成为有名的秀才,后来放弃科举,而从事处理刑部案件的工作。在江西工作了十多年,对每年二月会试和八月乡试,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了。道光辛亥年间,他在赣县作县令的秘书。有一例有关几名盗贼的案子,前任县令判犯人成死罪,包先生在阅读案卷时,产生怀疑。报告县令复审,经查果然都是良民,是被捕役所诬陷。县令准备开释他们,但审讯官阴谋逃避罪责,想尽办法来阻止县令,县令几乎被他迷惑。包先生极力据义抗争,最后竟为他们雪洗了冤案。

  【正文】明年戊子正初,忽梦观天榜有己名,以春梦置之。越两月,复梦见前榜,傍有人曰:“天榜已定,宜速归。”醒仍置之。越日,忽令来促之赴试。包讶曰:“君与巽权交有年,巽权之弃举业〖(金史元德明传)德明子好问,不事举业,淹贯经史。(按)举业,应试诗文也。〗,君宜稔之〖稔,音忍,熟也,谓熟知之也。〗,何忽谓此言?”令笑曰:“余非不知先生久抱高尚〖(易经)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按)世称人无志功名曰高尚。〗,然畴昔之夜〖畴,音筹。(礼记檀弓)子畴昔之夜,梦坐莫奠两楹之间。(按)犹言昨夜也。〗,予梦若至文昌宫行香者,有吏导予入庑下。见墙头挂长榜,人名甚众,而各分省会。吏告予曰:‘此本科秋榜也。’余谛视所立处,上书浙江省第一名马姓,而先生名在三十余。余亦念先生向不赴试,安得中榜?吏曰:‘是因上年办释盗案,天特报以一科。’余瞿然而醒〖瞿,音句。瞿然注详稳婆篇。〗,故敬来劝驾。”包闻所言名数,与己梦合,意不能无动,而犹狐疑〖(离骚)心犹豫而狐疑。(按)狐性多疑,故疑曰狐疑。〗。令素精六壬,复为之卜,得吉兆曰:“此占必中。先生往返行资及半年修脯〖脯,音甫。(论语)自行束修以上节注,修,脯也;故束修亦曰修脯。〗,余请独任之,何如?”包不得已,遂束装返。然荒疏久,不复能为八股,闱中三艺皆散行,房官已弃不荐。忽主试者以所荐无散行文字,必欲取以备格,遍觅得包卷,主试以为音节入古,竟取中。名数与梦同,而解元为马昱中〖昱,音毓。〗。包后大挑一等,现为闽中某县〖闽,音敏,即福建。〗。

  【译文】第二年戊子年正月初,他忽然梦见天榜上有自己的名字,他只当作春梦一场没有在意。事隔两月,又梦见天榜,旁边有人说:“天榜已定,应该快点回乡去备考!”醒后,仍然置之不理。又过了一天,突然县令来催促他回去应试,包先生奇怪地说:“你和我相交有多年了,我放弃功名举业之事,你应该很清楚。今天怎么突然说出这话!”县令笑着说:“我并不是不知道先生你早已无志于功名。昨夜,我梦中好像去了文昌宫进香,有一役吏领着我到了走廊,见墙上了一长榜,列有许多名字,都是按省会分列的。那位役吏说:“这是本科秋榜。”我仔细看过榜上所列人名地名,写着浙江省第一名姓马,而你的名字在三十多名。我也想你从来不去参加考试,怎么会中榜呢?役吏说:‘是因为上年所办的开释良民被诬为盗的那一冤案,上天特地回报他的功名。’我一下子醒了。所以特来劝说尊驾!”包听他所说的名次,与自己的梦正相符合,心中怦然有动,但还是犹豫不定。县令素来精于卜卦,就为他打了一卦,得吉兆,就说:“这次去一定中。先生此次往返的路费和半年的工资,我给你包下了,怎么样?”包不得已,就收拾行李回了老家。但因文笔荒疏已久了,写不出八股文,考场中,三门考试,都用散行(非八股定式)写成。阅卷官看了以后,认为不合规制,已放在一边,不予推荐。后来主考官忽然认为所荐考卷中没有散行文字是个缺陷,必须具备这种类型才合规格,于是又把包生的试卷翻找出来。主考官一看认为虽为散行,但音节有古风,竟然取中了。其名次正与梦同。此次科考第一名解元,是马昱中。包生后来举位又升一等,现在是福建省某县的县令。

  二二、曹之英

  入幕同分买命财 惊看浴血鬼魂来

  赃多罚重原无爽 斩嗣贪官益可哀

  【正文】徽州曹之英,任蜀中某县令〖蜀,即四川。〗。所治有侄弑其叔者。侄豪于资〖豪于资,犹言富也。〗,广行贿赂〖贿赂,音悔路,以财与人之谓。〗。以八百金献曹,供招文卷,皆嘱内幕为之改定。方其删改供词时,闻窗外鬼声吁吁〖吁,音虚,(白虎通)起之吁吁。〗,然幕友亦得贿,不为动。侄竟超然事外。

  【译文】徽州曹之英,在四川的一个县当县令。他所管辖的地区,发生了一起侄儿谋杀亲叔父的案子。侄儿是一家豪富,到处走门路行贿赂。用八百两银子买通曹县令,于是县令吩咐手下幕僚,把记录供词等文卷,全部改写。正在删改供词时,听到窗外有吁吁的鬼叫声,这位文书也受了贿赂,并未在意。这个谋害叔父的侄儿竟然逍遥法外。

  【正文】后数年,其幕友先死。死时见一鬼浴血而来〖(酉阳离俎)徐敬业幼事英公,叹曰:此儿相不善,将赤吾族。一日令独入深谷逐兽,纵火欲杀之;敬业即屠所乘马,剖腹入其中,火过浴血而出。〗,称:“汝与曹某得贿赂,独使恶侄漏网。且以开脱之故,反将我多方文致〖(路温舒尚德缓刑书)文致之罪明也。(注)文致,文饰而致人罪也。〗,令我抱屈难伸。今得请于帝矣!”遂举手自其颈而死〖,音客,扼也。〗;曹亦相继死。死后家业零落,仅留一子。入泮后忽暴卒〖学宫名泮宫,故进学曰入泮。〗,曹之后遂绝。

  【译文】后过了几年,幕僚先死,死时见一鬼魂浑身血迹,说:“你与曹某得了贿赂,而使恶侄漏网。为了给他开脱,反而给我多方罗织罪名,使我抱屈难伸。今天得到天帝恩许,找你讨命!”就举手自扼其颈,闷绝而死。曹也相继而亡,死后家业凋蔽,只有一个儿子,刚刚入学不入,得暴病而卒。曹门也就绝了后。

  二三、宣城盗

  璧将焉往巧安排 名利双全算计佳

  不道登门旋索债 竟携巨盗抱胸怀

  【正文】宣城有巨盗行劫久,金多而党众,营汛莫敢谁何。太守某严厉有吏才,履任未及旬,即设法捕获之。盗行贿巨万,太守商之所亲;所亲劝勿纳,守笑曰:“杀之,璧将焉往〖(左传哀公十七年)公曰:活我,吾与汝璧。己氏曰:杀之,璧将焉往?遂杀之而取其璧。〗?”遂纳其贿,而仍按诛之。盗伏法之夕,守署门者见盗入宅门,呵之不止;追之不及,入内室而灭。质明,太守侍姬得一子;及长,竟倾其家;人咸知为盗之索债云!

  【译文】宣城县有一大盗,长期盗抢,很有钱,而且结成一很大的团伙。当地刑捕,作寮都把他没有办法,也不敢得罪!当时的太守很严厉,而且有才干,到任不到十天,就设法把这大盗捕获了。大盗拿十万巨金向太守行贿。太守就与亲信商量,这位亲信劝他不要收纳。太守笑着说:“杀了他,这笔钱难道会飞了不成!”就收下了这笔贿赂,同时又按律法把大盗杀了。大盗伏法的当天晚上,守卫太守衙署大门的警卫,见这大盗进了太守的宅门,大声呵止,见他不理,就去追,又没追上,见他进了内宅门就不见了。天明时,太守的侍妾生了一个儿子。长大以后,竟然把太守家产全部败尽。大家都说是那个大盗来讨债的。

  二四、鬼捉醮妇

  磨灭亲夫事可嗟 携资好去抱琵琶

  非因再醮宜偿命 善恶难瞒大老爷

  【正文】漕泾公寓前民家女〖漕泾,镇名,在松江府属。〗,少与某甲奸,父母不知也。有某乙金陵人〖说部中,称两人而隐其姓氏,则曰某甲某乙。金陵即江宁。〗,流寓漕泾为小贸易,娶之归。某甲托为亲串,恒出入其家〖恒,常也。〗。

  【译文】松江府,漕泾镇镇公所前,有一家普通民户,其女儿,年少时与某甲通奸,父母并不知道。另有一个小商贩某乙。是金陵人,流寓在这里做做小生意,聘娶了这姑娘为妻。某甲就借口是姑娘的亲戚,常来小商贩家与之幽会。

  【正文】未几乙病,女利其死弃勿顾,药饵茶水〖饵,音耳,饼也。〗,惧不给,恹恹以卒〖恹,音淹。(韩渥诗)年年三月病恹恹。(按)恹恹,病重貌。〗。女遂携其资,再醮某甲〖醮,子肖切,音焦,去声,婚嫁祭名,世谓妇人再嫁曰再醮。〗。年余忽患〖音占,又音店,疟疾也。〗,作,即见故夫向之索命;惧而潜避至母家,鬼竟不至;亦寻愈。逾数载,居母家,不敢归。

  【译文】不久某乙得了病,这女人想让他快点死,就不闻不问既不请医侍药,也不管茶水饮食。某乙病越来越重,就死了。这女人就把全部资产占为己有,改嫁某甲。过了一年多,这女人忽然得了疟疾,病一发作,就见到以前的丈夫向她讨命。她害怕,就逃回了娘家,鬼竟然不来了,病也就好了。住在娘家好几年,不敢回去。

  【正文】值清明节,女至城隍庙观赛会〖赛,音塞。(长笺)今俗报祭曰赛神,借相夸胜曰赛。〗,归而复大作,口喃喃不可辨〖(集韵)喃,音南,语也。〗,疑为病中谵语〖谵,音詹。〗。谛听之〖谛,音帝。谛听,犹言细听也。二字见(金刚经)。〗,音似金陵人。其母异而询曰:“汝为何人?”病者曰:“我某乙也!我病被其凌贱,我死又尽携我资,与奸夫欢乐;前年即拟索其命,被伊潜脱;追寻数年始得之,今不饶矣!”言讫,以爪自裂其肌肤,血痕狼藉〖狼藉,注详十金篇。〗。邻人来敬昔劝之曰:“必索命,于汝无补;且究非谋杀,不如延高僧追荐。”鬼不可;又许以逢年节祀享不绝,亦不可。时女生子已数岁,其母曰:“将此子与尔为子何如?”鬼厉声曰:“我要此杂种何为?”自此或拔其发,或批其颊〖颊,音夹,注详沈鸿飞篇。〗,或掐其肤〖掐,(说文)爪刺也。〗;药至则扼其喉〖(魏志荀传)扼其喉而不得进,已半年矣!〗;又时或裸而跪于地〖裸,音瘰,赤体也。〗,忽歌忽笑,忽怒詈叫号〖詈,音利,骂也。〗;困苦万状,但求速死。有怜之者值鬼附女身时谓之曰:“汝来索命,何不令其速死?”鬼答曰:“他从前磨灭我时,令我求死不得,故我亦令其受此活罪;至期我自同他到大老爷处质审也!”如是者半月。

  【译文】有一年的清明节,这女人去到城隍庙看赛会(祭初表演),回到家里,疟疾又大发作,高烧时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胡话,家人以为是高烧,说谵话,仔细一听,语音像是金陵口音,她母亲感到奇怪,就问:“你是谁?”病人说:“我就是某乙。我病时,被她凌辱虐待,死后她又把我资产裹携和她奸夫去享乐。前年就要向她讨命,被她偷偷逃脱,找了几年才找到她,今天再不能饶她了!”说完,她自己用指甲撕扯肌肤,遍体血渍狼藉。邻人前来解劝说:“讨命对你也没有好处,再说也不是有意谋杀!不如延请高僧为你追荐!”鬼不答应。又许诺他以后每逢年节都设祀享他,他也不同意。当时这女人的儿子已经三四岁了,娘家母亲说:“就把这孩子过继给你作儿子,行不行?”鬼厉声说:“我要这个杂种做什么!”自此以后,不是自扯头发,就是自打耳光,要不就自掐肌肤,药送到口边,就自扼咽喉;有时候全身一丝不挂,跪在地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唱一会儿骂,一会儿又大声嚎叫,真是困苦万状,目不忍睹,但求速死。有人很可怜她,乘鬼附在这女人身上时,对他说:“你来索命,为什么不让她快死?”鬼说:“她从前折磨我时,也是让我求死不得!所以也让她受受这种活罪!到时我自会同她一道去见大老爷当面对质!”这样过了半个多月。

  【正文】一日午后颇安静,疑鬼舍之去。及黄昏,其母于房中,忽睹鬼自外持铁练入,转瞬不见〖瞬,音舜,转瞬,犹言转眼也。〗,则已附女身,大声言:“今日到期了!锁你见大老爷去!”以手自其颈而死〖,音客,扼也。〗。

  【译文】一天午后,很安静,大家以为鬼走了。到黄昏时分,她母亲在房中见鬼从外面进来,手拿铁练,转瞬又不见了,已经附在这女人身上,大声说:“今天到期了。把你锁去见大老爷!”说毕用手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而死。

  【正文】坐花主人曰:“孀妇再醮,鬼虽怨之,而不得仇之;仇之者,仇其先有致死之心也。夫病中狼藉,已无伉俪之情〖伉俪,音亢利,夫妇之谓。〗;死后鹑奔〖鹑,音纯。(诗卫风鹑奔篇朱注)卫人刺宣姜与顽,非匹耦而相从也。(按)引此指篇中所云再醮某甲言。〗,显著睽孤之迹〖睽,音葵。睽孤,出易经睽卦。(按)睽孤,心异之谓。〗。伤心刺骨,较之亲划刃于其腹中,殆有甚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晋书)王敦反,其从弟导诣阙待罪。周入朝,导呼之曰:伯仁,以百口累卿!直入不顾。见帝,言导忠诚,申救甚至,帝纳其言。出,导又呼之,不与言。又上表,明导无罪甚切,导不知恨之。帝令百官诣石头见敦,敦谋遂沮。参军吕猗素以奸谄为戴渊所恶,乃说敦曰:周戴皆有高明,若不除,恐有再举之忧。敦然之,以问导。三问导,导皆不答,遂收与渊杀之。导后检中书故事,乃见救己之表,执之流涕曰: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按)伯仁,周字。,音以。〗。一语诛心,千秋定案矣!”

  【译文】坐花主人说:“孀妇再嫁,鬼虽有怨,但不会仇恨。之所以仇恨,是因为她已先有了要他死的黑心了!在他生病期间,凌辱虐待他,已无夫妇之情;死后又携产再嫁,已明显表白了她早有异心。这种心地和行为,令人伤心刺骨,比用刀子亲剖其腹更有甚之!“我虽未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事见《晋书》),一语诛心,千秋定案!”

  二五、梅树藏银

  敝庐俄顷易朱门 难得成衣古道敦

  题到此图呼咄咄 何期贱字肖文孙

  【正文】云间韩漱山,〖漱,音术。云间,即华亭县。〗富而好礼,见义必为,乡里有善人之目。相传其致富之由,有足讽世者。〖讽,方凤切,音风,去声。(按)(广雅)讽,教也。〗

  【译文】云间(华亭县)韩漱山先生,很富有,讲礼义,只要有益于别人的事,他一定热情去作,乡亲都称他善人。相传他致富的经过,倒是很有启发地。

  【正文】漱山先世贫寒,其父韩翁业成衣,设肆于秀野桥之西。艺虽微而好善如恐不及。某年岁将除,大雨雪〖雨,音芋,与风雨之雨异。(集韵)自上而下曰雨。〗。子夜工作既竟〖半夜曰子夜。竟,毕也。〗,将寝,忽门环震动,如人倚其上,又闻有叹息声;秉烛启视,见一人持包倚门坐。询知为上海某行伙,自乍浦收帐回,夜深搭船觅寓俱不及,将宿庑下以待旦。翁骇曰:客既收帐回,必非空囊,安可露处?即行无事,如此严寒何?敝居虽湫隘〖湫,音剿,注详首篇。〗,尚可蔽风雨。因延之入。见其衣履尽湿,取己过年新衣易之,复为设酒馔,且谓客曰:是日间所备以供客伙者,聊以御寒,勿嫌亵也。时客冻馁交迫,饥不可支;得翁款留入,且礼意殷殷,感甚谢不容口〖(史记袁盎传)诸军誉之,皆不容口。(按)不容口,犹言不绝口也。〗。食已,为之设榻,置寝具,始自即安。及明,风雪愈大,舟不能行;翁复留客以俟霁〖霁,音祭;雨止曰霁。〗,具餐设酒无厌色。是晚客谓翁曰:“感君高义,无以奉报。闻云间米价甚贱,载至上海,可获厚息。吾收帐回多余金,请以三百金假君贸易。”翁正色力辞,客颔之〖颔,音憾,注详首篇。〗。

  【译文】漱山先生的先辈,家世贫寒,他父亲韩老先生是位裁缝,在秀野桥西侧,开了铺面,手艺收入虽然微薄,但乐于助善,总是唯恐不及。有一年临近除夕,下起了大雪,半夜作完活计,准备就寝,忽然门环一响,好像有人靠在了上面,又听到一声叹息声。他擎了灯,打开门,见一个人抱着一个包裹,靠坐在门洞里。一问,才知是上海某商号的伙计,从乍浦收帐回来,夜已深了,来不及搭船,也找不到客栈,准备在此蹲坐等天明。韩先生惊骇说:“客人既是收帐而回,必然身带钱财,怎么能露宿在外,即使不出事,也受不住这样严寒的天气。我这里虽然狭窄,还可以避避风雪!”就请客人进了门,见他浑身上下已尽湿透,又把自己过年要穿的新衣拿出让他换上,准备了点酒菜,说:“这是白天准备的,供客人伙计吃剩下的,就用来赶赶寒气吧!请别嫌弃!”当时客人又冻又饿,已支持不住了,得到老先生的款留,而且礼意热情,感激得连声道谢不已。吃完,又给他安置好床被,然后才自己睡下。天亮后风雪更大了,船不能开。老先生又留客人住下等天睛,为他准备菜饭酒馔,没有一点厌烦的神色。当天晚上,客人对老先生说:“感谢先生的高义,没有什么用来报答先生。听说云间地区的米很便宜,运到上海可获厚利。我收帐回来,有多余的钱,借给先生三百金作贸易的本钱吧!”先生言正词严地不收,客人也就不再强求。

  【正文】次日风息,翁为买〖,同棹。买,雇舟之谓。〗,亲送客登舟。已解缆矣〖缆,音览,系舟索也。〗,复语翁曰:“昨所言三百金,在卧榻下,君归取之。明年灯节时,于小行恭候也。”翁错愕欲取还之〖愕,音恶。(正韵)错愕,仓卒,惊遽貌。〗,而船已扬帆去。不得已,归视,果有金在客床下,姑取之;及新正,尽以市米赴沪〖沪,音户,上海别名沪渎。市,买也。〗。问讯至某行,适前客自内出,见之抚掌曰:君真信人也!翁告以市米若干已载到,客因与偕入,见行主,告曰:此即某上年所遇云间韩君也,今载米至矣!行主致谢曰:敝伙携多金露宿,非足下高谊,几遭不测;今复如期而至,见利不取,君真今之古人也!翁逊谢。行主命启正厅,延翁入,设盛馔如待上宾。席散令前客伴之出游,归则行李皆已取至,留宿斋中。次日晨起,翁以市米帐贻前客,嘱其取米上岸,欲回云间,客笑曰:米事已有处置,君小住数日,毋遽动归思。逐日偕之出游,幸不岑寂〖岑寂,音涔及。(苏轼诗)山堂夜岑寂。(按)岑寂,独坐无可消遣之谓。〗。

  【译文】第二天风停了,先生雇了船,亲自送客上船。解缆船渐离岸,客人才对先生说:“昨天所提到的三百金,放在床铺下。请先生回去取了,明年灯节时,我在敝行恭候先生驾临!”先生急忙中回不过神来,想回去取来还给客人,船已扬帆去远了。无可奈何回到家里,一看果然客人睡的褥下有钱,就暂时收下。到了新年,全部买成米,运到上海,一路打听,找到了那家商号。正巧碰上那位客人从里面出来。一见之下,他高兴地拍着手说:“先生真是有信有义之人!”韩先生告诉他已全部买成米共多少担,现在运到了。客人就陪同先生进去见行主,介绍说:“他就是去年我在云间遇到的韩先生!今天他把米运来了!”行主致谢说:“我们行里伙计身带多金露宿,如果不是先生高义,几乎要遭到不测之险,今天又如期而来,见利不取,先生真是当今的古代先贤啊!”韩先生谦让致了谢意。行主命大开正厅大门,恭请先生入,设盛筵作上宾招待。宴席过后,行主让以前那位客人陪伴韩先生出去观光市容。回来的时候,行李等物都已取来,就安歇在客房里。第二天一早,韩先生把买米的帐簿交给以前的客人,让他派人把米搬上岸,并说想马上回云间去。那位客人笑着说:“米的事情早已做了安排。请先生小住几日,不要急着回去!”幸好每天由他陪先生出去游玩,倒也不感到寂寞。

  【正文】居数日,行主复设席,延翁上坐,谓翁曰:“君所载米已粜尽〖粜,他吊切,音跳,去声;卖米曰粜。〗,获息颇厚,今益厚遗君金,乞不辞劳苦代为贩运,所得息君取其半。”随以巨金一锭,置翁前曰:“此君所应分息金也。”翁辞让而后受,因谓行主曰:“既蒙委任,谨当效力;然鄙意见有所请,不知能行从否?”行主曰:“愿闻。”翁曰:“某闻为善必昌,今欲于所得息金,量提两分以恤贫乏;遇地有善举,亦力为之;然韩某窭人子〖窭,音举,贫也;窭人子犹言贫家子也。〗,金出自公,必公见允而后敢行。”行主许诺,立兑两千金以畀翁〖畀,音避,与也。〗。翁自是益力为善,而所运货,亦必获厚息。

  【译文】住了几天,行主又设盛筵,请先生上座,并说:“先生运来的米已经全部出手,获利相当丰厚。今天我再多给你钱,请先生不辞劳苦,代我贩运大米,利息就对半分!”随手把一大锭银子,放在先生面前,说:“这是先生应该得的利息!”韩先生推辞一番,就收下了,并对行主说:“既然幸蒙行主委任,我一定效力。但我有一条意见,不知行主能否答应?”行主说:“请说!”先生说:“我听说行善必昌。今天我想从所获利息当中,提取两成,用于周济贫困,遇到地方上有善举,也尽力而作。但我是贫家之子,钱由行主出,必须先得行主应允,我才敢去办理!”行主许诺,并当下就兑换了两千两银子,交给先生。从此先生更加尽力作善事,而所运货物都得到丰厚的利息。

  【正文】不数年,积资稍裕。因买新宅于秀南桥,并其什物售之。眷属将移居,翁先入宅洒扫。见一帐桌中多字纸,翁虑人作践〖践,音贱;作践,犹言糟蹋也。〗,置火炉于地,且阅且焚,得一旧册类日记者,上书:“如欲银用,在梅树下。”异之,顾宅内无梅树,疑为谰语〖谰,音兰。(宋史窦称传)闺门敦睦,人无谰语。(按)谰语,戏言也。〗,亦姑置其册勿焚。屋后有楼数楹,扶梯朽败,撤去之,将易以新者。翁出寒素〖寒素,注详万封翁篇。〗,习劳惯〖惯,古患切,音罐,常也。〗,亲携帚扫梯下地。忽见墙侧有画梅一株,花树横斜,色态浮动〖(林和靖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按)横斜浮动四字,本此。〗,恍忆册上言,知下必有窖藏〖窑,古孝切,音教,地穴也,又读告。〗。黄昏后,率家人秉烛入视。见梅树下皆平铺石板,摇之易动,竭力掇去之〖掇,音夺,拾取也。〗。其下排四巨缸,黄白物累累,遂成巨富。翁自是益为善,及漱山承家训,靡善不为。漱山子洛卿,今已乡举,余子若孙,多有声庠序间〖庠,音祥。庠序,注详吴生篇。声,名也。〗,食报未有涯也〖食报,犹言享报;未有涯,犹言未尽也。〗。

  【译文】不几年,积累的钱财较富裕了,就在秀南桥新买了一幢住宅,连同其中的家俱等全部买了下来。家眷准备搬进去前,先生进宅去打扫一番。看见一张桌子里有许多字纸。先生怕别人糟踏这些字纸,就端来一只火炉放在地上,一边翻检那堆字纸,一边焚烧。从废纸堆中捡到一本像似日记一样的本子,上面写着:“如欲得银两,在梅树下。”感到很奇怪,向庭院里一望,不见有梅树,心想这一定是玩笑话,就没有在意,暂且把本子放在了一边,也没有焚烧。在堂屋后面有几间楼房,扶梯都已朽败,现已拆掉,准备改装新扶梯。先生出身贫寒,习惯了自己劳作,就亲自拿了帚把来到扶梯下清扫。忽然看到墙的侧面,画有一株梅花,枝干横斜着,姿态和颜色有如微风中摇动的感觉。先生恍然忆起了那个本子上的话,知道下面必有窖藏的东西。天黑以后,就和家人一起,点了灯来到那里。见梅树下面全是平铺石板,橇了一下,能搬动。用力把石板揭开,下面有四排大缸,装满了黄白之物。于是韩家成了巨富,老先生自此以后更加致力于善事。韩漱山先生禀承家训,更是凡善必做,其子韩洛卿,现在已是举人。其他的儿子和孙子,在庠学中读书,都得到赞誉。韩家的享报还绵长得很哩!

  【正文】坐花主人曰:“余薄游松江,闻韩翁事甚悉。翁不甚读书,顾行谊颇高,语必由衷〖衷,诚也。〗,事无作伪。其好善乐施,皆一体至诚,无丝毫勉强,真有饥溺由己气象〖溺,音逆。(尔雅释名)死于水曰溺。(孟子)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之溺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之饥也。(注)由,与犹同。〗。故艺术虽微,而天忽予以不资之富〖资,同赀。(魏武帝让封表)臣受不赀之分。(按)不资,由言非常也。〗。人但见其得之易,而不知所以致此者,非偶然也〖犹言非无因也。〗。”

  【译文】坐花主人说:“我在松江小住时,曾详细地听到了韩老先生的事。老先生读书不多,看他为人处事,风格很高,说话必出自诚心,做事从不奸诈虚伪。他的好善乐施,至诚恳切,浑然一体,不带一丝勉强,真有“他人饥溺犹我饥溺”之德!所以他手艺虽卑薄,而上天忽然赐以一笔非常之财富。人们只见他得到的容易,而并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得到的原因,这并非偶然巧合啊!”

  二六、正直为神

  廉吏为神理不差 甘凉乐利溥桑麻

  笑他道士逍遥甚 梦里惊逢许太爷

  【正文】许玉年先生,余伯母舅也。博学工诗画,而性复伉爽无城府〖伉,音抗,直也;无城府,注详前一洋篇。〗,急人难如恐不及。尤爱才,见人有一善,誉不容口〖注详前。〗。以道光辛已孝廉,出宰甘肃之环邑,调敦煌〖煌,音皇;敦煌,县名。〗升安西州。所莅地皆处极边〖莅,音利,临也。〗,其民多诚朴,无内地刁健习,先生治之以静穆。遇讼事即日判决,无滞狱。持己极廉,暇则进其士之秀者,为之衡文校艺。又见其地多桑,特于家乡雇蚕妇往,教之养蚕缫丝之法〖缫,音骚。(说文)缫,抽茧出丝也。〗,所至颂声大作,去则民咸尸祝之〖(庄子)相与尸而祝之。(字汇)尸,神像也。古者祭祀皆有尸以依神。(按)设像而祭祀之曰尸祝。咸,皆也。〗年甫五十,以疾卒于安西官舍。

  【译文】许玉年先生,是我伯母的舅舅。学识广博,诗词绘画很有功夫。性情爽利真诚,没有成见和狡诈之心,急人之难,犹如己难。他特别爱惜人才,见别人作件好事,总是赞不绝口。他于道光辛巳年中孝廉,派到甘肃环邑作县令,后调敦煌县,又升任安西州知府。所到之地,都是极边远地区。这些地方的民众都很诚实朴素,不象内地人那样爱生是非。许先生治政便显得稳静而肃穆。遇到争讼告状的事,当天就作判决,不留积案。他要求自己严格而且廉洁。有空时,就招请有才之士前来,与他们共同讨论评判他们文章和写作技巧的优劣。他又见当地桑树很多,就特别从老家雇了一批擅长养蚕的妇女,来到当地,教他们养蚕抽丝的技艺。所到之处,大受老百姓的称赞,要离任时,百姓都供奉他的牌位,焚香祈祷。刚满五十岁时,病逝在安西州府任上。

  【正文】先是敦煌县城隍庙道士某,所为多不法,先生作令时驱之出境。及去任,道士复夤缘为庙中住持〖夤,音寅,注详汤封翁篇。〗,不法如故。一日道士晨起,忽卷其行囊欲遁,色甚仓皇。或问之,道士言:“昨晚睡后,梦中闻呵殿声,鼓吹声〖此吹字,音翠;殿音店。呵殿,注详首篇。〗。出视之,见新城隍到任,威仪甚整。方在旁窥伺,忽闻堂上传呼速拿某道士,为二役锁至城隍前。仰视之,即前任县官许太爷也,厉声叱曰:‘汝经我驱逐出境,既窥我去任潜回,即应安分,乃仍怙恶不悛〖悛,音迁,改也,四字出左传隐公。〗。今日本应促汝命,姑念系莅任之初,量予薄惩!’即飞签下责竟,叱令即日离庙,毋再逗遛取死〖逗遛,音豆留,迟延不去之谓。〗。遂命隶驱我出。及阶倾跌而醒,两股痛不可忍,今不敢复居矣!”竟携其行李踉跄去〖跄踉,音枪郎,急遽貌。〗。

  【译文】在他任敦煌县令时,该县城隍庙中一个道士,尽干不法之事,被许先生驱逐出境。他离任以后,这道士又通过走后门通关节,回到庙中作了住持,不法如旧。有天早晨,道士起床,匆匆卷起行李,准备逃走,神色慌张。有人问他,他说:“昨晚睡梦中,听到大堂上衙役喊威声,吹鼓声。出来一看,是新城隍到任,威仪整肃。正在偷看之间,忽然听到堂上传呼‘速拿某道士来!’我就被两人用铁链带到城隍前,抬头一看,竟是前任县官许太爷!他厉声呵斥说:‘你被我驱逐出境。见我离任,又偷偷地跑回来。既然回来,就该安分守己!但还是作恶不改!今天本该取你的性命,念这是我新到任,给你一点小小的惩诫!’扔下一签,挨了顿板子,叱令我即日离庙,不要再逗留此处找死。下令差役把我赶了出来,在台阶上跌了一跤就醒了,两腿疼痛难忍。不敢再住在这里了!”道士背了行李,急急忙忙走了。

  【正文】时敦煌人尚未知先生之殁。及后探之,则道士见先生莅任时,即安西易箦之日也〖箦,音责,簟也。(礼记檀弓)曾子寝疾病,童子曰:华而!大天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箦!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按)世谓人临终为易箦,本此。〗。正直为神,岂不信哉?先生长子彦直,为余堂姊婿,作令粤东;其次子缘仲,现任江苏泰州,有循声〖循,犹良也。声,犹名也。〗;三子润泉,五子冶金,先后举于乡,官部曹〖部曹,郎中主事等职。〗。知先生之遗泽孔长也。

  【译文】当时,敦煌人还不知道先生已死,到后来才打听到。道士见先生到任城隍之时,正是先生逝世当天。因在世正直而死后为神明,不能不相信呀!许先生的长子名彦直,是我堂姐的丈夫,在广东作县令;先生的二儿子,名缘仲,现任江苏泰州知府,名声很好;三儿子润泉,五儿子冶金,先后在乡试中得中拔贡,担任郎中、主事等职务。由此推知,许先生高尚品德留给后代的福泽是很厚的。

  【正文】坐花主人曰:“先生作令八年,所莅皆边塞瘠苦之区〖塞,音赛;瘠,薄也。瘠苦,地薄民贫之谓。〗,顾能深自刻厉〖刻厉,犹言节俭。〗。食无兼味,傍无侍姬,清俸所遗,尚能赡及亲族〖赡,音善,给也。〗。每年必于岁前远道汇归,自数金以至数十金,视亲疏以为厚薄。戚里持以御寒度岁者,常数十家。而清白自持,其循良之迹,甘凉人至今犹能道之。殁而为神,子孙贵盛,不亦宜乎?”

  【译文】坐花主人说:“许先生当县令八年,所到之处都是边塞瘠苦之地。回顾他的一生,能严格自励节俭,食无兼味,没有侍姬。每到年关将近,必以所得清净奉禄远道汇寄家乡,根据近亲远亲的不同,送给几元至数十元不等,以赡养亲族。故乡亲戚族里靠他的接济得以御寒度岁的,常有数十家之多,他自己却过着清贫生活。他的善绩,甘肃凉州地区的百姓,至今还能为人所称道。死后为神,子孙贵而盛,不是很应该的么!”

  二七、勘灾二则

  勤慎犹防实惠无 哪堪假手到胥徒

  双双促寿休怜惜 委檄原非催命符

  【正文】县丞某,需次江苏〖(宋史马廷鸾传)调池州教授,需次六年。(按)需次,凡候补候选候升之谓。〗。委署奉贤丞,分防四团镇。时前官以疾殁,灵柩尚在署,某携眷假馆城隍庙。是年邑被水,蠲赈并举〖蠲,音捐,豁免钱粮曰蠲。〗。府檄某查本镇被灾户口〖檄,音习,札也。檄某,犹言札委某也。〗,值方伯亦有委员至,两人者素相得〖谓旧交也。〗,某遂留之同居。日事酣饮唱曲,而委其事于胥役乡董团保。遂得因缘为奸,渔利冒滥交作,贫民反不沾实惠。未几,某夫妇相继无疾暴卒,委员某回省销差不一月亦卒。某丞年未强仕〖(礼记)四十曰强而仕。〗,素无大过,忽罹此惨报,人疑其携眷属居神庙,致以亵渎干神怒。然观于某之死,而知冥谴之在此,不在彼也〖谴,音遣,罚也。鬼神降罚曰冥谴。〗!又道光庚寅年,江北大荒。有司以赈抚请,户口稍多,抚军疑之。因饬苏藩司于州县佐杂中,选干廉者十员,会往地方官覆查。与斯役者〖与,音预。〗,颇极一时之选,顾皆承抚军意,务为刻核〖(类篇)考事得实曰核。〗,泽不遍沾,节省帑金巨万〖帑,音倘。帑金,库金也。〗。时惟郑君祖经,与某某所查独宽,以是忤抚军意不得保,而以精核蒙上赏者七人。次年七人者,相继无疾卒,而郑君以前海运劳,自南汇丞擢尹江都〖擢,音浊,拔也。知县曰县尹。(按)此句犹言升任江都县也。〗,一子以孝廉入中书,某亦俱无恙。

  【译文】有一县丞(副县令级),候补去江苏,委任他接替前任县丞管辖四个团镇。到任时,前任官因病已亡故,灵柩还停放在衙署里。他就带着家眷暂时住在城隍庙里。这一年遭水灾,朝庭下令一方面免除百姓钱粮,一方面由政府发放赈济。府台发下公文,命令他调查该辖区受灾的户口。同时府台也派了两名委员下来一同处理灾情。他与这两名委员是旧交,很相投契,就留他们住在一起,每天只是饮酒作乐,而把处理灾情的一切事务,全部委托给保甲,乡董和团练去办,致使他们得以狼狈为奸勾结舞弊,冒滥欺诈,从中渔利;受灾的贫苦百姓,反而得不到一点实惠。不久,这位新任县丞夫妇两人先后无疾暴亡。委员中的一人回省出差,不到一月,也死了。这位县丞还不到四十岁,向来没有大过错,突然遭到这样的惨报。有人以为他是带了家眷住在神庙里,亵渎了神灵,惹神发怒而受报的。但仔细观察他的死因,就知道他遭冥谴的原因在于他玩忽职守,涂炭遭灾的苦难百姓,并不是因住神庙而造成!

  勘灾又一则

  道光庚寅年间,江北大旱,当地有关政府上疏请求赈济安抚。受灾户口人数稍多,抚军心中发生怀疑,就下令江苏藩司从其所辖各州县的府吏中,选派能干而又廉洁的人员十名,会同地方官员进行复查。被选参予这项工作的人,都被认为是精干者。但仔细看来,他们都承顺抚军的心意,在复查工作中刻意过严,受灾百姓并未普遍得到赈济,因而节省下来的赈款竟达上万之巨。当时只有郑祖经先生与某某人联合复查的较宽,因此触怒了抚军大人,不得保荐。十人中有七人,因复查精严而得到上级奖赏。第二年,这七人都相继无病而亡。郑先生,因此前海运工作中有功劳,而从南汇县丞被提拔为江都县令。他的一个儿子,以孝廉而入中书省。与郑先生一起作复查工作的某某,一直安然无恙。

  二八、一震三人

  殴母偷银罪益高 恢恢天网总难逃

  居然鼎足同遭谴 文庙门前即市曹

  【正文】苏州有某甲,不孝其母,辱詈殴打,习以为常。又有某寡妇积银百余两,将寄店生息,以度朝夕,为某乙某丙所窥,窃而瓜分之〖瓜分,注详一洋篇。〗。寡妇失资,郁郁以卒。人皆知乙与丙所为,畏其无赖不敢言。而某甲母亦竟为子磨折死。三人者皆藩伯执事夫。

  【译文】苏州有一人甲某,不孝母亲,经常辱骂殴打她。有一寡妇积蓄了百余两银子,准备存放在一店主处生利息,来维持生计,却被某乙和某丙两人暗中看到,两人就偷了这些银瓜分了。寡妇丢失了钱,忧郁而死。人们都知道是某乙和某丙干的,但因他两人是无赖,都不敢说。某甲的母亲也被折磨而死。这三人都是藩台大人衙门的役夫。

  【正文】壬寅夏,夷氛恶〖氛,音汾。(左传)楚氛甚恶。(注)氛,气也。(按)夷氛恶,谓夷人犯境,信息紧也。〗。王师自浙至苏,当道设军需局于沧浪亭,亭邻郡文庙。李藩伯以事至局,执事人役散憩文庙前大树下〖憩,音契,息也。〗。时赤日一轮,青天万里,忽风云怒卷,雷电奔驰,既而霹雳一声,甲乙丙同时震死。

  【译文】壬寅年夏天,外寇入侵,局势紧张。官军要从浙江开赴江苏,政府在沧浪亭设立了军需供应局,该亭与郡文庙相邻。藩台李大人有公事来到军需局,随行的执事役夫等人,都分散在文庙前大树下歇脚。当时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忽然间黑云怒卷,狂风大作,雷电奔驰,刹时,一声炸雷闪过,甲乙丙三人同时被击毙在树下。

  二九、昧银被殛

  勤工针黹苦伤心 积久遂逾数十金

  尔可昧他朋比用 苍天岂负苦心人

  【正文】又有老妇某氏孀居,事针黹以抚孤〖黹,音止。针黹,谓刺绣也。〗。其子既长,习钱业,薪俸足以赡母。而氏勤于工黹如故,遂颇有余资。积数十金,将为子娶妇。贫家屋宇浅隘,与邻居仅隔一板。氏每出,虑金有失,辄缠之腰间。

  【译文】又有一位老妇人,一直守寡,靠为人刺绣挑花挣钱,抚养儿子。儿子长大,在钱庄做事,所得薪俸足以赡养老母。但这位老妇人仍然不停地刺绣,所以颇有余资,积攒了有几十块银元,准备为儿子娶媳妇。穷家小户,房屋浅隘,与邻居只有一板之隔。她每次出门,怕把钱丢了,总是缠在腰里。

  【正文】一日,诣圆妙观进香。闻人言观中多扒窃,因解腰缠物,托素识米店中某甲代为收藏。及烧香出往取金,甲变色曰:“谁收汝金?”氏大惊,号泣与辩。甲指天誓日,以明其枉。两相争论,道路环观,莫之能决。方氏交银时,有店邻某乙者,实目睹之,时仍在店中,氏指以为证,乙哂曰:“若是汝真见鬼矣!我方自阊门来,汝面尚未见,安知汝二人真伪?”众闻乙言,咸哗然,以氏为非。氏无以自明,抑郁而归,竟自缢死。

  【译文】有一天她要去圆妙观进香,听说观中扒手多,就把腰里缠的钱解下来,托请米店中素来熟识的某甲代为收藏。等她烧完香,前去某甲处取钱,甲变了脸说:“谁收了你的钱!”老妇人大惊,号哭着与他申辩,甲指天誓日,以表明自己遭了冤枉。两人争论不下,围观的人很多,但无法决断是非。当老妇人交钱给某甲时,有一位该店的邻人某乙在场,是亲眼目睹者,争论之时,他仍在店中。老妇人就请某乙为证。乙笑着说:“你真是活见鬼了!我刚才从阊门来,连你的面都没有见到,怎么能知道你两人谁真谁假!”大家听了某乙的话,都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认为老妇人不对。老妇人有口难辩,气郁而回,实在想不通,就上吊自杀了。

  【正文】子归殓之,不知其致死之由,痛极而病。沉绵中,梦母至曰:“明日观前有一震两人者,我冤可白。原金可复归,汝盍扶病往观之?”次日子果扶病往。日方亭午〖(孙绰天台山赋)义和亭午。(注)亭,至也;午,日中也。〗,天气清明。忽云卷风号,震雷骤击,甲与乙各持一银包对跪而毙。乙旋复醒,向众备言:“是日老妇托收银后,甲起意鲸吞〖鲸,音京。(旧唐书萧铣等传论)大则鲸吞虎据。(按)鲸,海中大鱼,口大而善吞故吞曰鲸吞。〗,与我三七分用,不虞其共干天怒也。冥司以起意由甲,特免我死罪,命我对众宣扬,并令将原银交还氏子,但不知其人姓名,奈何?”时有知其事者,指氏子谓曰:“是非失主乎?”子对众收其银而归。呈之灵几一恸〖恸,音洞,痛哭也。〗,而病爽然若失。乙卧床半年始能起,一手一足皆折,终身残废。

  【译文】儿子回来,见母亲已自缢身亡,又不知是何原因,悲痛无比,只好将母殓葬。遭此突然意外,又无处找到缘由,痛极而病。昏沉之中,梦见母亲前来告诉他说:“儿啊,明天圆妙观前,天雷要击死两个人,我的冤屈就可大白。我们的钱,可以得以归还,你应该抱病到那里去看!”第二天,儿子果然带病前去,到了观前,只见天气一片睛好。不多久,突然乌云涌起,雷电大作,一声巨响,闪电下击,甲和乙各自手持一包银子,相对跪在地上,已被击毙了。过了一会儿,乙苏醒过来,对围观众人详细说了情况:“那天老妇人把银子托放给甲某后,甲就生了歹意企图诬吞银子,与我三七分赃。不料我两人冒犯天怒。冥司因起意之罪在甲,特免我死罪,命我对众人宣说,并要我把银子交还老妇之子。我又不知他的姓名,该怎么办呢?”在场的人中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指着她儿子说:“这不是那位失主么!”儿子当众收取了银子,回到家里,将钱供在母亲灵牌前,大哭了一场,身体也就完全恢复了健康。乙卧床半年,才能走动,但是一只手和一只脚已经折断,成了终身残废。

  三十、火漆藏银

  贩鱼原是小经营 济急扶危最有心

  预兆吉来真获宝 见机而作漆涂银

  【正文】嘉兴于氏,郡之巨室,市房甚多。有朱某者,贩鱼为业,租于氏屋以居。屋即在于府旁,为于太夫人赠嫁产。每岁底,太夫人遣一媪若婢,来徵其租〖媪,音袄,老妇也。徵,收也。〗。不假手于仆隶,无追呼之扰〖追呼,谓催租也。〗。朱便而安之,如是者亦有年。

  【译文】嘉兴于姓家族,是一郡之中的大户,出租很多房子。有一个姓朱的,贩鱼为生,租了于家房子居住。这屋就在于府旁,是于太老夫人的陪嫁产。每到年终时,太老夫人就派一老婆子和一贴身婢女前来收取房租,从不让其它仆役插手。因此朱某并不感到催逼之扰,也就安然而居,已有多年了。

  【正文】朱虽小负贩,然性豪旷,能急人之难。尝于市中遇男妇二人,携一子约十龄,相持而哭,哀动路人。朱询之,曰淮安人。因家遭水厄,流亡至此。闻今年大稔〖稔,音忍,熟也。〗,将归而无资。欲卖妻,志既不可夺;欲卖子,情又不忍离。徘徊无策〖徘徊,音排怀,观望貌。〗,饥火中烧,故相持一恸〖恸,音洞,犹哭也。〗。朱询其需钱几何,可挈妻〖挈,音切,扶持也。〗子同返乡闾?曰:“但得二千文足矣!”朱竟招之归,如数给之。人咸诽笑之〖诽,音非,犹讥也。咸,皆也。〗,其行谊类如是者多。

  【译文】朱某虽是小贩,而性格豪放旷达,能急人之难。曾经在街市上遇到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相抱而哭,哀伤情感动了许多过路的人。朱某就上前询问,回答说他们是淮安县人,因家乡遭水灾而流亡到这里。听说今年家乡大丰收,想回家去,却没有路费,打算卖了妻子,但妻子坚决不从,又想卖掉儿子,情感上又舍不得。进退两难,徘徊无策,肚子又饿得难熬,所以哭作一团。朱某问他们需要多少钱,才能携妻带子回家,回说:“只要有两千文钱就足够了!”朱某就招呼他们跟他一起回到家里,拿出如数的钱给了他们。人们都讥讽嘲笑这姓朱的太傻!他类似这样的行为还很多。

  【正文】禾俗岁底祀神〖禾,嘉兴别名。〗。恒多市纸镪〖镪,音强,上声。纸镪,纸银也。市,买也。恒,常也。〗,置筐篚中〖筐篚,音匡菲,篮类。〗。两人扛之入内,力若勿胜者,而言曰:“今日掘藏矣〖藏,去声,音脏。〗!”以是为来年富厚之兆。然特闾巷小民行之,士大夫家弗屑为,亦不知也。是岁朱夫妇祀神甫毕,适于氏徵租婢至,二人延之饮曰:“祀事方竣,财神即来,来岁定当大发。请饮此散福酒,再持房金去。归以实对太夫人,当不而责也〖而,汝也。〗。”婢笑曰:“我此已再来矣!初来正当贤夫妇掘藏时,不敢惊动。归以白太夫人,夫人行年七十,金宝珠玉所见甚伙〖伙,音火,多也。〗。未见藏银,欲丐一锭观之〖丐,乞也。〗,以新耳目。故今复来,暂假即归,幸勿有吝。”朱笑曰:“此禾俗过年之口采,非真获藏也。安所得银,以奉太夫人?”婢艴然曰〖艴,音拂。(孟子注)艴然,怒色也。〗:“若真小家气!太夫人岂肯昧汝一锭银者,而饰词以拒我!”朱夫妇力辩其无,婢大怒曰:“此屋本太夫人产,藏银出此屋中,汝何得据为己有?归白太夫人,当令司事者问汝!”拂衣迳去。朱夫妇相对惊诧。

  【译文】嘉兴当地有种风俗,年底祀神的时候,要买一些锡箔纸做的元宝,装满一筐,由两人抬着,神态要装作财大气粗的样子,一步一挪,抬进家里,并且口中要高喊:“今天掘到宝藏了!”等吉利话,表示来年将发大财。这种风俗只在闾巷小街的平民百姓中流行,士大夫家中不屑作也不知道有这种习俗。这一年岁底,朱家夫妇刚祀完神祖,于老夫人派来收租的婢女到了。夫妇二人请她进来喝杯酒,说:“刚好祀完神,财神就来了,明年一定大发!请饮此杯散福酒,再拿房租回去,以实禀告太夫人,一定不会责备你的!”婢女笑着说:“我这已是第二次来了。第一次来时,正当你们夫妇二位在掘宝,未敢惊动。回去向太夫人禀白了。太夫人都快七十岁的人了,金宝珠玉见得多了,但从未见过藏在地里的银子,想要一锭回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所以我才又来的。暂借一锭,看完就还给你们,不会吝啬吧?”朱某笑着说:“这是此地的风俗,过年讨个吉利的口彩,不是真的掘到藏银了,哪里有什么银子能拿给太夫人看呢!”婢女脸色一变,生气说:“你真小家子气,太夫人难道要骗你一锭银子不成!找这些借口来拒绝我!”朱氏夫妇极力说明没有此事,婢女大怒,说:“这屋子是太夫人的产业,从这屋里挖出的藏银,你怎敢据为己有!回去我就禀告太夫人,让官府的人来问你!”转身就走。朱氏夫妇惊诧相对,说不出话来。

  【正文】有顷,婢复将命〖将命,传命也。〗,持元宝二,以予朱曰:“太夫人知掘藏者,忌骤用,骤用则易尽。今请以二易一,为若将来营运获利必倍之兆,幸毋再却。”朱尚欲有言,妇视之以目,谓婢曰:“既承太夫人谆谕,何敢终秘?但请饮杯酒,当取以奉献。”遂招夫出,予以银一锭曰:“速熔火漆和泥以涂之。”如其言,色黟然而黑〖黟,音衣。黟然,黑貌。〗,土色斑斓〖斑斓,音班阑,色杂貌。〗,望而知为出自窖中者〖窖,古孝切,音教,地穴也;又读告。〗。举以予婢曰:“太夫人银本不敢当,顾俗忌既尔,谨当暂领,以俟复命。婢喜携之去。旋复来曰:“藏银太夫人留以示子孙矣!命以二宝及今年房租为赠。”朱夫妇皆大喜过望。既意外得五十金,遂弃贩鱼业,将设小杂货店以自赡。因持于氏所赠宝,开单赴银批价。行主即于氏之族,见而哂之曰:“汝大财星,尚作此小买卖耶?”还其银,十倍其货以予之。辞不获命〖(礼记)固辞不获命。(按)不获命,犹言辞不脱也。〗。顾念计亦良得,遂别赁门面〖赁,音吝,租也。〗,择日大开。开则存银者,附本者,合分者,纷至沓来〖沓,徒合切,重叠也。〗,应接不暇。竟不费一钱,而百事俱集。所居货〖(史记吕不韦传)奇货可居,(按)居,犹积也。〗获利恒数倍。不数年,富与于氏埒〖埒,音勒,等也。〗。

  【译文】过了一会儿,婢女又回来传话。拿了两锭银子递给朱氏夫妇,说:“太夫人知道获藏银的人,忌讳马上就用。马上动用,很快就会用完。现在要我拿两锭,请换一锭,算作你们将来能获利双倍之吉兆!请不要再推辞了!”朱某还想说什么,妻子递了个眼色给他,对婢女说:“既然承蒙太夫人谆谆告谕,我们也不敢秘而不告。请先喝杯酒,我这就去拿来奉献给太老夫人!”她立即把丈夫叫出来,递给他一锭银子,说:“快去拿点火漆烧化,掺点泥土,涂在上面!”朱某照此处理以后,果然银色黟暗,土迹斑驳,一看真像是从地窖中挖出来的。拿来给那婢女,说:“太老夫人的银子,本不该收下,但习俗禁忌,权当我们暂时领受,也好让你回去回复太老夫人!”婢女高高兴兴地拿了那锭银子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说:“那锭藏银,太夫人留下将来要传给子孙后代。命我转告,把先前那两锭银子和今年的房租,全部作为回赠,送给你们!”朱氏夫妇大喜过望,意外得到了五十两银子,决定不再作贩鱼买卖,准备开小杂货店。就拿了于老夫人所赠之银锭,到批发商行去进货。行主就是于氏家族中人,见了这锭银子,笑着说:“你是个大财星啊!还作这种小买卖!”不但没有要他那锭银子,又发了十倍价值的货给朱某,朱某坚辞不掉。心想这样也好,就另租了一间大铺面,择日开张。开张以后,前来存银子的,投资的,要求合股的,纷至沓来,应接不暇,竟然未费一钱,而百事齐备。所积居之货,获利常是数倍之多,没过几年,财富竟然与于氏家族不相上下了。

  【正文】坐花主人曰:“朱某区区负贩,而能急人患难如此。其胸襟阔大,岂龌龊小夫所能窥其肩背〖肩背,犹言不能及也。〗?天特假手于氏以富之,遂使小鬟迷目,误纸镪为朱提〖提,辰之切,音时。朱提,县名,其山出银,故称银为朱提。〗。更令太母忘形,视家珍如野获〖谓以己之元宝,信作真藏银也。〗。本求吉谶〖谶,楚禁切,音称,去声,犹兆也。〗,顿获真财,其人既奇,其遇尤奇。以较韩翁之梅树藏银,不尤出人意表哉〖意表,犹言意外也。〗?”

  【译文】坐花主人说:“朱某只是区区一小贩,而能如此急人患难,可见其胸襟阔大,非是心地龌龊的小人,所能比拟的。上天特通过于氏,使他大富起来。所以小丫头迷了眼睛,竟然把锡箔纸锭当作真银,而太老夫人也分辨不清真伪,把自家的银子,当作藏宝。朱某原想求个吉利,却一下子得了真财。他这个人固然奇特,他的遭遇就更加出奇了。和韩老先生梅树藏银一事相比较,不是更加出人意料吗?!”

  三一、获盗受谴七则

  身为剧盗斩应当 越境而谋命要偿

  寄语热中诸贵客 宜防遇着九斤王

  获盗多来官易升 不无冤屈理难伸

  讵知得意罢官去 子已神痴绝后根

  父子逞能获匪强 贪功今把盗名详

  讵料勇役藏鱼腹 定罪令遭暴卒殃

  【正文】昭文主簿李君,强斡有为,而热中躁进〖(孟子注)热中,躁急,心热也。〗。念主簿冷官,无由拔擢〖擢,音俗。拔擢,犹保举之谓。〗,惟获邻盗,可以超迁。不惜重资,购线追捕,颇有所获,而都非首犯。会有九斤王者,为浙省著名大盗。李得其踪迹,密禀上宪,给札往,越境擒归,一讯而伏〖讯,音信,问也。〗,置之法。

  【译文】江苏昭文县主簿(审判官)李先生,精明强干。一心想有所表现而得升官,想到主簿之职是冷官,难以受到保举提拔,只有捕获邻省之盗贼,才可以越位升迁。就不惜出重金,买通暗线进行追捕,确实有所收获,但被捕获者都不是首犯。当时有一外号九斤王者,是浙江省的著名大盗。李得到了他的踪迹,就秘报上级,取得了拘捕证,越境出击,把他抓了回来,只经一次审讯就供罪了,并依法处理。

  【正文】李以访获邻省大盗,送部引见,因赴省请咨。暂寓逆旅〖逆旅,注详汤封翁篇。〗,有同官之需次者〖需次,注详勘灾篇。〗来告贷〖贷,音代,犹借也。〗。李入房开箧取银〖箧,音切,箱也。〗,锁紧不得开。告贷者促之急,李扭其锁用力猛,箧中物皆动摇。锁开有刀跃于地〖跃,音乐,犹跳也。〗,李怒,顿足屦脱〖屦,音句,鞋也。〗,徒跣踏于地〖跣,音选。徒跣,足不着鞋之谓。〗,狂叫而仆。适王菊如少尉需次省中〖少尉,县主簿之称。〗,与李最相得,亦在寓。急趋视之,则跃出之刀,自足底穿入直透足背,急拔去,血涌如泉。因扶之上床,为觅伤科至。取药敷之,痛遽止。虽未能步履,而饮食言笑如常,王伴之至暮始归。次早往李寓,其家丁迎告曰:“主人睡后,神魂不安,终夕喃喃,不知作何语。”王急入房视之。李方倚枕坐,见王至亦不动,与之言多无伦次。疑其有病,劝之归,曰:“曷回署调理数日再来苏?”李嗔目曰〖嗔,音真。(史记项羽纪)项王嗔目叱之。(按)嗔目,怒目也。〗:“我浙江人,应浙江拿我,勿应江苏拿我。今要我去,还送我至浙江!”李山东人,而其音皆似嘉湖间人语,知为九斤王所附。王遂为具舟,送之归昭文。临行犹谓王曰:“你要叫我回去,送我至浙江。”王漫应之,而令其家人扶掖升舆〖掖,音页,犹挽也。〗,王视其开船始返。不三日而讣音至矣!

  【译文】李因查获邻省大盗有功,被推荐送刑部引见受奖,所以来到省城等待公文,暂时住在旅店里。另有一位也等待升迁的同级官,来向李借钱。李进房内开箱取银,锁不知怎么打不开,而来借钱的人催得又紧,李情急之下把锁扭断,箱子打开了,用力过猛,里面的东西被震乱了,一把刀子跳出来落在地上,李一怒之下顿了一脚,鞋子脱了,光脚踩在刀上面,狂叫一声,倒在地上。恰好王菊如少尉(县主簿)也等在省城,住在同一个寓店里,与李很相好。听见叫声,赶紧跑来,只见那把刀从脚底穿入直透脚背。王立即把刀拔出,血涌如泉。把李扶上床,去找来骨伤科大夫,敷了药,痛疼止住了。李虽不能走路,但饮食谈笑仍然正常,王菊如陪伴他直到天黑才回去。第二天早上王去李寓看视,家丁告诉他:“主人睡着以后,神魂不安,通夜口中喃喃说着话,听不清说什么!”王急忙进屋。见李背靠在枕头上呆坐在床上,看见王来,也不动。和他说话,他语无伦次。王怀疑他病了,劝他先回去,说:“你还是先回县署,调理几天再来苏州吧!”李瞪大眼睛,发怒说:“我是浙江人,属浙江管,应浙江抓我,勿应江苏抓我。现在要我去,还送我去浙江!”李是山东人,而他说话的口音,像似嘉兴湖间的人。王知道,他是被九斤王鬼魂附体了。就替李雇了船送回昭文县去。临走时,还在对王说:“你要叫我回去,就送我去浙江!”王顺口应付着,让李的家人扶他上轿,王一直看着船启航了,才回到寓所。没过三天,就传来李死的消息。

  【正文】会稽施某,初为广东巡检。以屡获洋盗,越级超授知县,叠任剧邑〖剧,音句,剧邑,繁缺也。〗。后以计典罢官〖计典,大计之典。(周礼)三年大计,群吏之治,而诛赏之。〗。其幼子素聪颖〖颖,音引。聪颖,即聪明之谓。〗,有千里驹之目〖驹,音车,马名,目犹称也。(晋书)苻朗,坚之从兄子也,性宏达,坚尝目之曰:吾家千里驹也!〗。

  【译文】会稽有一姓施的,起初任广东巡检。因为多次捕获海外强盗有功,而越级提升为知县,连任了几个肥缺大县。后因未能通过计典(满清时国家规定三年一度考核官员政绩的制度)而被罢官。他的小儿子,生来很聪明,大家称赞他是“千里驹”。

  【正文】施归后,幼子忽患神痴。终日向壁拜跪曰:“此案不关某事,粤中公事,某皆不预闻。”终日喃喃,惟此二语。其父询之,辄嗔目曰:“都是你害我的!”后竟以颠死。施夫妇亦相继殁,一家星散。

  【译文】施回乡后,小儿子突然得了精神痴呆症。成天对着墙壁跪拜,口中絮叨说:“这个案子不关我的事,广东的那件案子,我都没有插手。”翻来复去,就是这两句话。他父亲要是一向他询问,他就怒目而视,说:“都是你害我的!”后来竟因癫痴而死。施氏夫妇,也相继死去,一家人就此星散。

  【正文】王伯阳司马〖司马,同知之称。〗,摄上海令〖摄,音社,代也。令,知县之称。〗,雇乡勇捕盗于海。有周某父子骁勇善斗〖骁,音浇。〗,每出洋,必有所获。一日报获巨盗十二名,人舟并获。司马大喜,遽讯之,供称闽广私贩盐船。舟中有银数千,皆贩盐所得,而并无他赃。王忿其不承,严梏之〖梏,音谷,注详偷儿篇。〗。三木杂施〖三木,刑具。(汉书司马迁传)衣赭衣,关三木。(注)三木在颈及手足。(按)即今之枷与桎梏。〗,皆自伏为盗。然其真否,不可得而知也!而周子以获盗之次日,因遗物于出洋师船内,欲往取归。师船大不能入口,进出皆用驳船渡往。周子驾驳船而至师船侧,逞其勇,踊而上。既取物复踊而下,驳船忽为横风荡开,失足落海,急救之。适值潮退,随潮而下,并其尸不获。

  【译文】王伯阳司马(付县级),代理上海县令之职,招募一批乡勇,在海上缉捕海盗。其中有周氏父子两人,身强力壮骁勇善斗,每次出洋,必有所获。有一天,出海回来,报告说捕获大盗十二名,人船全部抓获。王司马大喜,马上提审,口供说是福建、广东的贩盐走私船,船上有银数千两,都是贩盐所得,此外并没有其它赃物证据。王司马认为他们不承认是盗匪,大怒,严加拷打并上了颈枷镣铐,他们都被迫承认是强盗。究竟是否属实,就不得而知了。在抓获这批强盗的第二天,周乡勇的儿子,因为把东西遗忘在出洋捕盗的官军船上,打算上船去取。而官军的船太大,不能开进吴淞口,来往必须用驳船摆渡。周的儿子就驾了驳船来到军船傍,逞着自己骄健,奋身跳上船去。拿了东西,又一跃而下,不料想驳船此时被横向吹来的风吹离了原地,周子失足落入海中。大家赶忙抢救,正值退潮,周子被潮水卷走,连尸首都未捞到。

  【正文】司马犹未悟,竟以巨盗定案。解至省骈戮之〖骈,音便,平声,并也。〗。而司马以缉捕精能予升阶,周乡勇以守备拔补。甫奉旨不三日,司马无疾暴卒,卒时似有所见。时人咸知此狱之冤,而无讼言者。然天之报施,固不爽也!

  【译文】王司马直到现在还不觉悟,竟以巨盗罪定案。十二人被押至省城,全部被杀。因为缉捕强盗精明能干,王司马将受到晋级,周乡勇也被提拔为守备。王司马接到升迁令不到三天,无病而突然死去,死时似乎看到了什么。当时人们都知道,这是一桩冤案,却没有人出来上诉。但是上天的施报,却是丝毫不差的!

  【正文】道光乙巳丙午间,江南有劫犯戕官巨案。盗犯久不获,上宪悬重赏以购之。会有报盗匿江北里河一带者,苏抚臬委一司马一令往,会地方官严拿。讯办。未两月,报获二十余犯,严梏之,皆俯首承服,骈戮于市。时论弗以为允也〖允,信也。〗。然司马及令,竟以获盗功蒙上赏。

  【译文】道光乙巳丙午年间,江南发生一起抢劫杀死官员的大案,长期未破。上级重金悬赏捉拿。有人来报,说盗首隐藏在江北里河一带。苏州抚台派一名司马和一名县令前去,会同地方官缉拿查办。不到两月,报称已捕获二十多人,严加刑讯,都俯首认罪,全部处以斩首。公众舆论不以为然。但那位司马和那位县令因破案有功而得到上级奖励。

  【正文】不二年,令奉委署常州某邑。受事仅七日,无疾暴卒,卒时似有所见。次年司马提升徐守,奉檄赴任。至袁浦,无疾暴卒。卒时,亦似有所见。两君皆年才强仕〖(礼记)四十曰强而仕。〗,相继暴卒,皆卒於赴任得意之时,众咸异之,归咎前案之不免冤滥也!

  【译文】不到两年,那位县令被委任为常州某县令,到任仅七天,就无病突然死亡,死时似乎见到了什么。第二年那位司马被提升为徐州守备,接到调令行至袁浦,也无病突然死亡,死时似乎也见到了什么。两人都是四十左右,年富力强,且都死在升官得意之时,人们都觉奇怪,认为是办前案办得太冤屈的原因所致。

  【正文】江参军某〖参军,理问之称。〗,急欲得知县。有华亭令某与之善,以己所获盗数名予之,而为之乞奖。上游以人数与保律未符〖上游,即上宪。〗。参军复出资买得二盗,以足其功。遂给咨送部引见,后得旨以知县用。甫至寓,忽仆于地。扶之起,语多失伦,似与人争詈者,中夜而卒。

  【译文】有一参军(相当于公安局副局长)江某,急欲得到一个知县职位。有一位华亭县令与他相好,把自己抓获的几名盗贼送给江某,作为他的业绩,为他上表请奖。上级认为抓获的人数,不合保奖条例,未予批准。江某就出钱买了二名被捕盗贼,补足了名额。于是便得到推荐,送刑部引见。后来得到部里旨命,以知县资格任用。刚到任,突然跌倒在地,扶他起来以后,说话就语无伦次,好像在和人争吵指骂,到了半夜,就死了。

  【正文】阳湖主簿某君,性贪酷。初官娄县簿,有血迸师姑之号〖出处并义均未详。(按)疑即贪酷之绰号。〗。后调任阳湖时,钦犯庄午可在逃,日久未获。某密探知庄潜住徽州,遽以白常州府,奉饬往拿,得之泾县乡间。泾县令欲居首功,以二百金为赂,遂让之。庄赴苏,旋即正法。

  【译文】阳湖县主簿(刑审官)某,性贪婪狠毒。开始在娄县作主簿,就有“血迸师姑”的绰号。后调来阳湖县,当时有一名钦犯庄午可在逃,很久都未捕获。主簿密访,得知庄潜逃去了徽州,就向常州府报告了。得到饬令前往徽州缉拿,在泾县乡间捕获了。泾县县令想得首功。用二百银元行贿,这位主簿就把庄让给了县令。庄被押往苏州,很快被正法。

  【正文】未几某晨起,将衙参。忽睨空而叱曰:“庄午可来矣!”又曰:“入内矣!”遽逃入卧室,顾家人曰:“速挡住,勿令入!”旋又顿足曰:“入室矣!奈何?”遂逃入床中,以手死握帐门,狂呼求救。移时气竭声嘶〖嘶,音斯。(玉篇)嘶,噎也。(按)声嘶,声将绝貌。〗,七窍流血而死。

  【译文】不久主簿某早晨起来,准备去县衙上班。忽然仰头对空大喊:“庄午可来了!”又喊:“进来了!”他急忙跑进卧室,对家人说:“快把他挡住,不要他进来!”接着又顿脚说:“啊呀,已经进房里来了,怎么办!”他一下子逃到床上,两手死死把住帐门,狂呼:“救命啊!救命啊!”过了一会,声嘶气竭,七窍流血而死。

  【正文】武进令某,为南汇县时,值己酉庚子,鸦片烟禁严,吸食者死。地方官一月获十五起者,立予升阶。时裕谦巡抚江苏,督办严厉。令迎合其意,两月间报获百余案。裕大喜,为之请加同知衔。时以半年为限,限内无死法,而所获既多,大半毙于狱。越数年,令自武进调元和,得卓异〖三岁大计,群吏之治最优者曰卓异,遂得升迁。〗。赴都引见。有驾五马,建双熊之势〖,音侵。,骤貌。(潘子真·诗话)礼,天子驾六马,三公九卿四马,汉时朝臣出使为太守加一马,故曰五马。(刘阶表)冯熊轼而督盗。(注)太守车轼画双熊。(按)此句犹言将有升知府之势。〗。

  【译文】武进县令某,在南汇县任内时,正是己酉庚子年,禁止鸦片很严,凡吸食者,都判死刑。地方官只要一月之内抓获十五起,立即升官。当时裕谦任江苏巡抚,督办禁烟很严厉。这位县令,为讨好巡抚,两月之内就上报破获一百多件烟案。裕谦大喜,为他上书申请加为同知的官衔。以半年为期,在此期限内,抓捕了许多人,但都没有罪当杀头的,而大半都囚死在狱中。过了几年,这位县令,从武进县,调任元和县,三年一度的政绩考核中,他赢得了卓异的评语,要进京城引见。看其势头,大有升太守,乘五马之势。

  【正文】舟行至清江浦,其家人在前舱,闻令大言:“若等有话好说,勿动手!”时所坐为常州花船,船妓与令素有染,疑其相谑也〖谑,音虐,犹戏也。〗。继复闻呼叱声,又言:“我辈尚不应死,何忍置之死地?”家人始异之,同趋入视。见令颜色沮丧〖沮,音举,沮丧犹言恐怖而失色也。〗,作手撑足拒状。众人入,始定,曰:“幸汝等来,不然殆矣〖殆,危也。〗!问以何事?又默不语。或劝之姑请病假,折回苏州,不可。明日遂渡黄〖黄,黄河。〗,至王家营。行未两程,病大作。昏不知人,所言皆与人争愤。时其子从行,遂决计奉之南归,昼夜遄行〖遄,音传。遄行,疾行也。〗。及常州之奔牛,病已濒危〖濒,音频,犹临也。〗。忽以两手自抠其舌〖抠,口候切,音口平声,犹挖也。〗,大叫而死。

  【译文】船行至清江浦,住在前舱的家人,听到这位县令大声说:“你们有话好说,别动手!”当时所乘的是常州的花船(有妓女陪客调笑饮酒作乐之船),这船上的妓女与这位县令素来相好,家人以为他是在和妓女调笑戏谑。接着又听到他的呼叱声,又说:“我们还不该死,为什么忍心把我们置之死地!”家人才觉得奇怪,一起来到后舱看个究竟。只见这位县令神色沮丧,手脚作出撑拒的样子。家人进舱后,他才安定下来,说:“幸好你们来了,不然就糟了!”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又沉默不语。有人劝他请病假,返回苏州,他不同意。第二天,船过黄河,来到王家营。船开了不到两个码头,县令的病就大发作起来,昏昏地不知人事,嘴里说的话,都是在和人争吵。当时他儿子也随行在船上,决定护送他南返回苏州,昼夜兼程。船行至常州的途中,病已濒危了,忽然他两手抠挖自己的舌头,大叫而死。

  【正文】坐花主人曰:“盗劫人财,王法所不容。捕而诛之,宜若无罪然。然果实心为国,除莠安良,谁曰不宜?又或地方捕盗官吏,因案搜擒,在官为举职奉公,在盗为情真罪当。盗死于法,何敢仇执法吏〖(宋史刑法志)执法之吏,不可轻授。〗?然为民父母,不能教养其民,至穷而为盗,则从而骈戮之,哀矜勿喜〖(论语)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仁者犹有憾焉。若境非本辖,官非有司,事非因公,徒以觊觎迁擢〖觊觎,音计俞。(正韵)觊觎,欲得也。迁擢,与上拔擢义同。〗,越境购拿,就使赃真盗确,一念之私,盗已得而仇之。况其中更多不实不尽,或张冠李戴〖四字,古谚语。〗;或李代桃僵〖僵,音姜,仆也。(古乐府)虫来吃桃根,李树代桃僵。(按)此二句,譬喻诬良为盗也。本此。〗;或鼠窃狗偷〖(旧唐书萧铣等论)小则鼠窃狗偷。(按)鼠窃狗偷,小贼之谓。〗,本无死法,而罗织以成之〖(唐书来俊臣传)俊臣与其党造告密罗织经一卷。(按)罗织,犹文致之谓。〗。遂至负屈含冤,俯首就戮。死而有知,不于获盗迁官之人是仇,而谁仇乎?三十年来所见,以此迁擢者,大都贺者在室,者已在户。兹择其死尤显者数则,书之如左,以为有位者儆。”

  【译文】坐花主人说:“盗劫别人财物,国法所不容。抓捕杀头,应当不算罪过。当官者,果真是实心为了国家利益而除莠安良,有谁能说不对呢!地方官吏根据案情进行搜捕,这是尽职奉公;对盗贼而言,这是情真罪当。盗贼依法而死,他怎么敢仇视执法的官吏呢!然而,身为人民的父母官,不能教养所辖之民,以致穷困而成了盗贼,被捕而杀头。内心本该有哀怜之情,不应感到高兴。有仁慈心的人,甚至会感到遗憾。如果不是自己所管辖的范围,而自己又不是专门负责的官员,又不是出于公心,只是一味想自己升官跃迁,而越境出钱购捕,即使赃真盗确,就是这一念私心,那盗贼就可以仇恨他!何况其中还有更多不符事实与不尽人意之处。或者张冠李戴,或者诬良为盗,或者仅是鼠窃狗偷,本不该死,却多方罗织罪名而定以死罪。他们负屈含冤而俯首就死,这样的人,死而有知,能不仇恨那些因此而升官进爵的人吗!我三十年来所看到的,凡以这种办法升官提拔的人,多半都是祝贺者还在家里喜庆朝贺,而吊丧的人已来到门前了。因此之故,我就挑选了几件比较明显的事例,记述下来,作为身居官位者的儆戒。”

  三二、广平生

  雅操坚持讵偶松 为贪苜蓿曲相从

  本来或不膺奇疾 监毙之言嘱得凶

  【正文】广平生〖广平,县名。〗,余父执〖(曲礼)见父之执,不谓之进,不敢进。(注)父执,父之同志友也。〗。不敢斥言其名。博学能文章,兼工八法〖谓善书也。(书法苑)点为侧,横为勒,竖为督,挑为趋,左下为策,右下为掠,左上为啄,右下为磔。古人用笔多于永字取其法,以备八法之势,能通一切之势也。〗。饩于庠〖饩,音戏。饩于庠,补廪之谓。〗,屡蹈省门不第〖犹言屡次乡试不中。〗。家贫,出就幕,当道争延致之。既而至毗陵〖毗,音皮,昆陵,即常州。〗,为太守聘掌书记,宾主甚相得。不数年,入资得教谕。捐事甫成,即得奇疾。初类软脚病,继而手挛不能动〖挛,音鸾。(正韵)挛,手足曲病也。〗,继而头僵颈折不能仰绝,似身被三木〖三木注详前获盗篇第三则。〗,囊头桎梏状〖桎梏,音质谷。(后汉书范滂传)皆三木囊头,暴乎阶下。(按)如罪人荷枷带锁之形状也。〗。太守送之归,归未匝月而卒〖匝,音扎,周也。〗。

  【译文】广平县一书生,是我父亲的好友,不便直言他的名字。博学擅于写文章,书法也很有造诣,是补廪生,每次乡试都不中。家境又很贫穷,就出来当幕僚,许多地方都争相聘请。他接受了毗陵(常州)太守的邀聘,作了书记,相处很融洽。过了几年,用钱捐了一名教谕,刚刚成功,就得了怪病。开始时像是软脚病,接着手就挛曲不能动了,后来头颈曲僵变硬,不能抬头,好像带着颈枷镣铐。太守就把他送回老家,到家不久,就死了。

  【正文】生素谆谨无大过,忽罹此惨报,人咸谓其薄命,不应得官。虽青毡一片〖(晋书王献之传)有偷儿入其室,盗物都尽,献之徐曰:青毡我家故物,可特置之。群盗惊走。(按)世谓师位为青毡,本此〗,亦无福消受,致得奇疾以终。然书记馆谷薄,生又有家累,何遽能积千金捐教职,人亦以是疑之。及生殁数年,偶与曹竹楼言及,始知生之死,殆有孽报矣!

  【译文】该生一生谆诚谨慎,没有大过错。忽然遭此惨报,都说他命薄,不该得官。虽然是一名教习这样的清职,也无福消受,以致得这种怪病而死。但是,太守府中的书记的官粮很薄,他家累又重,哪里突然能有千金用来捐买教谕之官职?大家对此也心有怀疑。他死后过了几年,我偶然间与曹竹楼谈起此事,才知他的死是孽报所致。

  【正文】生客毗陵时,与郡之富家某相得。某有族人素无赖,屡以事讹索富家,至不能一日安。控官薄责之,出则闹愈甚,无以为计。商之生,许以能除害,当奉千金为寿〖(马祖常诗)千金为人寿。(按)为寿,以财赠人之托辞也。〗。生固拒,而微露欲捐教,苦无资意。富家遽曰:“君能为我去此害,即当代为入资。”生始许之。以无赖子不法事告太守,太守素疾光棍,遽以亲访,饬县捕而置之狱。生复为嘱县尉监毙之。无赖子既死,某果代生入资,得教谕。未半年而病作。曹与生之至戚某,盖闻其言若是,吁亦可畏矣!“

  【译文】他在常州时,结识了当地一富豪之家,很亲密。这家有一同宗族人,是个无赖,经常找茬生事去敲诈,使他们天天不得安宁。上告官府,只是对那无赖轻微责罚一下。无赖出来后,更加闹得厉害。富家没有办法,就和广平县的这位书生商策办法,许诺说若能除去此害,愿奉送千金作为寿礼。这位书生拒绝了,但透露出自己想捐一个教谕而没有钱。富家马上说:“先生要能为我除去此害,这笔钱我代你出。”书生才答应下来。他把无赖的敲诈行为告诉了太守,太守最憎恶光棍无赖,就亲自查,并下命县府捕吏,把他抓捕入狱。这位书生就嘱咐县尉把这无赖关死在牢中。无赖一死,富家果然代书生出了钱,捐了个教谕。未到半年,书生就发病了。这些话是曹先生从书生的一位至亲那里听来的。唉,真可怕啊!

  【正文】坐花主人曰:“以生之醇雅,一时之误,遽蒙惨死,人咸惜之。虽然,天道神明,人不可以独杀〖二句出汉书严延年传,延年母谓延年语。(师古注)言杀多人者,己亦当死。〗。若无赖子者,非奸非盗,特苦累其族人而已。即族人亦非真势不两立也。一富一贫,而饥寒迫身,冀以宗盟,得沾河润耳〖(左传)周之宗盟,异姓为后。(汉书皇后纪赞)身当隆极,族渐河润。(按)同族曰宗盟。得沾河润,即邀周济之谓。〗。夫事既为人情所或有,人即非王法所必诛。乃操同室之戈〖郑康成与何休为难,著发公羊墨守一书,谓之同室操戈。(按)世谓同族相斗为同室操戈,本此。〗,尚为剥肤致痛〖(易经剥卦)象曰剥床以肤,切近灾也。(按)世为灾害切身者,为剥肤之痛,本此。二句指富家除族人之害言。〗,设弥天之网〖弥,满也。〗,竟因人手多赃〖脏,音藏。(广韵)纳贿曰赃。(按)此二句指生致死无赖子言。〗。卒之彼既狱底冤沉,生亦幕中疾作,手挛颈折,状类俘囚〖俘,音孚。俘囚,罪人也。〗,非所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者与〖与,音于。〗?”

  【译文】坐花主人说:“像这位书生的醇厚清雅,由于一时之误而遭惨死。人们都为他惋惜。虽然如此,但天道却清楚地表明,人是不可以随便杀的。就拿这无赖说吧,他既非奸,又非盗,只是对他的族人苦苦相缠累。这个同族之人也并非与他势不两立。一个富,一个贫,由于饥寒逼身之苦而希望在同宗人身上得点好处罢了!这种事,既是人情之中可能发生的,这种人也不是王法所必须诛杀,而又同室操戈为敌,要想除灭族人之害,书生却布下大网,就因为得了大笔赃款,致使他狱底沉冤,而自己也得奇病发作,手挛颈折,像似俘囚一样。这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最好写照吗!

  三三、吴门细娘

  怨而不怒可怜渠 两首新诗信笔书

  覆辙鉴来休自蹈 嘉兴高某是前车

  【正文】壬子秋闱。嘉兴高生,首场三艺后,忽大书绝句二首曰:“记否花阴立月时,夜阑偷赋定情诗〖夜阑,夜深也。〗。者番亲试秋风冷〖者番,这番也。〗,冰透罗鞋君未知〖其一〗。黄土丛深玉骨眠,凄凉回首渺如烟。不须更织登科记〖(唐书艺文志)崔氏唐显庆登科记五卷,李奕唐登科记二卷。〗,绣到鸳鸯便是仙〖其二〗。”后书吴门细娘〖吴门,即苏州。〗题于浙江锁院〖锁院,即贡院。〗。生出阁后,即星夜买棹归,未及家而死。此必始乱终弃,至抱恨以死者。然诗句怨而不怒〖四字出论语可以怨句注。〗,颇得风人之旨〖风人,即诗人。〗,而竟失身匪人,致成怨偶〖(左传)怨偶曰仇。〗,亦可哀矣!

  【释文】壬子年秋季考试期中,嘉兴的一位姓高的考生,首场的三科目考过以后,忽然提笔写了二首绝句,其一是“记否花阴立月时,夜阑偷赋定情诗。者番亲试秋风冷,冰透罗鞋君未知。”其二是:“黄土丛深玉骨眠,凄凉回首渺如烟。不须更织登科记,绣到鸳鸯便是仙。”后面落款是吴门细娘(吴门即苏州),题于浙江锁院(即贡院)。高生出了考场,连夜雇船启程回家,还未到家,就死在半途之中。从此件事看,一定是高生先与细娘有苟且之事,后来抛弃了她,致使她抱恨而死。但从诗句看,怨而不怒,很有诗家的意趣。竟然失身于一个不值得倾心之人,造成了这桩怨情难销之憾事!也真够令人哀伤的!

  ,      三四、某烈妇

  敢将野合供嬉笑 乙丙开端罪不轻

  握辫原推烈妇烈 三人同律乃持平

  【正文】烈妇,上海之陈家巷人。为童养媳于某氏。操作谨慎,能得舅姑欢。咸丰壬子秋,始成婚。会木棉登场,烈妇从其姑捉花于野。日晡〖晡,音逋,平声,申时也。〗,姑馁甚〖馁,弩罪切,音内,上声,饿也。〗,先归。烈妇以捉花未净,独留。

  【译文】这位烈妇,是上海陈家巷人。在一家作童养媳,操持家务等,勤快谨慎,公公婆母都很满意。咸丰壬子年秋,才和丈夫结婚圆房。正是采木棉的季节,她和婆母在郊外摘木棉。到了下午,婆母饿极了,先回家去,她因为木棉还未采完,留下来继续采摘。

  【正文】恶少某甲,与其徒乙丙三人,同行过其旁。见烈妇少艾〖(孟子)知好色则慕少艾。(注)艾,美好也。楚辞、战国策所谓幼艾,义与此同。〗,乙与丙戏对甲曰:“尔能与之野合,当醵金置酒相贺〖醵,音及,又音渠。醵金,犹言合金也。〗。”甲笑曰:“是何难哉?”遽前抱妇,调以游语。妇出不意,大惊,狂呼。甲见四无应者,遂妇于地〖,昨没切,音存,入声,拖也。〗,碎其裙。妇以手持甲,嗔目大骂〖嗔,音瞠。嗔目,怒目也。〗,声益厉。甲怒,以土块塞妇口,将去其小衣,妇竭力撑拒〖撑拒,不从貌。〗。移时不动,抚之僵矣!乙丙惧而奔,甲亦将遁,屡起屡仆,初不知辫为妇所持也。有同村人过者见之,警告其家,其舅姑及夫偕至。观者一时麇集〖麇,音君。(左传)求诸侯而麇至。(注)麇,群也。〗,执索将缚甲,见其辫犹在妇手,擘之不开。舅与夫泣而祝曰:“某甲不良,致汝死于非命,今我等皆在,不能遁矣。盍释其辫,当鸣官以伸汝冤,而请旌尔烈。”祝讫,手不擘而自解。观者咸谓烈妇之灵,虽死不爽。遂缚甲送官,复捕乙丙至,三人皆论如律。

  【译文】这时有一恶少某甲,和其同伙某乙和某丙走过,见她年轻美貌。乙和丙对甲说:“你能和她在这野地里那么一番,我们俩出钱请你喝一台!”甲笑着说:“这有什么!”抢上前去,一把搂住她,说些下流话挑逗。她遭此意外,大惊,狂呼救命。甲见四周没有人应,就把她摔倒在地,扯碎裙子。她用手死死抓住甲,大骂,声音越来越大。甲怒,抓了一把土块,塞在她口中,剥她的内衣,她死命撑拒,过了一会儿,不动了,一摸,已死了。乙和丙吓得逃之夭夭,甲也想逃,起身就跌倒,这样几次,未能脱逃,他不知道自己的辫子被这位妇人死死抓在手中。同村人这时从此经过见了,跑回去告诉了她家里人,她的公公婆母和丈夫一起赶来,同时有许多村人都来了,拿出绳子把甲捆了起来,见他的辫子还在妇人手中,掰了一阵掰不开。公公和丈夫哭着说:“某甲黑心,使你死于非命。现在我们都来了,他跑不掉!你把他辫子松开,送他去官府,给你申冤,再为你请旌表扬你的节烈!”祝祷完毕,手自动就松开了。在场观看的人,都说烈妇的灵魂,虽死尤生。立即把甲送官,又把乙和丙抓来,三人都受到了律法的制裁。

  【正文】坐花主人曰:“嗟乎!于野田蔓草之中〖(诗经)野有蔓草,(注)蔓,延也。(按)野田蔓草,旷野之谓。〗,而强暴忽来,呼援无路〖援,犹救也。〗。如是则生,不如是则死,使非执持有定,其能守死弗二哉?尝见古今来贤士大夫,平居坐论,皆能谈忠孝而希圣贤,其视茅檐节义,若无足重轻者。一旦利害切身,行检堕地〖(北史卢怀仁传)怀仁有行检。(按)行检,犹言操守;堕地,犹言丧失也。〗,始泫然曰〖泫,户献切,音玄,上声。泫然,流涕貌。(礼记檀弓)孔子泫然流涕。〗:“吾非不欲为是,其如力不能为。何以视烈妇之生,则百折而不回〖(蔡邕桥太尉碑文)有百折不回,临大节而不可夺之风。(按)百折不回,谓操守之坚,不可屈也。〗,死犹为厉鬼而杀贼者,贤不肖之相去,何其远耶!”

  【译文】坐花主人说:“唉,郊野荒草之中,突遭强暴,呼救无应,顺从则生,抗逆则死。在此生死关头,如果不能抱定贞操,哪能有决死不二之心!曾见古今贤士大夫,平时高谈忠孝,仰慕圣贤,认为那些茅棚陋屋之中的贞节忠义之人不值一提。一旦遭遇利害切身,平日的行为节操就丧失殆尽!然后痛哭流涕,说:“我并不是不想那样作,而是力不从心呀!”看看这位烈妇,生时百折而不回,死后犹作厉鬼而杀贼。贤良和不肖的差距,有多大啊!”

  三五、费封翁

  招房善格中丞意 万代公侯办法增

  不是好名兼弋宠 小孙也要做中丞

  【正文】乾隆间苏省荒。江阴令抚循无术,民变,揭竿为乱〖(贾谊过泰论)揭竿为旗。(注)揭,高举也。(按)民揭无旗,高举以竿代也。〗。令遂以谋叛闻。

  【译文】乾隆年间,江苏省遭灾荒。江阴县令,安抚措施失当,民众造反,有人领头闹事。县令就宣上报民众谋叛。

  【正文】巡抚某公,闻变亲至。过常州,费鹤汀中丞之祖,方为郡招房吏。随守出迎,谒抚军于舟次,使费候于外。久之,抚军送守出,见费,奇其貌,询守曰:“若何人?”守以招吏对。时乱民之首谋及党羽数十人,俱受缚。而外议以谋叛须屠城,民情汹惧〖汹,许拱切,音兄,上声。汹惧,大惧貌。〗。抚军因唤费入曰:“若为招吏,列案当熟。江邑饥民作乱,例应无少长骈戮,若何方得情罪允协〖允,信也;协,合也。〗?”费对曰:“公将执法办耶?抑公侯万代办耶?”抚军曰:“汝试言二者之分,吾将择焉。”对曰:“若果阖城背叛,固应屠戮。然江邑事起仓卒,皆贫民因饥觅食,冀得升斗以糊口〖糊,音胡,注详阳羡生篇。〗。非敢叛也。倘竟拟以屠戮,非圣天之爱养小民之意。今幸首犯已就拘执,某愚见,不如照强盗聚众行劫例,将为首拟以斩枭,余众分别军流,似于情罪允当,此万代公侯办也。”抚军深然其言,遂令费拟稿上,斩一人,流十余人。

  【译文】当时巡抚大人听说,亲自前来视察,路经常州。当时费鹤汀中丞大人的祖父,正是常州郡的招房吏。随郡守出来迎接。郡守到船上进见巡抚,让费先生在外面等候。隔了很长时间,巡抚大人送郡守出来,见到了费先生,觉得他相貌奇特,问郡守:“他是什么人?”郡守答说是招房吏。当时乱民的头头和他的党羽骨干共几十人,已经被抓。外面传闻说,因为谋判之罪大,全城人都要被杀,群情十分恐慌。抚军大人就把费先生叫进去,说:“你是招房吏,历来的案情应当很熟悉。江阴县饥民作乱,按例应当不分年少,年长,一律处死。怎么处置才能做到人情与罪惩公允适当?”费先生回禀说:“台公是打算依法处置呢,还是以公侯万代之虑来处置?”巡抚说:“你说说看,二者有何区别?我来决择。”回说:“如果是全城背叛,固然应该全部斩首。但是江阴之事,事起仓卒,都是因为穷苦百姓饥饿求食,希望得到升斗之粮以糊口,并不是胆大妄为想反叛。倘若因此就屠戮全城,就不是圣上天子爱养小民之本意。现在幸亏首犯已经拘捕。在下的愚见,不如按照强盗聚众行劫论处,把为首的斩首,其它人分别处以充军流放。这样办似乎于情于罪较允妥恰当!这就是公侯万代处置的办法!”巡抚极其同意他的看法,当即命令费先生照此拟定呈文,斩一人,流放十几人。

  【正文】识者谓费以一言救万人之命,其后必有兴者。生子某,由副贡仕至陕西潼商道。孙开绶,即鹤汀中丞。封翁累封至光禄大夫〖累,上声。〗、振威将军,至今簪缨不绝。

  【译文】懂得道理的人,都说费先生一言救了万人之命,他的后辈中一定要出发达的人。费先生生了一个儿子,由例贡资格,任命为陕西潼商道台,孙子名开绶,就是费鹤汀中丞。费老先生累累受封至光禄大夫,振威将军。至今后人中作官受封的连续不断。

  三六、费善人

  真赃现获复何词 说盗偏精善士思

  英饼十番钱四贯 笑他邻老太便宜

  【正文】费耕亭观察之祖,开南北杂货店,慷慨仗义,乡里称为善人。里邻之贫困者,多就食其家。

  【译文】费耕亭观察(官名)的祖父,开了一家南北土特产杂货店,慷慨仗义,乡邻称他为善人。邻里中贫困之人,多半在他家吃饭。

  【正文】会岁暮,有邻老来就食后,坐店中帐柜旁,久不去。店伙开柜,失洋十元,遍觅不得,咸疑邻老,执而搜之,果然。当是时,众口交詈,邻老几无所容。适善人出,询得之,曰:“若等大误,是我因渠贫困,取以与之,偶忘向若等言,何得遽而辱詈?”复向邻老谢曰:“伊等勿知,万勿见怪。然君亦太迟钝,何不实告系我所送,而甘辱耶?”又曰:“君适言十洋,尚不敷,可再持钱四千去,以为卒岁资。”邻老遂持钱洋拜谢而归。其行事大率类此。后生孙耕亭先生,由己卯会元,官至福建粮道。善人屡膺诰封,天之报施善人,固不爽也。

  【译文】有一年岁末,一邻居老人,来吃了饭以后,坐在店里的帐柜旁,很长时间不走。店伙打开钱柜,少了十块钱,到处找不到,都怀疑这位老人,就搜他的身,果然搜到了。当时在场的人七嘴八舌地辱骂他,这位老人被骂得羞愧难当,几无容身之地。恰好此时,费先生出来,询问情况后说:“你们真搞错了!是我因为他贫困,拿了给他的,忘了告诉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辱骂他!”又对这位老人谢罪说:“他们不知道,你千万不要见怪!你老先生也太迟钝,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这是我送给你的哩,而甘愿受骂!”又说:“刚才你说这十块钱还不够,再拿四千铜钱去。作过年钱。”邻老就拿了钱,拜谢而去。费先生的为人行事,大都类似这样。后来得了个孙子,就是耕亭先生,他由己卯会试中头榜,而官至福建粮道(粮食厅长)。费老先生屡次得封诰。上天回报行善之人,的确一丝不差!

  【正文】坐花主人曰:“二费封翁,皆隶籍常州。其行事,至今人皆啧啧称道之〖啧音责。啧啧,称道不绝口貌。〗。说者谓鹤汀封翁以一言而救万人之命,其所全者大,非耕亭封翁所可比,故其食报亦有大小,予独不谓然。何则?鹤汀封翁之所言,凡识轻重之大体者,皆能见及。特其对中丞数语,不激不随,婉而善入〖犹言婉款动听也。〗为难能耳!至耕亭封翁之所为,则彼以盗来,赃皆现获,责之固非过刻,释之便足明恩,而乃委曲周全,务为讳饰。且惟恐人犹或致疑,更于十洋之外,代之请益。此等居心,真是广大慈悲,无微不至。昔苏次公谓范忠宣曰〖次公,即苏子由,名辙,东坡之弟。范尧夫,名纯仁,谥忠宣。〗:‘公是佛地位中人!’吾于善人亦云。”

  【译文】坐花主人说:“两位费老太翁,祖籍都是常州,他们的事迹,至今还受到当地人的啧啧称赞。评论之中,有说费鹤汀的太翁,一句话救了万人之命,他所保全的功德大,不是费耕亭的太翁所可比的,所以享报也有大小之分。我却不这样看!为什么?因为鹤汀的太翁所说的话,凡是能够认识其中轻重大体的人,都能有相同的见解。他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对巡抚所说的话,不偏激不随流,委婉而有说服力。至于耕亭的太翁所为大不相同。那位老人确是偷盗而且赃物现获,加以责备本不算苛刻;饶恕他也就是以表明自己的宽厚了。他反而设法委曲周全老人的名声,为他掩饰,而且生怕别人还会怀疑,又在十块银之外,再加四千。这样的居心,真是广大慈悲,无微不至了!以前苏次公(即苏辙,东坡之弟)曾对范忠宣(即范尧夫,谥忠宣)说:‘公是佛位中人!’这句话我也要用来赞叹耕亭的老太翁!”

  三七、张明德

  礼貌微嫌肆征轻 笑他明德愧芳名

  献茶索费心非很 天道从来善剂平

  【正文】华亭户书张明德,奸巧善舞文〖舞文,注详胡封翁篇。〗。夤缘为糟胥。既得志,益肆行无忌。乡民之良懦者,都横遭吞噬〖噬,音誓,咬也。(按)此句犹言受其害也。〗。与人有睚眦怨〖睚,崖;眦,音尺,明迈切,音柴,去声,(史记范雎传)睚眦之怨必报。(按)睚眦,仇恨貌。〗,辄中以危法〖辄,音尺,即也。〗。以故其同侪,皆侧足视之〖(南史郭祖深传)远近侧足,莫敢纵恣。(按)侧足,畏惮之貌。〗,弗敢与抗。

  【译文】华亭县户书张明德,奸巧权诈,善于巧构文章,走后门通关节当上了糟胥(征粮官)。得志之后,更加肆无忌惮,百姓中之善良胆小者,都受过他的坑害。与人只要有一点小怨,常以重罪中伤。因此同事人都怕他几分,不敢和他对抗。

  【正文】有皂役陈大忠者,性伉直,独弗为之屈。明德积不平,思有以中伤之,久之未得闲〖隙也。〗。壬寅春,漕事将竣,明德以粮串数百石,嘱大忠赴乡,催收折色。时每石折收洋银五元六角。大忠既行,明德遂白官增其价〖白,告也。〗至六元三角。及大忠回,如前数收缴,明德遽曰:“是尚缺三百余元,得无汝中饱耶?”大忠艴然曰〖艴,音拂。(孟子注)艴然,怒色也。〗:“我行时只五元六角,城中骤增价,我安得知?”与之忿争而散。明德竟以大忠侵蚀告官〖蚀,音食,犹亏也。〗。官拘大忠,责令赔补。大忠抗不承,遂下狱,坐侵用官银,遣戍河南。

  【译文】有一名皂役陈大忠,性情亢直,就是不买他的帐。张明德积忿难平,心中无时不在盘算中伤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壬寅年春天,催缴公粮之事即将完成,张明德就以还有数百石零星尾数未缴齐,吩咐陈大忠下乡去,折算成现款追缴入库,告诉他每石折收洋银五元六角,陈大忠就动身去了。张明德立即把折算价格增加至六元三角上报县令。等到大忠回来,按前数上缴粮款时,张明德突然说:“还缺三百多元,该不是你从中私吞了吧!”陈大忠生气说:“我动身时,只是五元六角,城里突然涨价,我怎么能知道!”和张争执了一阵,不欢而散。张明德就以陈大忠侵吞粮款向县令告了。县令拘捕了大忠,责令他赔补。大忠不承认,就被下了监狱,以侵吞公款罪判决充军河南。

  【正文】大忠有屋数楹,田十余亩,尽卖之为安家及行资,已署券矣〖署券,写契也。〗。明德闻之往告买主曰:“大忠侵亏国帑,其产应变价偿官,尔收私售犯产,当与同罪!”买主惧,厚赂之而请计焉。明德故为踌躇〖踌躇,音俦除,顾虑不决貌。〗曰:“价已付乎?”曰:“未也。”曰:“未付,尚可挽。尔速取契及买价来,我为尔呈官,大忠来索价,令其赴库请领,则尔无患矣。”买主从之,尽以价与明德。

  【译文】陈大忠有几间住房和十多亩地,只得全部卖掉用来安置家人和用作自己的路费,卖契已经双方签字划押。张明德听说此事,就找到买主说:“陈大忠是亏空官银,他的家产应当变卖赔偿缴官。你收买犯人私卖财产,就和他同罪。”买主吓坏了,就送了一大笔钱给张明德,并请他给想计策。张故意作出颇费踌躇的样子说:“钱已经交付了吗?”回说还没有。张说:“还可以挽回。你快把契约和价款拿来。我替你把它交官。陈大忠来取钱,你让他到官库来取。这样你就没有后患了。”买主听从了他,把全部价款交给了张明德。

  【正文】大忠之遣戍也,已预报家产尽绝。闻之,怨愤而已,竟不敢领价。是冬大忠赴戍,寄其妻子于外家,痛号出城,哀动行路。当是时,大忠身负奇冤,千里赴戍,一家星散。自问还乡无日,抱恨终身。而明德徒以大忠礼貌微嫌,既入其罪,复罄其资,意气骄横,自谓泰山磐石之安〖磐,音盘。磐石,大石也。(荀子)国安于磐石。(按)泰山磐石,譬喻势大,不可摇动也。〗,更无有与之为难者矣。

  【译文】陈大忠被判充军时,已知道自己家财尽绝,现要他去官库取钱,不敢前去只有怨愤而已。这一年冬,陈大忠被发配,只得寄养妻子在外人家,嚎啕大哭着出了城,身负奇冤,千里充军,一家星散。自问还乡已渺无希望,抱恨终身,怀着一颗哀伤的心踏上征途。而张明德,只是因为陈大忠对他礼貌上有所嫌恶,不但给他加上罪名,而且还把他的全部家产剥夺一空;意气更加骄横,自以为自己的地位,像泰山磐石一样稳固,今后更不会有人敢和自己为难了。

  【正文】会豫河决口道阻,遣戍者皆奉文还本县监,俟水退再往。大忠于癸卯二月十二日复返华亭。监未旬日,而明德难作。先是华邑兑丁费重,民间折色迟缓,漕总先筹款垫给,不足数则船先发,而留丁以俟。历年遵办无少误,是年邑令刘公莅任未久,明德思有以挟制之,预白官,新漕须俟帮费清,始能开,不信,则日嗾运丁水手〖嗾,音叟,犹唤也。〗入署哓索〖哓,音嚣,犹闹也。〗。令怒以责明德,明德因服生鸦片至门房,意谓以觅死图赖,令必将活我,别筹款以给运丁。漕艘既开〖艘,音搜。(正韵)船总名。〗,则官项可任意侵蚀矣!及与阍者语〖阍,音昏。(礼祭义)阍者,守门之贱役也。〗。阍者见其须有生烟,大骇,白令。令怒,急下明德狱,未入狱门,已昏瞀不能语〖瞀,音茂。(玉篇)瞀,目不明貌。〗。凡服生鸦片者,得凉水即解,忌热茶,饮之立死。大忠在狱,闻明德将入,喜极,预储热茶以俟。见明德入,迎谓之曰:“明德,汝亦来此乎?”手捧茶劝之。明德昏乱中遽饮之,饮竟,即扑地,不移时死。死后明德妻子欲携尸自监墙上出,大忠与同监者不可,曰:“必反我售产资,而予同监者千金,乃可。”

  【译文】恰好此时,黄河决口,道路阻塞,被充军的人,得到公文都返还本县关押,等水退以后再去。陈大忠就于癸卯年二月十二日返回华亭县,在监狱呆了不到十天,张明德就出事了。以前,华亭县的漕丁税很重,老百姓缴纳迟缓,水运漕帮总部都是预先筹措一笔款项垫支,让船队先出发,不足的余数,留下一人等待收齐。历年都是遵此办理,没有出过问题。这一年新任县令刘公上任不久,张明德想借此挟制新县令,给他一个下马威,就预先向他说,新漕船队必须等到丁税收齐才能出发。县令不信,张明德就每天唆使漕运水手到衙署来吵闹。县令刘公生气了,责备张明德。他就吞服了生鸦片来到署衙门房,他心想用寻死来耍赖,县令一定不会让他死,就会另想办法筹足款项交给运丁,打发漕船出发。船队一走,那么以后所收的丁税,就可任意落入自己腰包了。当张明德和门房守卫说话的时候,门房见他胡须上有生鸦片,吓了一大跳,赶紧去禀告县令。刘公大怒,立即下令把张明德关押起来。还未走进监狱大门,张明德就头昏眼黑,不能说话了。凡吞服生鸦片,只要喝碗凉水,毒就解了,忌喝热,一喝就死。陈大忠在狱中听到张明德也要被关进来,高兴极了,预先准备了热茶等候他。见到张被搀进来,就迎上去对他说:“张明德,你也来这儿啦!”端上热茶劝他喝,张明德昏乱中就喝了下去。喝完扑倒在地,不到一会功夫,就死了。死后,张明德的妻子想把尸体从监墙上抬出去,陈大忠和同狱人不答应,说:“必须把我房产钱还给我,同时要给同监者一千元,才行。”

  【正文】当明德在时,恃其巧诈,凌砾同类〖砾音立。凌砾,犹欺侮也。〗。同类咸疾之,大忠之事人尤不平。及其死也,莫不称快,至是竟无有为之解者。其子费千二百金,尸始得出。盖距大忠之反,仅十日而明德死。死后两月,大忠复赴戍。濒行〖濒,音频,犹临也。〗,以己及明德先后获罪下狱始末,嘱人叙其事而镌之,版遍送四方,以示报施之巧焉。

  〖译文】张明德在世时,倚仗巧诈权谋,凌辱欺侮同事,大家都痛恨他。陈大忠的事,人们都心怀不平,张明德死了,莫不称快。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出来解劝。张的儿子化了一千二百元,尸首才抬出了监狱。这离陈大忠回到本县,只不过十天。张明德死后两月,陈大忠再度被押送充军。临行前,陈大忠把自己和张明德先后获罪下狱的始末,叙说出来,希望把这件事刻印散发,以表明因果报应之巧妙。

  【正文】坐花主人曰:“果报之巧且速,无逾此者。天岂专为一陈大忠偿其冤哉?特大忠一事,其险恶尤为显著耳!阴谋积久,自堕网罗。君瓮子矛〖瓮,乌贡切,音翁,去声,坛类。(唐书)周兴为人诬告,武后令来俊臣讯之,而兴不知。俊臣问兴曰:囚多不承,当以何法治之?兴曰:置一大瓮,令囚入内,外用炭火,炙之自承。俊臣曰:有旨,请君入瓮。(韩非子)有鬻矛盾者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又曰:吾矛之利,物无不陷。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不能应。(按)君瓮子矛,犹自作自受之义。〗,古今一辙〖一辙,犹言一例也。〗。阴险何益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果报之奇巧且快速,这桩事可能是说得最明白的了。上天并非专为陈大忠一人偿还冤债。只陈大忠一事,其险恶程度最为明显。阴险狡诈之事作倚多了,自会堕入罗网,“请君入瓮”,“子矛子盾”之例,古今并无区别。用心阴险有什么好处?!”

  三八、潘氏世德

  有钱难买子孙贤 谁更修来梵果虔

  幸是冢君能济美 应该富贵永蝉联

  【正文】吴门潘氏,世载其德,天乃大昌厥后,锺灵毓秀〖成句出处未详。(按)锺,聚也;毓,音义同育。〗。以有太傅文恭公,位极三公,身备五福。福履之盛,不独近今无两,即求之古人,亦罕其匹。其发祥所由〖(诗经)长发其祥。〗,他书记载已多,无烦赘述〖赘,音醉。赘述,复言也。〗。而太傅长君恭甫孝廉,乐善好施,不求仕进。太傅当国十余年,恭甫间岁一至京师定省〖间,音见。间岁,隔岁也。(曲礼)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注)定,定其衽席;省,省其安否。〗不久即归。家居于当道无私谒,就见之,亦弗拒。询地方利弊对甚悉,然终不干以私,亦弗报谒〖报谒,答拜之谓。〗。

  【译文】苏州的潘氏家族,世人都称颂其善德。上天也使其家族后辈兴旺昌盛,灵秀出众的人才辈出。就举太傅文恭公,他位极三公,身备五福,操履福报之盛,不但近今找不出第二个,就是从古人之中也难以找到一位能和他匹敌的。他发迹的由来,其它书上已记载了很多,就不在这里重复了。他的长子恭甫孝廉,乐善好施,不求进仕升官。太傅在任十余年,他隔年进京拜省一次,很快就回来。居住在家,不与当道官员私下交往。如果他们来求见,他也不拒绝。若向他询问地方上的利弊征求意见,他对答得很详细,了若指掌。但始终不以私情相交,也不去回拜他们。

  【正文】四十以后,虔修梵果〖梵,音饭,西域浮图种号。(按)梵果,犹言佛教也。〗。人无贵贱皆与均礼,有急难求之,无弗应。有田数千,佃户还租者纳之,不还弗较也。家有喜庆事,或岁小歉,辄尽免其租。其余一切善举,不可殚述〖殚,音单,尽也。〗。余往来吴门,闻其行谊甚悉,以为果有天道,其后必昌。

  【译文】四十岁以后,虔心修佛。与人相处,不分贵贱,都待以平等之礼。有急难求他,没有不答应的,潘家有田产数千亩,佃户主动来交租,就收下,不来交,他也不计较。家中有喜庆之事,或者遇到天灾欠收,往往全部免除租粮。我往来苏州,听到许多有关他的事迹,所以很了解。我以为,果然有天道的话,他的后辈必定昌盛。

  【正文】咸丰初元,太傅引年致政〖告老之谓。〗。今天子优礼元老〖优礼,厚待之谓。(诗经)方叔元老。(注)元,大也。〗,恭甫犹子祖荫〖侄曰犹子。(礼记)兄弟之子,犹子也。〗。以长孙蒙恩钦赐举人。越明年,壬子,成进士。一甲第三人,祖孙鼎甲,遂为词林佳话。此固祖德之厚,亦恭甫有以世济其善。潘氏之兴,未有艾也〖艾,注详首篇。〗。

  【译文】咸丰初年,太傅公告老还乡。当今天子对元老大臣待以优礼。恭甫的侄儿是潘门长孙,蒙皇恩钦赐举人,第三年(壬子年)成进士。祖孙三人皆是鼎甲,于是成为词林佳话。这固然是由于祖德隆厚,也是因为恭甫以善济世所成。潘氏之兴旺,才开始呢!

  三九、解砒毒方

  行医原要救人心 任意敲财终不应

  九命误伤皆出尔 九生砒毒判分明

  【正文】歙人蒋紫垣,有秘方解砒毒立验。然求之者必索重资,不满所欲,则坐视其死。一日行医邻县,中夜暴卒,见梦于居停主人曰〖居停,注详首篇。〗:“吾以耽利之故〖耽,音丹,犹贪也。〗,误人九命,死者诉于冥司,冥司判九世服砒死,今将赴轮回。我赂鬼卒,求以解砒毒方相授。君为我活一人,则我少受一世业报。若得遍传济世,君更获福无量。言讫,呜咽而去,曰:“吾悔晚矣!”其方以防风一两研末,水调服,并无他药。又异谈可信录,载冷水调石青,解砒毒如神。

  【译文】蒋紫垣,安徽歙县人,有解砒霜巨毒秘方,非常灵验。但是来求秘方的人,他都索要高价。如果不能满足他。就坐视人家中毒而死,毫不动心。有一天,他行医来到邻县,半夜突然死去。托梦给他留居的房主,说:“我因为贪财,误了九条命。死者在冥司状告我。冥司判我九世都服砒毒死。现在我要去轮回投生了,我买通了鬼卒,请他让我把解砒毒秘方交给你。先生如能用此方为我救活一人,我就能少受一世业报。如果你能把此方遍传世间,那么先生你将获福无量。”说完悲泣而去,临走时又说:“我后悔已晚了!”这方子只有一味药防风一两,研细成末,用水调服,没有其它的药。此外《异谈可信录》记载,用冷水调石青,解砒毒有神效。

  四十、云间守

  荷担原来歇路旁 笞他冲道已乖张

  死者本是佣人体 偿命须要守自亡

  【正文】某太守,以部郎出守云间〖(颜延之诗)一麾乃出守。(按)为知府曰出守。〗性贪暴。每出,驺从所过〖驺,音邹;从,去声。(晋书舆服志)驺骑导从。〗行者避道稍缓,辄遭鞭挞。

  【释文】某太守,本是部郎。外放云间(华亭)作太守。性情贪婪而暴戾,每次出府,骑马在前开道的卫队所过处,路上行人躲避稍有迟缓,就遭鞭挞。

  【正文】一日,自城西归。有为纸店担纸者,担而立于道左。守嗔其不弛担〖嗔,怒也;弛,音豕,丢离也。(左传庄公)弛于负担。〗,令役曳之至舆前,叱责之。其人果愚戆〖戆,音杠。愚戆,愚直之谓。〗,愤曰:“我并未冲道,不弛担有何罪?”守大怒,曰:“何物小民!敢尔挺撞!”叱役痛棰之〖棰,音垂,杖也。〗。棰竟,复令曳之上,曰:“汝知罪否?”曰:“民何罪见责?实不知!”守固很戾,一旦于街市中,见折于小民,惭且怒,复榜之数百〖榜之,义与棰之同。〗。血肉横飞,尚不释,令役押发华亭治其冲道之罪。吏役索店主钱数十千,幸华令见其伤甚,不复责。押数日释令归,归而店主怨其生事被累,逐之。其人既横被酷刑,复为店主所逐,遂自缢死。

  【释文】有一天太守从城西回府,有一个为纸店担纸的挑工,担着担子立在路的左边。太守嫌他不放下担子就生气了,命轿旁的役夫把他拖到轿前,呵责他。他性格愚憨,生气说:“我没有冲道。不放下担子,有什么罪?”太守大怒说:“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顶撞。”大声叱令役夫把他痛打一顿,打完,又命把他拖到轿前,说:“你知罪不?”答说:“小民有什么罪而遭责打,真不知道。”太守本性很傲慢,现在竟然在街市广众之中被这小民顶撞,恼羞成怒之极,又下令打了几百棍,打得他血肉横飞,还不放他,命令役夫把他押送到华亭县府,治他冲道之罪。吏役乘机勒索纸店店主数十千钱。幸亏华亭县令见他伤得很重,没有再责打他,只关了几天就放了出来。他回到店里,老板埋怨他惹出事来牵连老板,把他赶了出去。他无缘无故遭到酷刑,回到店上又被逐出,一时实在想不通,就上吊自杀了。

  【正文】未旬日,守背生五疽,痛不可忍。医者谓此名百鸟朝凤,幸而不溃〖溃,音愧,犹烂也。〗,则疾尚可为。一夕,梦见荷纸担者,以手揭其疽,痛极呼号而醒,呼侍婢烛之〖烛,犹照也。〗,疽已尽溃,脓血四溢,衽席皆湿〖衽,音忍。(周礼注)衽席,单席也。〗,诸医咸束手。自是每合眼,即见荷纸担者立于前,百方祈禳不应。卧不能贴席,惟翘首据席,俯伏床上,略一转侧,痛入心肺。见者谓此真地狱变相。号叫数旬而死。死时阖署,咸见担纸者云。

  【释文】不到十天,太守背上生了五个疽痈,疼痛难忍。医生说这种疮名百鸟朝凤,幸好没有溃烂,还有救治的希望。有天夜里,太守梦见担纸的人,用手揭他的疽疮,痛极大叫而醒,呼来侍婢拿烛火一照,全部溃烂,脓血四溢,被褥都湿透了。医生已束手无策。从此每当合眼,就见担纸人立在床前,想尽办法祈祷消灾,都归无效。太守不能仰面平躺,只有用肘撑住床板翘着头,俯伏在床上,稍一转动身体,就痛入心肺。见此情景的人都说这真是地狱变相。就这样痛苦号叫了几十天,才断气。死时,署里的人都说见到了那个担纸的人。

  【正文】坐花主人曰:“士大夫当威福在手时,一意妄行,初不顾人之难堪。呜呼!人吾同类也,而顾可以逞吾残忍,自取快意乎?卒之血肉横飞时,彼固无如我何。疮溃脓溢时,我亦无如彼何矣。吾愿世之为士大夫者,慎弗至无如彼何之时,而后悔也。”

  【释文】坐花主人说:“当官掌权的士大夫,当你威福在手之时,任意妄行,一点不考虑别人的难堪处境,可悲啊!大家都是人,难道可以随意逞显自己的凶狠残忍,以求自己快意吗?你把他打得血肉横飞之时,他固然把你无可奈何!而当自己疮溃脓溢时,你也就无可奈何他了!我但愿世上当官掌权的士大夫们,谨慎小心,不要把事情弄到“无可奈何”的地步,就后悔莫及了!”

  四一、雷殛阴谋

  久存诡计用谋心 害命贪财大不应

  妇在田间天已灭 殛夫须令罪宣明

  【正文】丹阳北门内民家,颇殷阜〖殷阜,富也。〗,开六陈行于门前。兄弟四人,惟仲有一子,仅数龄,四房共育之,珍如掌上珠。手镯项圈,皆黄金而饰以珠玉,值百余金。

  【译文】丹阳县北门内,有一民家,开了一间药材行,颇富有。兄弟四人,只有老二有一儿子,只有几岁,四房共同哺育,爱如掌上珠。这孩子颈上金项圈,双手金手镯,还都镶上珍珠宝玉,值百多两黄银子。

  【正文】乳娘尝抱之,戏于店堂。忽来一妇人,携糕饼以与其子,随乳娘入其家。自言系北乡洲上人,貌中平而言儇利〖儇,音暄。儇利,敏捷之谓。〗。众颇爱之,稍坐即去。自是频频来,来必抱持其子,或袖出点果与食,或抱之街中买以予之。如是者数月,家人习以为常。

  【译文】乳娘常抱着他在店堂里玩耍。忽然来了一位妇人,带着糕饼逗弄孩子,后又跟随乳娘进到家里,她说是北乡洲上的人。这妇人相貌平平,而口齿伶俐,很得家人好感,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从此她就经常来,来就抱着孩子,或者拿出糕点水果给他吃,或者抱着他到街上去买给他吃。这样经过了数月之久。家里人都习以为常了。

  【正文】一日,复抱其子去,久不归。众皆疑其有亲串往城中,不以为意。至夜寂然,四觅无踪。于是合宅腾沸〖沸,音费。沸腾,乱貌。〗。姑往北乡沿村询访,查无其人。数日后,有人来言离城十余里,山脚下深洞中,有一婴儿,反扑于地;驰往视之,果其儿,僵矣!七窍皆有沙泥,而衣饰尽弛〖弛,音池,脱去之谓。〗。始悟其妇因垂涎金饰故,频来保抱,为谋财害命计。控官勒缉未获,而不知妇实七里庙农家妇也。妇孀居与邻村某甲奸,甲家贫,衣食皆赖于妇。力不给,则拐盗以足之。行恶多端,顾不于其乡,故无有知之者。

  【译文】有一天,她又抱着孩子出去,很久没有回来,家人都疑心她抱着孩子到城里的亲戚家串门去了,没有在意。到了天黑,依然不见回来,四处寻找,没有一点踪影,于是全家闹开了锅。就往北乡沿村询访,查无此人。几天以后,有人来说,离城十多里地的山脚下深洞里,有一个婴儿,扑在地上。急忙赶去,果然是这孩子,已经死了,七窍塞满了泥沙,被剥得精光。这时大家才明白,这妇人因垂涎金宝饰物,才常来抱弄孩子以图财害命。家人就控告到官府,官府出了通缉令捕捉,一直未获。其实,这妇人是七里庙的一农家妇,死了丈夫,与邻村某甲通奸。甲家中贫困,生活衣食全赖她供给,供不起,就用拐骗偷盗来弥补,作了许多恶事,但她不在本乡作恶,所以当地人都不知道。

  【正文】既谋儿命,尽以金珠与某甲变价作本,行贾于外〖贾,音古。〗。妇家居,一日与村妇数辈饷田间〖饷,音叶享,送田饭之谓。〗,坐待食毕。忽阴云骤合,雷电奋兴,旋绕于众妇之首,众咸惊〖,音立,惧也。〗。是妇尚夷然谓人曰〖夷然,自若貌。〗:“雷击亏心人。有亏心事者,速言之,可免天谴。”言未已,霹雳一声,妇跪而死。某甲行贾于外,距家尚数十里。同日为风雷挟之至儿死处,跪于地,曳之不能起。霹雳震其顶,紫雾绕其身,神已痴而口尚能言,尽吐其与妇窃盗奸拐,并谋死婴儿事。翌日始毙〖翌,音亦,翌日,明日也。〗。而某家之嗣竟绝。

  【译文】她把孩子杀死后,就把金珠全部给了甲,变卖作本钱,在外作起了生意。农妇本人住在家里。一天,她和本村几个妇女送午饭到田间,坐着等他们吃完。忽然之间阴云四合,雷电大作,在她们头顶上旋绕。大家都胆颤心惊。这个农妇却若无其事地说:“雷殛亏心人。做了亏心事的,赶快说出来,才可免遭老天谴罚!”话还没有说完,一声霹雳,她就跪着死了。某甲正在外行商,离家还有几十里,同一天被大风雷电挟持到孩子死的地方,跪在那里,人们拉他,拉不起来,一道霹雳电光击中他头顶,浑身绕着紫色烟雾,神识已经痴呆,口还能说话,把自己和农妇通奸、偷盗、拐骗和谋杀婴儿的事,点滴无余全部讲了出来,到了第二天才死去。而开药行的那一家,也绝了后嗣。

  【正文】坐花主人闻之而叹曰:“雷霆之威,若是其神且速也!噫!以此警民,民犹有阴谋毒计,肆行而罔知顾忌者,何其冥顽不灵哉!”

  【译文】坐花主人听说此事,感叹说:“雷霆之威力,就是如此的神奇而迅速!唉,用这样的方式来警告大众,竟然还有人施设阴谋毒计,肆无忌惮,而不知道应该有所忌畏,真是顽固不化到了何种地步!”

  四二、牛头人

  前生杀孽今生追 孽镜照时识祸胎

  幸得中途从释子 重修忏悔转轮回

  【正文】浙东王生〖浙东,即绍兴。〗,春日郊游,遇老于田间〖,音孛,母牛也。〗。举角相触,生趋而过,牛反身欲追,为牧者掣其人而止,犹矫首顿足,目瞠然相视也〖瞠,音撑,去声。瞠然,直视貌。〗。

  【译文】绍兴府一位姓王的书生,春天到郊外去踏青游玩,在田间迎面遇到一头大母牛。它头一低,伸着双角就抵过来,王生见势侧身小心地躲了过去。牛转过身来想追,被牧牛人拉住拴绳才没有能追上来。但还是翘起头,使劲蹬着蹄子,睁大眼睛瞪着王生。

  【正文】是夕王生梦为皂衣隶拘去〖皂,黑色。〗。至一官署,与多人对簿〖(史记李广传)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按)对簿,对责之谓。〗,或男或妇,皆牛首而人身,咸称谓王生所害。上坐者戴珊瑚冠,朝服挂珠,如中丞仪服。讯生何以杀此多牛?生自陈祖父以来,家承儒业,戒食牛犬肉,已历三世,何由杀牛。上坐者命绿衣吏持一镜,引生自照,恍悟前世本屠者,器利而技精,常一日解十余牛。至中年深悔执业之非,惧遭孽报,因削发入天台山为僧。戒律精严,八十余端坐而化。以宿孽故,不能生忉利天〖忉,音刀。(法苑珠林)三十三天,总名忉利天。〗

  【译文】当天夜里,王生梦见被一位穿黑衣的役隶拘捕,来到一官署,要他与许多人对质。这些人有男有女,但都是牛头人身,异口同声说是被王生害死的。大堂上首坐着一位头戴珊瑚冠,身穿朝服挂珠,气度服饰像中丞一样的人。问王生为什么杀死这么多头牛?王生陈述说,从祖父以来,都以儒业传家,而且戒食牛肉和狗肉,已经三代了,怎么会杀牛呢!上面的人就吩咐绿衣吏拿来一面镜子,让王生自己去照。一照之下,恍然而悟自己前生是一个屠夫,屠刀锋利技术精熟经常一天之内要宰杀解割十多头牛。到了中年深悔自己从事的行当罪业沉重,怕遭孽报,因而入天台山削发为僧,严持戒律,精进修行,八十多岁时,端坐而化。因宿孽太深,未能往生忉利天。

  【正文】生既悟往因,俯首自认。上座者谓之曰:“尔既从释子轮回〖释子,和尚之称。转生曰轮回。〗,今世尚通知内典否〖佛经曰内典。〗?”王对曰:“十二岁时,曾为父母书金刚经七卷,以资祖父母冥福。自后每逢朔望,必诵是经三周,虽场屋舟车不少辍〖辍,音绰,止也。〗。”上座者霁颜曰〖霁,音祭,注详胡封翁篇。〗:“尔诚如是,则事易为矣!”因为众牛头人曰:“王生已放屠刀,诚修佛果。徒因杀孽未净,复堕轮回。今欲责令为尔等忏悔,复生人道,何如?”众皆允服。生请合家茹素四十九日,奉金刚经五百卷,以祈讼者往生净土。上座者以喻众,众皆感激欢跃,愿释往冤。上座复命皂衣隶送之归。

  【译文】王生由于悟到了前生之因,就俯首认罪。上面的人对他说:“你既然以佛弟子而转生轮回,今世是否还通晓佛典?”王答:“十二岁时,曾经替父母抄写《金刚经》七卷,为祖父母资增冥福。此后,每逢初一,十五,必诵《金刚经》三遍,不管在考场,还是在家,或乘船坐车,都没有间断过。”上面的人脸色和悦下来,说:“你要真是这样,那么事情就容易办了!”就对众牛头人说:“王生已放下屠刀,虔诚修佛。只因杀孽未净,所以才又堕入轮回。现在我想责令他为你们作忏悔,让你们再生人道,你们意见如何?”大家都同意了。王生请求说:“我愿全家吃素四十九天,奉诵《金刚经》五百卷,以祈祝他们往生净土!”上座的人把这话对大众宣布了,大家感激欢跃,表示愿意解除前世之冤债。上座人就命黑衣役隶把王生送回去。

  【正文】及门而醒,诵经如约,又书金字经十卷,分送各庙供奉。事竣,复梦诸男妇来谢曰:“仗君经力,皆得脱生畜道,转生富贵家矣!”咸欢喜罗拜而去。

  【释文】到了门口,王生就醒了。王生依约奉行,此外又用金粉抄写《金刚经》十卷,分送给各庙供奉。事情办完之后,又梦见那些男子妇人都前来致谢说:“仰仗先生诵经之力,我们都脱离了畜牲道,投生富贵之家了!”说完大家高兴地罗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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