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延寿禅修思想境界的诗证
2014/9/3   热度:235
——试以《永明山居诗》为中心
《宋僧传》载永明延寿“雅好诗道”,这是唐宋时代许多禅师们的普遍禅风。他们作歌吟诗,不同于一般诗人,或为功名,或为诗道,只是悟道见真,有口难道而触眼生机,处处般若,信手拈来的借象立意。永明延寿亦然,他山居深隐,修行一世,歌吟一生,却只是“依山偶得还源旨,拂石闲题出格诗。”(1首)[1]“禅后不妨敷六义,只图歌出野人情”。(20首)“吟经徐傍芙蕖岸,得偈闲书薜荔墙。”(57首)“拂石闲题”,“闲书薜荔墙”,大有寒山拾得遗风。不知有多少创作随历史的烟云消散了,后人搜集录下的,不过是断简残篇,所剩无几。今金陵刻经处刊刻的《永明山居诗》共计六十九首,虽只是一斑,也可略窥全豹。
以诗证史,是二十世纪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行之有效的创用,我们也可移来以诗证心。以中国传统诗教理论“诗言志”的观念来看,诗歌就是人发本真心的意象。《易经·系辞》上说:圣人因“言不尽意”而“立象以尽意”。故而从象契入,是可以神会其意,把握到一个人真实的思想和心迹的,永明延寿的诗歌也不例外。我们选取他创作的诗歌这一角度,旨在于揭示出他多少被后人忽视了的,却又是真实的另一面,以期更全面地了解永明延寿。
一、奉持禅宗 旗帜鲜明
永明延寿“为法眼宗嫡嗣,属于禅宗,所以他自称‘心宗’”。[2]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曾去天台山参礼法眼宗二祖德韶禅师,“一见而深器之,密授玄旨。”并许之“他日大兴佛事”。[3]法眼宗在宋初盛极一时,是与永明延寿的大力弘扬分不开的。他住永明寺(今杭州净慈寺)十五年,度弟子一千七百多人,“开宝七年入天台山度约万余人”。[4]
永明延寿的借机接引学人,也是极典型的禅门家风,他上堂开示:“雪窦这里,迅瀑千寻,不停纤粟。奇岩万仞,无立足处。汝等诸人,向甚么处进步?”僧问:“雪窦一径,如何履践?”他说:“步步寒华结,言言彻底冰。”有僧问:“如何是永明妙旨?”他说:“更添香著。”僧说:“谢师指示。”他说“且喜没交涉。”僧礼拜,他又说:“听取一偈:欲识永明旨,门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风来波浪起。”有人问:“学人久在永明,为甚么不会永明家风?”他说:“不会处会取。”问:“不会处如何会?”他说:“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红尘。”有人问:“成佛成祖,亦出不得。六道轮回,亦出不得。未审出甚么处不得?”他说:“出汝问处不得。”有人问:“教中道,一切诸佛及诸佛法,皆从此经出,如何是此经?”他说:“长时转不停,非义亦非声。”有人问:“如何受持?”他说:“若欲受持者,应须着眼听。”有人问:“如何是大圆镜?”他说:“破砂盆。”[5]机锋禅语,直指人心,迫人道断,妙不可言。
永明延寿倾一生心血撰写了《宗镜录》,针对当时禅人轻视教理,流于空疏的弊风,以华严思想,阐明禅宗大义,“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自序)。又撰写《万善同归集》,阐述以心为本,万善同归之理。他曾在天柱山独自禅修入定达九十多天;连小鸟在衣服上筑巢也不知。他临终之时,“焚香告众,跏跌而寂。”[6]他曾有偈:“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7]
纵观他的这些行藏,尽管他一生力倡禅净双修,被后人推为净宗六祖,但他禅修的思想和行持,贯穿一生。禅修的境界,已臻人性至境,确实是不争的事实。而这在他的诗歌里,更是信手拈来,随处都可找到充分佐证。例如第七首:
事多兴废莫持论,唯有禅宗理可尊。
似讷始平分别路,如愚方塞是非门。
刳肠只为生灵智,剖舌多因强语言。
争似息机高卧客,年来年去道长存。
这首诗针对时人的疑惑争论,旗帜鲜明地指出了唯有禅宗之理才是可尊祟奉行的,劝导人们“事多兴废莫持论”,不要把工夫浪费在争论上,要“似讷”才能弥平分别之心,“如愚”才能塞断心地的是是非非生起。与其诤讼,不如息机挂起,长做无事的高卧客。也只有“息机高卧”这种顿歇狂心,息却妄缘,任运自然的禅宗修法,才可“年来年去道长存。”颇有六祖慧能反复劝导人们不要只顾争来吵去,重要的是去“自悟修行”的味道[8]。理奉禅宗的思想,可谓是坚定鲜明的,勿庸置疑的。第10首在描述了自己“暖眠纸帐茅堂密,稳坐蒲团石面平”的禅修生活后说:“只有此途为上策,更无余事可关情。”第33首说:“万象从来一径通,但缘分别便东西。”这些诗语,都无不是奉持禅宗,坚定禅行的禅宗思想的表达。
作者非但这样奉持和修行,更以自己的禅修实践亲自体悟验证,第38首说:“松阴疎冷罩寒门,静见吾宗已绝伦。
驱得万途归理窟,更无一事出心源。”
诗中明显可见作者称禅宗为“吾宗”,这种发自真心的认同,是建立在“静见”这一禅修所进入的境界中体悟亲证所得,故而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吾宗已绝伦”的深深赞叹。这也进一步表明了作者对禅宗的态度。“驱得万途归理窟,更无一事出心源”两句,更表明了作者证得空性,万法尽在自心,心不为物转的境界。
65首“棲真境界太玄乡,静见吾宗不可量。”更是明确地道出了是在禅修的静定中,进入了“棲真境界太玄乡”而亲证到“吾宗”的“不可量”,那是无法言说,有口道不得的高超奇妙。
二、禅宗思想 处处可见
禅宗的思想,已构成了永明延寿诗歌中鲜明的主旋律,贯穿始终,反复回旋。可以说,永明延寿六十九首山居诗中,几乎全是禅宗思想的体现,禅修生活的写照,禅修境界的描述。其中特别是法眼宗的思想是很显著的。法眼宗成派较晚,集成了各家思想,永明延寿又是法眼宗传人,自然会在诗歌这种下意识的心语中体露无余。
1.大道由心,以空度缘
禅宗从来强调的就是“即心是佛,是心作佛。”六祖慧能强调自性有三身佛, “此三身佛,从自性上生。”[9]所以,特别强调不要外修觅佛,佛只向心内求,并且把是否坚信这一点作为是不是上根利智,是否可传授最上乘法的条件。[10]“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坛经·宗宝本》)“道本无修。”“无心即道。”“身心本来是道者,道亦本是身心,身心本既是空,道亦穷源不有。”[11]这种思想在永明延寿的诗歌中是处处直言道出。
如31首就说:“大道不从心外得……
好景尽归余掌握,岂劳艰险访瀛洲。”
16首说:“一心包尽乾坤内,莫把闲文更度量。”
38首:“驱得万途归理窟,更无一事出心源。”
36首:“只于心上标空界,萧骚疏竹扫寒烟。”
27首:“投足烟峦养病躯,驰求终是用工夫。”
29首:“直教似月临千界,还遣如空度万缘。”
这里已明确地表示心已含万法,万法唯心,一心包尽乾坤。大道不是心外求得的,故不必千辛万苦向外访仙求道,向外驰求也是多事用工,不合道本无修的思想。只要心空不染,“只于心上标空界”,就可“还遣如空度万缘”,自然成道了。
2.无念为宗,无修而修
无念为宗,道不用修,这是从六祖起就当下直示了的,六祖在《坛经》中明确提出“立无念为宗”,不用“百物不思,念尽除却”,只要“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不必再“离境起念”,他说“看心看净”地作工夫,都是“障道因缘”[12]“世间若修道,一切尽不妨。”[13]从马祖道一的“道不用修,但莫污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14]到大珠慧海的“无心可用,无道可修。”直至本宗法眼宗的“一切仍旧,便为无事人”。“佛即是无事人”。[15]永明延寿都在他的诗歌里表述了自己的深切体会。
如22首:“且停多事莫矜誇,寂寞门中有道华。”
42首:“忽尔有心成大患,坦然无事却全功。”
58首:“免寻云水更参禅,有心用处还应错。”
69首:“莫言去住关怀抱,云本无心水自清。”
9首:“最好静中无一事,翛然唯得道芽长。”
25首:“学道不如忘有念,修身争是了无生。”
26首:“滔滔一点无依处,举足方知尽道场。”
22首:“唯有卧云尘外客,无思无虑老烟霞。”
4首:“寂寂虚怀无一念,任从苍藓没行踪。”
他否定了修身之修,认为那不是“了无生”之法。明确指出“有心用处还应错。”因为“云本无心。”因为人生无处不道场,举足尽是,所以,道不用修,“免寻云水,”只要“无一事”,“且停多事”,“忘有念”,“无一念”,“坦然无事”,就行了,这就是修,不修而修。但这是念念无有断续中的无念,不是念绝,不是放任,而是“念念不住”,“一切法上无住”,“于一切境上不染”[16]的无念,在他的诗歌表述中就是“寂寂虚怀”中的“无一念”,“免寻云水”后“更参禅”的无念,“静中无一事”中的“道芽”,“寂寞门中”的“道华”。如此这般“坦然无事”的无念无修,就可“却全功”,“道芽长”了。这是典型的禅宗修行论。
3.直下顿超,处处般若
《坛经》的思想,常常在永明延寿的诗歌中,得到了直截了当的表达。如24首“道直岂教容鬼怪,理平唯只使魔愁”。在第60首中更形象地表达出以任运随缘,修在自然的方式,修得这种平直之心的思想:“水磨涧石平如镜,春引岩藤直似弦”。在《坛经》里,六祖慧能是反反复复地强调了这种直下顿超的思想,他在为大众说的《无相颂》中说:“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17]“心险佛众生,平等众生佛”。[18]“一念若平,即众生自佛”。“平直即是弥勒”[19]“心行平直是德”。[20]强调“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一行三昧的修法,便是“于一切处,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21]
永明延寿的“道直”即是行直心,“理平”即是心平。心行平直即体现了《坛经》中的当下直了直下的顿超思想。在25首中永明延寿更是直接道出:“三祗功业犹难及,谁信尘劳直下明”。三大阿僧祗劫的渐修功业是难以成道的,只有在尘劳的当下直了,于念中无念,明心见性,才是根本大道。这种顿超法门,小根器的人是难以相信的,只有悟后证道的人,才会有深切的体验,所以作者这里用了“谁信”这样的语气。在62首中,作者清醒地认识到“万般总是涉因缘”,更无犹豫地表示“一志直教齐大道”。在“因缘”上是缘起,就会“万般”源源,纷扰不止。只有在“平直”上顿超,才是性空,才能“齐大道”。故一心直入,再无疑惑。
直了尘劳,尘根解脱,万缘空度,心转法华,此时,万法皆是自心的历历顿现,色心不二,物我一体,理事圆融,道便无处不在,般若无处不是。永明在诗歌中,也清晰地描述了法眼宗的这种思想。如:
“非吾独了西来意,竹祖桐孙尽入玄”。(61首)
“冷烟寒月真吾侣,瘦竹苍松是我曹”。(34首)
“空门莫说无知己,满目松萝是我俦”。(24首)
松枝藤萝,竹桐烟月,都无不能了道,无不是知己;都知祖师西来意,都能了道入玄境。禅人作诗,非为诗作诗,所以,这不是简单的文学艺术描写,而是悟道后法眼宗所强调的那种空有不二,永明延寿度师德韶曾说的那种“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22]的体证描述。在这种空寂不染的心境中,空而不空,万物历历映现,心物一体。所以,“禅罢吟来无一事”时,自会有“远山驱景入茅轩”。(43首)隐迹深山却是“疏林不遣闲人到”,而体悟到的“密意”自会“多应夜月知。”(35首)哪怕是日常生活中自然住运的“策杖偶来林下坐”,也会有“鸟声相和唱圆音”。(6首)“支颐独坐经窗下,一片云闲入户来”。(5首)“寒影半疎霜后树,秋声千点雨中禅”。(55首)典型的如“吟里有声皆实相,定中无境不虚玄”。(29首)更是将彻悟后的无不般若,尽是法身的体证,展现无遗,可见作者的心性工夫,炉火纯青。禅修境界,真实不虚。
三、禅境清清,禅修处处
在日常生活中,举手投足间,人性会无法掩饰地下意识流露出来,我们完全可以轻易地在永明延寿的诗歌中,发现这种灵魂的写照,人性的流露。我们会发现他禅境清清的人性境界,禅悦怡怡的人生解脱,禅修处处的人文生活。
先来看下面一组诗歌:
万境闲来情淡淡,群嚣息后思微微。(44首)
竟日虚怀无一事,金瓶秋水石炉香。(65首)
索然身外无余物,云满山前水满瓶。(50首)
莫言去住关怀抱,云本无心水自清。(69首)
花明小砌和春月,松暗前轩带雨秋。(19首)
景像自开还自合,怡然何必更忘忧。(19首)
“群嚣息”,“万境闲”,“虚怀无一事”,“身外无余物”,说明他已证得空性,客尘已扫,狂心已歇,并且已是“竞日”,“索然”的不退境地。然而,这种空不是顽空死寂,是心灵挣脱束缚,顿除纷扰后的空灵,是顿悟本心后的一物不少,一切皆真的妙有,真如实相,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满”在。所以,看瓶,瓶中水满。望山,山前云满。而作者已识见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云本是无心,水本是自清,既不必外修去觅,也不用费心是去是住地关乎怀抱。而且自主心识的“情淡淡”,“思微微”中,万象幽幽森罗,此境历历分明,“花明小砌和春月,松暗前轩带雨秋”。然而又“景像自开还自合”,一切随缘任运,万法都不离自性,自不必特意去“忘忧”。
在这种禅境中,作者自然流露出的是人性欣欣然的禅悦,再看如下一组诗歌:
唯有卧云尘外客,无思无虑老烟霞。(22首)
茅茨舍宇偏安稳,粪扫衣裳最自由。(47首)
任运腾腾无所依,闲游长坐性怡怡。(35首)
怡然自得真棲处,何用经营别路歧。(46首)
强笑低颜何忽忽,忘机绝虑自怡怡。(54首)
身心闲后思怡然,缅想难忘契道言。(43首)
得趣了然无所虑,任缘终日送斜晖。(39首)
首先,这种禅悦是“忘机绝虑”后的“无思无虑”,“无所依”。“身心闲后”心灵的“回归真棲处”。尘根挣脱,心已无污染,不为境转的轻松自由,安稳自在。
其次,这种禅悦是生命本真的顿现,人性光明的显露,所以说是自性的“自怡怡”,一种“怡然”。
永明延寿在诗歌中提出了“怡然”这一人性的禅悦状态,并从多方面描述了自己体验到的这种人性境界。可以说这是作者提出的一种人生的审美境界。也是人类超越时空,共同渴盼的人性境界。这种境界的存在,是一种挣脱了忧悲苦恼的安然适意,幸福美满。这种境界的达到,不必向外驰求,不必依赖外在条件,不必拼死获取占有更多的物质,或满足或抑制更大的欲望,而且它却是离我们这样近,这样可得可取。这无疑可以给黑暗冷硬的人生一缕温暖的人性光芒。
正因为享受到了这种禅悦,在永明延寿这里,禅修已不再是手段,也不再另设目的,本身就是一种生活,一种人生的生存方式。再看下面一组诗歌:
意地已抛尘事业,心田唯种稻根株。(27首)
平生初志已酬之,怀抱怡然寂有归。(18首)
野蔬随分堪充口,石室依稀可庇身。(66首)
只此逍遥何所得,蔬食寒寝度年年。(23首)
有山有水更何忧,知足能令万事休。(31首)
幽棲岂可事徒然,昼讽莲经夜坐禅。(29首)
灯暗竹堂行道夜,烟昏石窟坐禅时。(46首)
暖眠纸帐茅堂密,稳坐蒲团石面平。(10首)
何如深谷一遗人,宴坐经行不累身。(30首)
松萝闲锁一身孤,履道安禅是密谟。(17首)
在这里,作者已抛弃了尘世的功名利禄,过着简到极限,孤单清寂的生活。首先,这不是现代价值取向里的消极避世。人生的终极目的是逍遥自在,幸福安乐,那种依赖向外追求获取物质条件的最大占有,也未必能达到这一目的,而安乐就在当下,可以从道上直趋目的,那又何必舍近求远,向外驰求呢?平生初志已酬,身心利养可降到极限,有山有水了,还有何可忧的?野蔬随分能充口,石室依稀可庇身。其次,最急切,最重大的问题是寻找心灵的安顿,生命的归宿。所以,他遁世隐迹,孤独寂然,长年宴坐,昼讽夜行,为的是“种稻”(道)“履道”,最终“怡然”“寂有归”,实现超越人性那黑暗纷乱的欲望层面,升华到宁静光明的审美层面。
四、浮生如梦,真心求道
生命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生存的价值到底是现象的本身还是另有意义?人生到底还有没有一种更理想的状态?这是古今充满了焦灼的人类中,那些生命特别敏感的人的必然困惑,它必然激励一部份人从生命的现象上反思入手,寻找一种方法,穿透这种困惑,实现生命的超越。可以说,永明延寿已穿透了这种困惑,寻找到了方法,实现了超越。那就是对现实世界,人生状态清醒而深刻的认识,从而真心求道,过禅修生活,并获得了“怡然”这一生命境界。
首先,永明延寿已清醒而深刻地认识到了现实世界和人类生命的真相。其诗中反复道出了这点。
豪贵从他纵胜遊,多欢终是复多愁。(47首)
负气争权事可悲,金貂繡毂尽何之。(46首)
轮蹄碌碌何时歇,辗尽红尘为阿谁。(28首)
一言欲寄休回首,尘路如今事正忙。(51首)
人终其一生的劳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即使是豪贵的多欢,终究还是愁更多。而这些都是可悲的“负气争权”导致的,即使是享尽“金貂繡毂”的宝贵又如何呢?请看下面:
数朝兴废狂风过,千载荣枯掣电飞。(67首)
雄雄负气争权路,岌岌新墳占野坡。(49首)
尘世无凭唯道外,荣枯瞬息尽消磨。(62首)
高才宏略气凌云,世上浮名梦里身。(48首)
万般唯道最堪依,一瞬荣枯万古悲。(54首)
候门梦过光阴促,禅室玄棲气味长。(53首)
浮名、候门、甚至朝代,这些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显赫权势,也不过如“风过”、“电飞”,荣枯瞬息,如梦虚幻的,因而深感尘世的无凭无依,人生的岌岌可危。世界的这种真相,人生的这种残酷,会令人失望焦灼,也会令人清醒抉别。
其次,永明延寿从对现实人生的反思中,已找到了人生的终极目标并坚定不移,那就是道。
早向权门思息意,莫于尘世自沈机。
最要身安成大道,免教他后始知非。(67首)
休夸凤诏千年贵,难敌禅扉半日闲。(52首)
一志直教齐大道,万般总是涉因缘。(60首)
他自我告诫,要“息意”,不要“自沈机”,尘世权门都是靠不住的,不是人生的凭依和归宿。“万般唯道最堪依”,只有“禅室玄棲气味长”。所以他念念不忘,孜孜以求的就是学道求道得道,最要的是“身安齐大道”,一心求的是“直教齐大道”。在永明延寿的人生追求中,如果说“怡然”是他的得道,生命境界的审美实现。那么“齐大道”就是他的求道,生命境界的审美理想。而学道,种道履道,养道,都是他的辛勤耕耘,勤修不辍的审美追求。他浸润于道中,已无任何可诱惑干扰的了,“千年凤诏”也“难敌禅扉半日闲”。他“意地已抛尘事业,心田唯种稻(道)根株”。(27首)他深知“寂寞门中有道华”。(22首)他只求“最好静中无一事”,“翛然唯得道芽长”。(9首)他懂得人生“争似息机高卧客,年来年去道长存”。(7首),他精通“举足方知是道场”,(26首)“学道不如忘有念”(25首)他懂得“大道不从心外得”(31首)他一生已如《道德经》上说的是“孔德之容,惟道是从”了。
故而,他的求道,是与众不同的真心之求,是生命的完全皈依,是别无所求的人生纯粹。
樵夫钓客虽闲散,未必真棲与我同。(22首)
堪笑古人非我意,居山多是避强秦。(30首)
谁人会我高棲意,门掩空庭思寂寥。(32首)
古人隐居要么就是“避强秦”,逃避残暴严酷的现实,要么就是暂作樵夫钓客的待价而沽。作者明确地表示,这些都未必“与我同”,“非我意”,跟自己的真隐真修的“真棲”,有本质的不同。“我”的“高棲”是“真棲”,为的是“思寂寥”,“道长存”。所以,“我”已“旷然不被兴亡坠,豁尔难教宠辱惊”。(10首)一心只是“抱拙藏锋过暮年,高名何必指前贤”。(36首)只图“尘沙劫尽清风在,何假虚名上古碑”。(35首)唯道是从,唯道是修,唯道是求,“只有此途为上策,更无余事可关情”。(10首)故而,隐逸禅修,就成了他人生非常纯粹的生活。
遁迹无图匿姓名,万重山后葺茅亭。(40首)
松萝闲锁一身孤,履道安禅是密谟。(17首)
登山虽有谢安志,遁迹渐无慧远名。(69首)
独行独坐任天然,幽隐难逢世网牵。
虚幻已知休更续,蹄轮应不到山前。(60首)
宴坐石岩樵径绝,姓名应不到人间。(59首)
任何虚名实利都不求了,遁迹深隐,“独行独坐”,只是“住天然”,为的是“履道安禅”。
通过以上粗略的巡礼,我们已可以看出永明延寿佛教思想与修持的重心所在还是禅。他禅修的轨迹,可简明清晰地画出:遁隐→禅修→履道→怡然。他全身心地投入禅修孜孜以求的是“履道安禅”,并最终证悟获得了“怡然”的人生境界。
至于他一生力倡禅净双修,万善同归,一身兼念佛,持咒,修忏等众行,那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正如日本学者忽滑谷快天所说:“禅道烂熟时代之代表者,永明延寿正为其一。寿唱导祖佛同诠,禅教一致,折衷法相、三论、华严、天台,以融合于禅。持律清严,行道念佛,持密咒,欣往生,有一切佛法集于一身之现观。寿以华严乘为究竟圆妙之教,以绝待灵心笼括一切圣经去。其理高远,其论雄健,以折衷综合为其特色,诸宗习合之所以发端也。”[23]任何事物,在它的烂熟时代,都会出现类似融会综合的代表。同时永明延寿也是针对当时“或有滥参禅门不得旨者,相承不信即心即佛之言,判为是教乘所说,未得幽玄”[24]的时代势弊端,而不忍禅门颓势,力图以悲心力挽狂澜,以方便法门普摄三根,救度众生。更说明了他融通诸宗,万法一心的超迈智慧和广阔胸襟,以及救世的积极态度和责任心。至于后世的各取所需,流入偏颇,那又是非大师所能包办的了。
注释:
[1]见南京金陵刻经处刊行《永明山居诗》,下引同,只注出第几首。
[2]《中国净土宗通史》,第430页,陈扬炯著,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
[3] [4] [6]见〔宋〕《景德传灯录》。
[5][7]见《五灯会元》卷十。
[8]《坛经》(敦煌本),第13节。
[9]同上,第20节。
[10]同上,第27、28、31节。
[11]《景德传灯录·本净传》。
[12]《坛经》(敦煌本),第17、18节。
[13]同上,第35节。
[14]《景德传灯录·马祖语录》。
[15]《禅林僧宝传·文益传》。
[16]《坛经》(敦煌本),第17节。
[17]《坛经·疑问三》(宗宝本)。
[18]《坛经》(敦煌本)51节。
[19]同上,34节。
[20][21]《坛经·疑问三》(宗宝本)。
[22]《景德传灯录·德韶传》。
[23]《中国禅学思想史》,第372页。〔日〕忽滑谷快天著,朱谦之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4月,第1版。
[24]同上,第378页。
(作者:吴正荣,云南玉溪师院中文系副教授,南京大学哲学系在校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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