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顺导师思想之理论与实践·学术会议论文集: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思想(楼宇烈)
2014/9/4   热度:531
印顺导师思想之理论与实践·学术会议论文集: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思想(楼宇烈) 楼宇烈教授: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思想(第五届印顺导师思想之理论与实践--「印顺长老与人间佛教」学术研讨会文章) 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思想 楼宇烈(北京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 建设人间佛教,是二十世纪以来中国佛教发展的一股主要思潮和实践方向。至今,仍为两岸四地,乃至世界华人佛教界的多数僧俗四众弟子,以及佛教学者所认同。而今日之言人间佛教者,无不远绍佛陀之本怀、大乘之慈悲,近承太虚大师与印顺法师之契理契机的大力弘扬。太虚大师与印顺法师对推动近百年来汉传佛教建设人间佛教的理论、实践的开展,以及所取得的成就,实在是功不可没。时欣逢印顺法师百岁嵩寿,群贤集聚,探讨其人间佛教思想,必将温故而知新,从理论和实践上把人间佛教的建设推向一个新的阶段。 Ⅰ 印顺法师积极宣扬人间佛教,是与太虚大师倡导人生佛教和人间佛教的思想密切相关的,法师尝说:「宣扬『人间佛教』,当然是受了太虚大师的影响,但多少是有些不同的。」(《华雨集(四)》《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那么,太虚大师的「人生佛教」和「人间佛教」,包含了那些内容,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思想又在那些方面与太虚大师不同。 太虚大师最初明确提到「人生佛教」的命题,大概是在1928年4月的《对于中国佛教革命僧的训词》一文中。在这篇《训词》中,太虚大师在「中国佛教革命的宗旨」第三部分「要建设的方面」明确提出,要「连接以大乘十信位的菩萨行,而建设由人而菩萨而佛的人生佛教」的主张。同时,还提出了三点具体的设想: 一是「以大乘的人生佛教精神,整理原来的僧寺,而建设适应现时中国环境的佛教僧伽制」。 二是「宣传大乘的人生佛教以吸收新的信佛民众,及开化旧的信佛民众,团结组织起来,而建设适应现时中国环境的佛教信众制」。 三是「昌明大乘的人生佛教于中国的全民众,使农工商学军政教艺各群众皆融洽于佛教的十善风化,养成中华国族为十善文化的国俗;扩充至全人世成为十善文化的人世」。(《太虚大师全书》第九编第三十四册) 太虚大师「人生佛教」命题的提出,引起了世人的关注。因此,时隔不久,是年夏天大师应「上海俭德储蓄会」之邀,就「人生佛教」作了专题说明。在该讲演的第五部分,大师就「人生佛学之大旨」作了详细说明: 「论人生的佛学,所以冀培养现代之人生,发展现代之人生,至于超人、至于微妙、至于无穷。夫佛本所觉悟众生者也,动植万有无不有生,然其精义可取归之人;而能谭佛说、能听佛说者唯人,故虽专为人说亦无不可也。按佛说,穷全人生之生存,故既及吾人之生存,亦及吾人之物故;而言佛者不能及自己个人之物故,则于大生存之中取吾个人有始有终之一段生活为发端,即以是推论全人之生存。故现代人生,可以推全人生存;人之生存,可以推之万物生存。佛教以现代人生为起点,此合于今世之潮流者一也。发展人生至于正遍觉,至于超超人,为大乘之本而契时机必经之途。佛非为消灭人生而为发展人生,盖为积极非消极者也。小乘欲解脱个人,大乘欲超度众生,故大乘为『群众的』,此合于今世之潮流者二也。佛教教人修行,最先达到完全之人格,然后发展至于超人,至于超超人,至于微妙,至于无穷境:故人而上有菩萨焉,有诸多菩萨焉而后成佛。夫以步骤的发展,合于科学之有次序性也。修行一步即成果一步,步步成绩,显著可观,此合于科学之有真确性也。是人生的佛学,亦为『科学的』,此合于今世之潮流者三也。」(《太虚大师全书》第二编第五册,此引文据文末(附)崔参笔记之文) 这段文字中所提到的三点,大师将其概括为:「人生化」、「群众化」、「科学化」,并认为这些正是「今世之潮流」,从而阐明了「人生佛教」既契理且契机的道理。印顺法师非常注意大师这次讲演对人生佛教大旨的阐释,认为「大师应上海俭德储蓄会请,讲『人生的佛学』。以后人生佛教之甚多讲述,内容不外乎此。」(《太虚大师年谱》) 其实,在此之前,太虚大师已有关于大乘佛法的核心是「发达人生」、「进趣人生究竟」,由「人乘法」而达「佛乘」的说法。如,大师在1924年《人生观的科学》一文中即强调说: 「人乘法,原是佛教直接佛乘的主要基础,……且发挥出来正是佛教的真面目。」 「《华严》、《法华》,其始原欲为世人显示一一人生等事实三真相(遍觉的、律法的、调和的),俾由修行信心进趣人生究竟之佛乘。行此佛的人乘,俾现时科学的人世,基之以进达人生究竟,以称佛教本怀,以显示佛教之真正面目!」 又说: 「佛教的唯一大事,祇是从人的生活渐渐增进以发达人生至其究竟,即是由人乘直接佛乘的一条大乘路,而小乘等皆是歧路。」(《太虚大师全书》第十四编第四十六册) 太虚大师还从各个不同方面对「人生佛教」作了深入详细的阐发。如对治以往一些重「死」、重「鬼」的流弊,特诠释「人生」之含义说:「『人生』一词,消极方面为针对向来佛法之流弊,人生亦可说『生人』。向来之佛法,可分为『死的佛教』与『鬼的佛教』。向来学佛法的,以为只要死的时候死得好,同时也要死了之后好,这并非佛法的真义,不过是流布上的一种演变罢了。」(《太虚大师全书》第二编第五册《人生佛教开题》) 而对学佛而不懂得「人生佛教」者,大师尖锐地指出说: 「时至今日,则须依于全般佛陀真理而适应全世界人类时机,更抉择以前各时域佛法中之精要,综合而整理之,故有『人生佛教』之集说。学佛法的人,读尽千经万论,若不深解人生佛教,也等于『买椟还珠』!」(同上) 大师指出,当今只有走「人生佛教」的道路,才可重建中国佛教,适应世界潮流。他说: 「开建依人乘趣大乘行果的,乃可重建中国佛学,并成为适应现在世界的佛学。因为在这个时代里,如果是脱离现实人生,或否定他或与他亳无关系而来阐扬佛法,无论在中国在世界都是说不通而且不可能的;必须要讲明佛法乃是发达人生的学理,乃可通行。」(《太虚大师全书》第一编第三册《中国佛学》第五章「中国佛学之重建」) 对于,那种以为成佛只不过是完成一般人的人格的误会,大师特别解释说: 「以前我曾说过『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的话,而一般人或又误会成佛只不过是完成一般人的人格罢了,因而把佛法低陷到庸俗的人类生活中。其实我说的,乃是说:『从现实人生中去不断的改善进步,向上发达,以至于达到圆满无上的人格』。盖人格的圆满,是要到佛纔圆满。 所以,直接脱离或否定现实人生固不可以,而绝对地去和世界一般人混在一块儿,失去发达人生向上的菩萨行,致陷佛学于世俗的人生范围内,尢为未善。必须不仅有平常做人的标准德行(人乘),而能依此更趣向大乘的菩萨行,以完成宇宙人格最高峰的佛果。」(同上) 太虚大师也使用过「人间佛教」的概念,并提出了「建设人间佛教」的倡议。不过在大师那里「人间佛教」与「人生佛教」的含义基本上是相同的。如他说: 「人间佛教,是表明并非教人离开人类去做神做鬼,或皆出家到寺院山林里去做和尚的佛教,乃是以佛教的道理来改良社会,使人类进步,把世界改善的佛教。」(《太虚大师全书》第十四编第四十七册《怎样来建设人间佛教》) 大虚大师关于「人生佛教」和「人间佛教」思想的基本要点,即如上述。 Ⅱ 印顺法师一生以佛法研究佛法,著作宏富,睿智精思,惠泽后学,影响深远。探究印顺法师的全部作品,有一贯穿其间的主导思想,即极力剔除渗透到佛教中来的种种神鬼思想,高扬佛教的人文精神,确立佛陀为人的本来形象,揭示佛教的如理正法,提倡人间的菩萨正行。而这一主导思想,也正是印顺法师倡导人间佛教的教理依据和主要内涵。所以,从某一角度讲,印顺法师的全部研究工作,最终都落实到了「佛教在人间」这一点上,「人间佛教」的核心也在于说明「佛教在人间」,「佛教是人间的」。因此,法师在1956年结集部分以往著作时,把原先题名「人间佛教」的一册书,改名为「佛在人间」。印顺法师对自己众多著作的核心思想是发明「人间佛教」的意义,也曾有一简要的说明。他说: 「我的著作太多,涉及的范围太广,所以读者每不能知道我的核心思想。因此,三月中开始写了《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三万字),简要的从『印度佛教嬗变历程』,说明『对佛教思想的判摄准则』,而表示『人间佛教』的意义。」(《妙云集》下编,《平凡的一生(增订本)》) 由此可见,印顺法师高举「人间佛教」的旗帜,是与他对佛法的判释直接相关的。法师认为,佛陀所弘之正法原以「缘起」为本,既「无神我为世界之主宰,亦无神我为个人之灵体」。然而发展到大乘佛教后期则流变为「梵佛一体」,崇神重鬼,成了「神化、巫化了的佛教」。如他所说: 「(释尊)所弘之正法,以『缘起』为本。即世间为相依相资之存在,无神我为世界之主宰,亦无神我为个人之灵体也。以世间为无我之缘起,故于现实人生之佛教,反侵略而歌颂无诤;辟四姓阶级而道平等。于未来生天之佛教,崇善行以代祭祀万能,尊自力以斥神力、咒力。于究竟解脱之佛教,以不苦不乐为中道行;不以瑜伽者之狂禅为是,而以戒为足,以慧为目。……佛于反吠陀之学流中,可谓月朗秋空,繁星失照矣!」(《佛教史地考论》《二、印度佛教流变概观》) 这是第一期佛教的情况,然而发展到了大乘佛教晚期,印顺法师认为情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说: 「千年以降,佛教渐自各地萎缩而局促于摩竭陀以东。以如来不可思议之三密为重点;立本于神秘、唯心、顿入之行解,为一切学派、内外思想之综合,为一切秘密、迷信之综合。唱一切有情成佛,不复如大乘初兴之重于利他,而求即心即身之成佛。奄奄六百年,受异教者之压迫而衰灭。此第五期之佛教,可曰『如来为本之梵佛一体』。」(同上) 按照印顺法师的看法,初期大乘龙树「性空幻有」之中观学,最契合佛陀的本怀,乃大乘佛法之正宗。如说: 「佛元四世纪至七世纪,南以安达罗,北以大月氏(贵霜)王朝之护持,两系合流于北方,大乘佛教乃盛。大乘于各派之思想,固以南方为重而能综合者。就中龙树菩萨,以南方学者而深入北方佛教之堂奥,阐一切法性空而三世幻有之大乘,尤为大乘不祧之宗。以融摄世俗,大乘经已不无神秘、苦行、表征、他力思想之潜萌,龙树菩萨乃间为之洗刷也。此第三期之佛教,说三乘共同一解脱,与根本佛教相契应。」(同上) 基于这一对佛法的判释,印顺法师提出了他对当今佛教发展的根本看法。这就是他反复强调的: 「立本于根本(即初期)佛教之淳朴,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机应慎),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庶足以复兴佛教而畅佛之本怀也欤!」(《华雨集(五)》《游心法海六十年》) 发展「人间佛教」既合于时代的潮流,也是印顺法师从经论中体会到的佛法的根本精神。所以他说: 「(我)写作的动机,虽主要是:『愿意理解教理,对佛法思想(界)起一点澄清作用』;从《妙云集》出版以来,也受到佛教界的多少注意。然我从经论所得来的佛法,纯正平实,从利他中完成自利的菩萨行,是纠正鬼化、神化的『人间佛教』。」(《妙云集》下编,《平凡的一生(增订本)》) 又说: 「从经论去研究,知道人间佛教,不但是适应时代的,而且还是契合于佛法真理的。」(《妙云集》下编,《佛在人间》) 「真正的佛教,是人间的,惟有人间的佛教,才能表现出佛法的真义。」(同上) 如上所说,印顺法师宣扬「人间佛教」是受了太虚大师影响的,他们在强调佛教的根本精神是为人的,「人生佛教」或「人间佛教」是「佛法的真义」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所以,印顺法师讲:「我们应继承『人生佛教』的真义,来发扬人间的佛教。」(同上)但印顺法师对「人间佛教」的阐发,确实有与太虚大师不同的地方。 印顺法师尝自揭与太虚大师的不同说: 「宣扬『人间佛教』,当然是受了太虚大师的影响,但多少是有些不同的。一、(民国二十九年)虚大师在《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法》中,说到『行之当机及三依三趣』,以为现在进入『依人乘行果,趣进修大乘行的末法时期』;应『依着人乘正行,先修成完善的人格,……由此向上增进,乃可进趣大乘行』。这是能适应现代根机,但末法时期,应该修依人乘而趣大乘行,没有经说的依据,不易为一般信徒所接受。反而有的正在宣扬:称名念佛,是末法时期的唯一法门呢!所以我要从佛教思想的演化中,探求人间佛教的依据。二、大师的思想,核心还是中国佛教传统的。台、贤、禅、净(本是『初期大乘』的方便道)的思想,依印度佛教思想史来看,是属于『后期大乘』的。这一思想在中国,我在《谈入世与佛学》中,列举三义:一、『理论的特色是至圆』;二、『方法的特色是至简』;三、『修证的特色是至顿』。在信心深切的修学者,没有不是急求成就的。『一生取办』,『三生圆证』,『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立地成佛』,或『临终往生净土』,就大大的传扬起来。真正的大乘精神,如弥勒的『不修(深)禅定,不断(尽)烦恼』,从广修利他的菩萨行中去成佛的法门,在『至圆』、『至简』、『至顿』的传统思想下,是不可能发扬的。大师说:中国佛教『说大乘教,修小乘行』,思想与实行,真是这样的不相关吗?不是的,中国佛教自以为最上乘,他修的也正是最上乘行呢!迟一些的『秘密大乘佛法』,老实的以菩萨行为迂缓,而开展即身成佛的『易行乘』,可说是这一思想倾向的最后一着。我从印度佛教思想史中,发见这一大乘思想的逆流──佛德本具(本来是佛等)论,所以断然的赞同『佛法』与『大乘佛法』的初期行解。三、佛法本是人间的,容许印度群神的存在,只是为了减少弘传的阻力,而印度群神,表示了尊敬与护法的真诚。如作曼荼罗,天神都是门外的守卫者,少数进入门内,成为外围分子。『大乘佛法』,由于理想的佛陀多少神化了,天(鬼神)菩萨也出现了,发展到印度的群神,与神教的行为、仪式,都与佛法融合。这是人间佛教的大障碍,所以民国三十年,写了《佛在人间》,明确的说:『佛陀怎样被升到天上,我们还得照样欢迎到人间。人间佛教的信仰者,不是人间,就是天上,此外没有你模棱两可的余地』!」(《华雨集(四)》《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 在这段话中,印顺法师指出的三点,都与如何理解佛法教义和精神有关。 第一点是认为,太虚大师提出的末法时期「依人乘正行」「进趣大乘行」没有经说的依据。所以,在有些文章中,印顺法师即明确指出:「在无边佛法中,人间佛教是根本而最精要的,究竟彻底而又最适应现代机宜的。切勿误解为人乘法!」(《妙云集》下编,《佛在人间》) 第二点是认为,太虚大师没有摆脱中国传统佛教思想的影响,不符合「真正的大乘精神」,因而在理论上有未契理处,而在实践上也将流于有神的弊病。印顺法师尝说:「虚大师长于圆融,而能放下方便,突显适应现代的『人生佛教』,可说是希有希有!但对读者,大师心目中的『人生佛教』,总不免为圆融所累!」(《华雨集(四)》《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这里所谓的圆融之累,主要是指中国传统佛教受印度晚期大乘佛教「真常唯心论」的影响,使佛教神、鬼化,而太虚大师未能予以拣别。印顺法师认为,印度大乘佛法「晚期镕铸为真心说,始渐异从来之学。传入我国,真常唯心之说独张。隋唐间异采纷呈,成八宗之瑰奇。」(《华雨香云》《李世杰中国佛教哲学概论序》)又说:「若即理论之圆融方便而见之于事行,则印度『真常论』者之末流,融神秘、欲乐而成邪正杂滥之梵佛一体。在中国者,末流为三教同源论,冥镪祀祖,扶鸾降神等,无不渗杂于其间。『真常唯心论』,即佛教之梵化,设以此为究竟,正不知以何为释尊之特见也!」(《印度之佛教自序》) 第三点是针对太虚大师主张人乘行果中也「隐摄天乘二乘」的说法而发的。太虚大师说:「今倡人生佛教,旨在从现实人生为基础,改善之,净化之,以实践人乘行果,而圆解佛法真理,引发大菩提心,学修菩萨胜行,而隐摄天乘二乘在菩萨中,直达法界圆明之极果。即人即菩萨而进至于成佛,是人生佛教之不共行果也。」(《太虚大师全书》第二编第五册《人生佛教之目的》)印顺法师认为,太虚大师的这些说法有神化佛教的倾向。所以他表明说,他的「人间佛教」理论,在「显正」方面与太虚大师「大致相近」,而在「对治」方面,则「觉得更有极重要的理由」要补充和发挥。具体说来,他认为,「佛教是宗教,有五趣说,如不能重视人间,那末如重视鬼、畜一边,会变为着重于鬼与死亡的,近于鬼教。如着重羡慕那天神(仙、鬼)一边,即使修行学佛,也会成为着重于神与永生(长寿、长生)的,近于神教。神、鬼的可分而不可分,即会变成又神又鬼的,神化、巫化了的佛教。……所以特提『人间』二字来对治他:这不但对治了偏于死亡与鬼,同时也对治了偏于神与永生。」(《妙云集》下编,《佛在人间》) 由此可见,在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思想中,强调的是在有情众生中唯有「人道」才能成佛,如果认为「鬼道」、「天道」也有可能成佛,就有可能把佛教引向「鬼化」或「神化」。印顺法师关于唯有人间才能成佛的理由,大致可归纳为两点:一是认为释尊是人,不是天神,不是鬼怪,释尊是在人间修行成佛的,而不是在天上;二是强调根本佛法和初期大乘佛法都是立足人间,适应人类,着重人行的。佛法虽普为一切有情,佛所说的法都是为人说的,而真能发菩提心,修菩萨行而成佛果的,也唯有人类。 关于第一点,印顺法师有很多的论述。如说: 「佛不是天神、天使,是在人间修行成佛的;也只有生在人间,才能受持佛法,体悟真理[法]而得正觉的自在解脱,所以说:『人身难得』。『佛出人间』,佛的教化,是现实人间,自觉觉他的大道,所以佛法是『人间佛教』,而不应该鬼化、神化的。」(《华雨集(四)》《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 「释迦牟尼佛,不是天神,不是鬼怪,也从不假冒神子或神的使者。他老实的说:『诸佛世尊,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也』(《增一阿含经》)。这不但是释迦佛,一切都是人间成佛,而不会在天上的。又说:『我亦是人数』。佛是由人而成佛的,不过佛的断惑究竟,悲智功德一切到达无上圆满的境地而已。佛在人间时,一样的穿衣、吃饭、来去出入。他是世间的真实导师,人间的佛弟子,即是『随佛出家』、『常随佛学』。《法句经》说:『具眼两足尊』,眼即知见,知见的具足圆满者,即是佛,佛在两足的人类中,处最可尊敬的地位。佛出人间,人间才有正法。」(《妙云集》下编,《佛在人间》) 关于第二点,是印顺法师相当独特的见解。对于佛法都是为人说的问题,他强调说: 「本师释迦佛的说法,是为人而说的。……如佛教根本教义中的十二缘起的识、名色、六处三支:由初识——投胎识而有名色(肉团凝成),由名色而起六处(眼耳鼻等成就),这唯有此欲界人间才有这完整的生长过程。他界如天与地狱等,都是化身的,顷刻即圆满六处,那里有此阶段?……所以,可以肯定的指出:法,本是为人类而说的,一切是适应人类的情形而安立的。佛既没有依地狱、天堂的情况而立法;如有地狱法与天堂法,那也只适合于地狱与天国,也不是我们──人类所能信行的。」(同上) 对于只有人才能发心修行成佛果的问题,他分析说: 「虽说众生都是佛法所济度的对象,而唯有人类,有智慧,有悲心,有毅力,最能承受佛法的熏陶。佛出人间,就是人类能受佛法教化的证明。一切众生各有他的特性。人有人的特性,必须了解人在众生中的特胜,以人的特性去学佛,切勿把自己看作完全与(一切)众生相同。」(《妙云集》下编,《佛在人间》) Ⅲ 印顺法师的这些看法在他的早期著作《印度之佛教》中已有明确表达,当时还引起了他与太虚大师之间的反复讨论。太虚大师是不完全赞同印顺法师意见的,他在《再议印度之佛教》一文中针对印顺法师的论点分析说: 「佛法究应以『十方器界一切众生业果相续的世间』为第一基层,而世间中的人间则为特胜之第二阶层,方需有业续解脱之三乘及普度有情之大乘。原著以《阿含》『诸佛皆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片言,有将佛法割离余有情界,孤取人间为本之趋向,则落人本之狭隘。」(《太虚大师全书》第十六编第四十九册《再议印度之佛教》) 又说: 「裴休,禅宗、华严人也,其序《圆觉经》曰:『诸天正乐,修罗方瞋,禽兽怀獝狖之悲,鬼狱沉幽囚之苦,端心虑、趋菩提者、惟人道为能』。则分析有情界中以人生为菩萨之阶,且亦为三乘解脱之所共阶,卓然不惑。非一言众生皆具佛性,即不重人间之端虑趋行也。令众生都脱苦安乐而发菩提愿,忘己为他,不求自利,大悲为根,大乘所共,安见无着系之缺此。《起信》不限时劫,《华严》短劫亦入长劫,禅顿悟不废渐修,天台六即尤解圆行渐,岂必违任重致远精神。唯识与台、贤、禅俱注重尽其在我之自力,但令净、密返于辅謢修行之原质,则都无可訾议。其实宗喀巴派以菩提道次为主,早降密宗于辅护行矣。五乘共法以净化人间,进善来生。三乘共法以出离世系,解脱苦本。大乘特法以《圆觉经》悬示最高目标,唯识统贯始终因果,性空提持扼要观行,由此以发达完成一切有情界至上之德能,则均组入佛法新体系中,不应偏弃。」(同上) 诚如印顺法师所言,太虚大师是以中国传统佛教的融通精神来会通佛教各宗义理的。从学术的角度讲,确实不免混滥之嫌,然从宗教信仰角度讲,可能它更易为一般信众所接受,而不一定如印顺法师所断言的「没有经说的依据,不易为一般信徒所接受」。 不过印顺法师的意见,有许多新意,值得重视。如他对「即人事以成佛道」的细致分析就很有启发。如说: 「惟有依据缘起性空,建立『二谛无碍的』中观,才能符合佛法的正宗。缘起不碍性空,性空不碍缘起;非但不相碍,而且是相依相成。世出世法的融摄统一,即人事以成佛道,非本此正观不可。既不偏此,又不偏彼,法性与法相并重,互相依成,互相推进,而达于现空无碍的中道。」(《妙云集》下编,《佛在人间》) 「惟有大乘法——以出世心来作入世事,同时就从入世法中,摄化众生向出世,做到出世与入世的无碍。菩萨行的深入人间各阶层,表显了菩萨的伟大,出世又入世,崇高又平常。也就因此,什么人都可渐次修学,上求佛道。」(同上) 「大乘是适合人类的特法,只要有人住的地方,不问都会,市镇,乡村,修菩萨行的,就应该到处去作种种利人事业,传播大乘法音。在不离世事,不离众生的情况下,净化自己,觉悟自己。」(同上) 「从人间正行去修集菩萨行的大乘道;所以菩萨法不碍人生正行,而人生正行即是菩萨法门。以凡夫身来学菩萨行,向于佛道的,不会标榜神奇,也不会矜夸玄妙,而从平实稳健处着手做起。一切佛菩萨,都由此道修学而成,修学这样的人本大乘法,如久修利根,不离此人间正行,自会超证直入。如一般初学的,循此修学,保证能不失人身,不碍大乘,这是唯一有利而没有险曲的大道!」(同上) 如他强调要建立正确的佛陀观,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他说: 「『诸佛世尊,皆出人间,不在天上成佛也』。《阿含经》如此说,初期大乘经也如此说。正确的佛陀观,是不能离却这原则的。」(同上) 「佛陀是人间的,我们要远离拟想,理解佛在人间的确实性,确立起人间正见的佛陀观。佛是即人而成佛的,所以要远离俗见,要探索佛陀的佛格,而作面见佛陀的体验,也就是把握出世(不是天上)正见的佛陀观。这两者的融然无碍,是佛陀观的真相。」(同上) 而他辨析「人间佛教」与「神教者的人间行」、「佛法中的人乘行」之间的不同,更是十分深刻,即使在今天也还值得我们注意。如他说: 「有人问:神教与佛教有什么不同?我说:神教说人间不如天上,佛教说人间更好。既得人身,不要错过他,应该尊重人身,发挥人的特性而努力向上,这是佛教的一大特色。」(同上) 又说: 「佛法是怎样的重在人间!对于天法,佛又是怎样的净化他。佛法特色的声闻行与菩萨行,虽一摄人行的根机,一摄天行的根机;而佛化了的人行、天行,都不是一般神教那样。施、戒、禅、慧,都不离于人类的道德,净化身心的体验。从佛出人间的意境中,一重人间,一重佛道。这我们称为人间佛教的,不是神教者的人间行,也不是佛法中的人乘行,是以人间正行而直达菩萨道,行菩萨而不碍人间正行的佛教。从来所说的即世间而出世,出世而不碍世间,今即称为即人而成佛,成佛而不碍为人。成佛,即人的人性的净化与进展,即人格的最高完成。必须确定人间佛教决非同于世间的慈善事业,是从究竟的佛乘中,来看我们人类,应怎样的从人而向于佛道。」(同上) 「十善,本是人乘的正法。……有的人因误解而生疑难:行十善,与人天乘有什么差别?这二者,是大大不同的。这里所说的人间佛教,是菩萨道,具足正信正见,以慈悲利他为先。学发菩提心的,胜解一切法——身心、自他、依正,都是辗转的缘起法;了知自他相依,而性相毕竟空。依据即空而有的缘起慧,引起平等普利一切的利他悲愿,广行十善,积集资粮。这与人乘法,着重于偏狭的家庭,为自己的人天福报而修持,是根本不同的。」(同上) 关于人间佛教与佛教世俗化的问题,或者说发展「人间佛教」会不会混同出世法与世俗法,是人们经常发生疑惑的问题,印顺法师这里的分梳极有启发。 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思想,丰富和发展了由太虚大师倡导的「人生佛教」和「人间佛教」。他在理论说明和揭示佛法根本精神方面,无疑要比太虚大师全面深入得多;而在实践方面又提出了与太虚大师「人乘法」不同的「以人间正行而直达菩萨道」的道路和方法。这些至今对推进人间佛教的建设仍具有积极的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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