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顺著:中国禅宗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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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本(斯进因2595号)《观心论》、慧琳《一切经音义》作神秀造。这与《达摩大师破相论》(或作《达摩和尚观心破相论》)同本。这是神秀门下所传的,以为“观心一法,最为省要”。中要观心就解脱成佛,不要修其他一切,所以以“观心”来解说经中的一切,内容为:
三界六趣
三阿僧只无量勤苦乃成佛道 三聚净戒 六波罗蜜·饮三斗六升乳糜方成佛道
修僧伽蓝·铸形像·烧香·散华·燃长明灯·六时行道·绕塔·持斋·礼拜
洗浴众僧
至心念佛
如作为“表法”,“观心”未始不是一种解说。但强调观心,就到达了破坏事相,如《论》(大正85·1271下—1272上)说:
铸形像者,即是一切众生求佛道,所谓修诸觉行,仿(原作“昉”)像如来,岂遣铸写金铜之作也。
众生愚痴钝根,不解如来真实之义,唯将外火烧于世间沉檀薰陆质碍之香者,希望福报,云何可得?
若如来令诸众生剪截绘采,复损草木以为散花,无有是处。
“方便通经”的《大乘无生方便门》,解说经文也有同样的情形,如《论》(大正85·1276上、1277下)说:
大方广是心,华严是色。心如是智,色如是慧:是智慧经。金是心,刚是色。心如是智,色如是慧,是智慧经。
菩萨断取三千大千世界:贪是大千,嗔是中千,痴是小千。……用不思议断贪嗔痴转入如,掷过恒河沙世界之外。恒河沙是烦恼,超过烦恼即是掷过恒河沙世界之外。
这样的通经,是很特别的。解说《金刚经》与《法华经文句》的解说灵鹫山是不同一类型吗?这一类的解说:《坛经》也一样地在使用,如(大正48·341中—下)说:
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身即是城门。外有五(原误作“六”)门,内有意门。心即是地,性即是王。
自性悟,众生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是弥勒。人我是须弥,邪心是大海,烦恼是波浪,毒心是恶龙,尘劳的鱼鳖,虚妄即是神鬼,三毒即是地狱,愚痴即是畜生……
《坛经》所说,如与上引的《法华经文名》对照,不是非常类似的吗?然天台的“观心释”,仅是四释之一,而禅者却专以此来解说一切?称为“破相”,实际是对存在于人间的佛教,起着严重的破坏作用。承认慧能为六祖的保唐宗,“教行不拘”,而废除佛教的一切形仪法制,不是一极端的实例吗?对教内并不太好,对外的影响更大。以自己身心来说城说王,外道们尽量地加以利用,于是莲池、八德水、舍利子、转法轮等佛教术语,都被自由地解说,成为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坛经》以自己身心来解说,迷成秽土,悟即净土。不谈事实上国土的秽与净,而专在自己身心上说,禅者都有此倾向。曾出家而还俗的卫元嵩,在北周于和二年(567年)上书,请废佛教。他的解说,与禅者的别解,也是异曲同工的,如《广弘明集》卷七(大正52·132上)说:
嵩请造延平大寺,容贮四海万胜;不劝立曲见伽蓝,偏安二乘五部。夫延平寺者,无选道俗,罔择亲疏。以城隍为寺塔,即周主是如来。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为圣众。……推令德作三纲,遵耆老为上座,选取仁智作国事,求勇略作法师。……飞沈安其巢穴,水陆任其长生。
中国重现实人生的是儒土,重玄谈而轻礼法(制度)的是道者。“破相观心”这一类解说,对佛教来说,未必有益,却适合中国儒道的兴趣。这所以大家听了“移西方于刹那”、“目前便见”会“座下闻说,赞声彻天”了!
第五章 曹溪慧能大师
作者:印顺 著
第一节 慧能年代考
被尊为六祖的曹溪慧能大师,在禅宗中的地位,极为重要。慧能的一生事迹,有关慧能的一切传说,对禅宗史都有极大的关系,应作审慎地考察。从事慧能事迹的研究,先要延理的是:出生、得法、出家开法、去世的年代。这些,在传说中是极不一致的。现在根据早期(公元820年顷为止)的文献来作详细的考察。
生卒年代
慧能于“先天二年八月三日灭度”,“春秋七十有六”,这是《坛经》以来的一致传说。先天二年,为公元713年。依此推算,春秋七十六岁,慧能应生于唐贞观十二年(638年)。但在传说中,也有引异说的可能性,如柳宗元撰《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全唐文》卷五八七)说:
诏谥大鉴禅师,塔曰灵照之塔,元和十年十月十三日。……大鉴去世百有六年,……乃今始告天子得大谥。
刘禹锡所撰《曹溪第六祖大鉴禅师第二碑》也说:“百有六所而谥”。(《全唐文》卷六一O)宪宗的赐谥,是元和十年(815年)。如元和十年为慧能去世的“百有六年”,那慧能的入灭,应该是睿宗景云元年(710年)了。我以为,这不是异说,只是年代推算上的错误。柳宗元与刘锡为有名的文学家,对于“百有六年而谥”,不一定经过自己的精密推算,而只是依据禅者的传说,极可能是根据当时流行的《曹溪大师别传》(简称《别传》)。《别传》的年代,极不证确,却是当时盛行的传说。《别传》(续146·486)说:
大师在日,受戒,开法度人卅六年。先天二年壬子岁灭度,至唐建中于年,计当七十一年。
先天二年,是癸丑岁,《别传》误作壬子。从先天二年(713年)到建中二年(718的),只有六十九年,但《别传》却误计为七十一年。依据这一(当时盛行的)传说为依据,再从建中二年到元和十年(8158年),首尾共三十五年。这样,七十一又加三十五,不恰是百零六年吗?“百有六年而谥”的传说,我以为是根据错误的计算,是不足采信的。
《略序》(《全唐文》卷九一五)说:“父卢氏,讳行瑫,母李氏。诞师于贞观十二年戊戌,二月八日子时。”二月八日中夜,是经中所说的佛诞日(中国人换算历法,推定为四月用八日)。
得法与出家开法的年代
慧能生卒的年代,可说是从无异说的。但说到去黄梅得法,及出家开法的年代,就不免异说纷纭。研究起来,某些传说不外乎为了满足宗教传说的某种目的;由于这类传说,才引起纷乱。如除去这些根据源于信仰的传说,得法与开法的年代,在古典的文记中,就会明白地发见出来。现在先从王维的《六祖能禅师碑铭并序》(《全唐文》卷三二七)说起,如说:
临终,遂密授以祖师袈裟,谓之曰:物忌独贤,人恶出已。予且死矣,汝其行乎!禅师遂怀宝迷邦,销声异域。众生为净土,杂居止于编人;世事是度门,混农商于劳侣,如此积十六载。南海有印宗法师讲涅槃经,禅师听于座下。因问大义,质以真乘,既是能酬,翻从请益。……遂领徒属,尽诣禅居,奉为挂衣,亲自削发。于是大兴法雨,普洒客尘。
王维卒于761年,神会卒于762年。王维的《能禅师碑》是应荷泽神会的请求而作的。当时离慧能的去世,还不过四十多年。王维碑所传的慧能事迹,是荷泽神会(及门下所有)的传说。碑文有三项重要的传说:一、“临终密授”:在弘忍临终那一年,才将衣法付给慧能。二、“隐遁十六年”:慧能得法以后,出家开法以前,过了十六年的隐遁生活。三、见印宗而出家开法。这三项,都是神会门下的传说,而传说是自相矛盾的。因为,慧能受弘忍的付法传衣,弘忍是上元二年(675年──神会系的传说)去世的。如那时付法传衣,再过十六年的隐遁生活,才会见印宗、出家、开法;那末出家与开法,应该是690年的事。到慧能入灭(713年),不过二十四年,这是神会门下所决不能同意的。所以,临终密授与隐遁十六年是矛盾的,不能并存的。自相矛盾的传说,存在于神会门下。王维不经意的采录,也就不免陷于不可调和的矛盾!
对荷泽门下的传说,试分别地加以检讨。1.《神会语录》(石井本)末的附的六代祖师传记,是被称为《师资血脉传》的,为荷泽神会的初期传说。《语录》说到慧能二十二岁,去黄梅见弘忍,没有说到十六年隐遁,也没有说会见印宗。只是说:“能禅师守岭至问韶州,居曹溪山,来往四十年。”这是简略的初期传说。
2.《历代法宝记》有关慧能的事迹,是承受荷泽所传的。文有二段:第一段与《神会语录》相近,也是二十二岁去黄梅。但是说:“能禅师至韶州曹溪,四十余年开化。”(大正51·182中)“四十余年”与“四十年”,大概是传写的不同。《历代法宝记》的第二段,说到与印宗相见的情形。明白说到出家以前:“常隐在山林,或在新州,或在韶州,十七年在俗,亦不说法。”(大正51·183下)荷泽门下的圭峰,完全继承了这一传说,如《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续14·277)说:
新州卢行者,年二十二,来谒(忍)大师。
在始兴、南海二郡,得(法)来十六年,竟未开法。
这都是说慧能二十二岁得法,到出家开法,有一长时期的隐遁,这就是隐遁十六年说。《历代法宝记》的“十七年”,是计算或传写的不同而已。
3.《略序》──《六祖大师缘起外纪》肯定“十六年隐遁”说,而多少修正了初期的荷泽采的传说(《全唐文》卷九一五),如说:
年二十四,闻经有省,往黄梅参礼。五祖器之,付衣法,令嗣祖位,时龙朔元年辛酉岁焉。南归隐遁一十六年。至仪凤元年丙子正月八日,会印宗法师。……是月十五日,普会四众,为师剃发。
龙朔元年(661年)二十四岁到仪凤元年(676年),中间隐遁的时间,首尾恰好十六年。这一传说──出家的时间,与《光孝寺瘗发塔记》(《全唐文》卷九一二)相合。荷泽门下所传的十六年隐遁说,到底有什么根据?这是荷泽初期传说所没有的。原来,弘忍于上元二年(675年)去世,慧能于仪凤元年(676年)出家开法,这是符合(荷泽神会所说)一代一人主持佛法的观念。为了这一目的,推定为仪凤元年出家。再推算到二十二年(659年),中间恰好十六年,这是隐遁十六年的根据。《略序》修正为二十四岁去黄梅,与一般的计年法──首尾合计,更为相合。然这不是荷泽的初期传说。因为仪凤元年(676年)出家,到先天二年(713年)去世,首尾不过三十八年,就与《神会语录》的“来往四十年”,《历代法宝记》的“四十余年”说不合。可见荷泽神会的初期传说是没有十六年隐遁说的。
荷泽系主流的传说,是否定临终密授,而主张二十二或二十四岁,去黄梅参礼弘忍的。然在荷泽门下,临终密授说也传说起来。王维作《能禅师碑》,已采录了一传说。传说成熟,增入新的事迹而编集成书的,是《曹溪大师别传》(续146·483—4)。《别传》所说的事迹与年代,是这样:
1.三十岁来曹溪
2.修道三年
3.三十四岁──咸亨五年参礼五祖
4.隐居四会、怀集间五年
5.仪凤元年──三十九岁,遇印宗法师而出家
6.先天二年八月入灭
7.大师开法度人卅六年
《别传》所说的年代异常混乱!如仪凤元年出家,先天二年入灭,与“开法度人卅六年”说不合。又仪凤元年为三十九岁,那咸亨五年慧能应为三十七岁,不是三十四。来曹溪时,也应该是三十三岁,而不是三十岁。从咸亨五年(674年)得法,到仪凤元年出家首尾只有三年,也与隐居五年说不合。《别传》的年代,为什么这样不混乱?那是由于采用了(《略序》所说的)仪凤元年三十九岁出家说。三十九岁出家,以前有五年的隐居,所以改得法的咸亨五年为三十四岁;并改初到曹溪为三十岁。其初,仪凤五年(三十九岁)出家,是另一不同的传说,与《别传》的传说是不合而且是不能调和的。如不用仪凤元年三十九岁出家说,那末《别传》的年代,完全适当,而另成一系,那就是:三十三岁来曹溪;三十七岁参弘忍;隐遁首尾五年;四十一岁出家;七十六岁去世。从678年到713年。恰好“开法度人三十六年”
《别传》是推重神会,以神会为正传的。但有关慧能的事迹与年代,与荷泽系主流的传说不同。对慧能的得法与出家,《别传》是“临终密授”与“五年隐遁”的。据《别传》说:慧能于咸亨五所到黄梅来。得法以后,就回到南方去。慧能去了三天,弘忍就去世了,所以《别传》的咸亨五年到黄梅是符合“临终密授”的目的。“临终密授”,正是一代一人的次第付嘱;在佛教的传说中,有着古老而深远的意义。这也符合于宗教的目的,与“十六年隐遁”说一样。《别传》原可以自成体系,由于引用了仪凤元年出家说,这才造成了自身的众多矛盾。
“十六年隐遁”、“临终密授”、“仪凤元年出家”这些传说,早在神会晚年就存在了。其后,形成荷泽门下的二大流,互相矛盾。我觉得,这是根源不同一古说,为了符合一代一人相承的传说而演变成的。所说的一同古说,就是曹溪旧传,敦煌本《坛经》的传说:
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登(船)时,便五祖处分:汝去努力!将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大正48·338中 )
大师往曹溪山,韶广二州行化四十余年。(大正48·342上)
敦煌本所说,极为简略,没有明说付法传衣,出家受戒的年月。所说的“三年勿弘此法”,是说得法三的以后,才可以弘开顿教法门。敦煌本的“三年勿弘此法”,惠昕本作:“慧能后至曹溪,又被恶人寻逐,乃于四会县避难,经五年常在猎人中。”“三年”与“五年”,是传说(或传抄)的不同。《坛经》是没有“临终密授”说的。同时,《禅会语录》《历代法宝记》说慧能二十二岁去黄梅,四十(余)年行化。“行化四十余年”,年于《坛经》的旧说。然二十二岁得法,到七十六岁入灭,中间有五十四年。“四十余年行化”,其他的岁月呢!神会初期所传,还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但后来,为了符合代代相承的传说,指定为仪凤元年出家,因而成立了十六年隐遁说。可是这一补充说,与神会初传的“四十(余)年”行化说不合。从这里,可见神会原始的传说,与《坛经》敦煌本相近。而到神会晚年,门下的传说,已经异说给纷纭,与《坛经》所传不合了。
上从传说自身,考察其原始说,及传说的演变。再从传说中的关系人物来考察:依《坛经》所说,慧能与神秀,同时在弘忍门下。神秀的事迹,如张说(约710年作)《大通禅师碑》(《全唐文》卷二三一)说:
禅师尊称大通,讳神秀。
逮知命之年,自拔人间之世。企闻蕲州有忍禅师,禅门之法胤也。……乃不远遐阻,翻然谒诣。……服勤六年,不舍昼夜。大师叹曰: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座。于是涕辞而去,退藏于密。
这是可以作凭信的史实。神秀于武德八年(625年)受具,依律制受具应为二十风满(《传法宝记》明说为二十岁)。神秀到黄梅去,是“知命之年”──五十岁,即永徽六年(655年)。在弘忍门下,“服勤六年”,那就是从显庆元年(656年)到龙朔元年(661年),慧能与神秀共住,一定在这个时候。慧能二十二岁(659年)或二十四岁(661年)到黄梅的传说,都有与神秀共住的可能。杜胐的《传法宝纪》,说神秀“至年四十六,往东山归忍禅师”,这虽是传说的不同,然神秀四十六风(651年)那年闰九月,道信入灭。神秀仰慕忍大师,去黄梅参礼,不可能就是这一年,《碑》说较为妥当。《碑》文说:“命之洗足,引之并座,于是涕辞而去。”这几句话,非常重要!经上说:“洗足已,敷座而坐”;登座是要先洗足的。佛曾命大迦叶并座,佛灭后,大迦叶就是受佛付嘱的上座。引用“并座”这一典故,就弘忍要付嘱神秀,继登祖位的意思。神秀却“涕辞而去”,这可以作不同解说。但总之,神秀“服勤六年”,约在龙朔元年就离去了。从传说慧能与神秀的共住黄梅,可决定“临终密授”说(那时,慧能与神秀都不在弘忍身边),与事实不合。
印宗为慧能剃发,然后受戒开法。有关印宗的事迹,如《宋僧传》(卷四)“印宗传”(大正50·731中)说:
咸亨元年,在京都,盛弘道化。上元中,敕入大爱敬寺居,辞不赴请。于蕲春东山忍大师,咨受禅法。复于番禺遇慧能神师,问答之间,深诣玄理。还乡地,剌史王胄礼重殊伦,请置戒坛,命宗度人可数千百。续敕召入内,乃造慈氏大像。……至先天二年二月二十一日示终,……年八十七。会稽王师干立塔铭焉。
印宗是有名的涅槃学者,也是著名的律师。他是吴郡人,属越州的妙喜寺。印宗卒于先天二年(713年),“年八十七”,比慧能大十一岁。慧能在广州(即番禺)听印宗讲经,由印宗为他落发出家。这一事实,被传说为仪凤元年。然依《僧传》(应该是依据王师干碑文的)所说:印宗于咸亨元年至京都──长安。上元中(674—676年)受请入大爱敬寺,受国家供养。印宗上元中还在京都,是明确的事实。接着,《宋僧传》说印宗参礼弘忍,又到广州见慧能。见弘忍,遇慧能,果真在这个时候吗?“上元”是唐高宗的年号,是咸亨五年八月改元的。到上元三年十一月才改为仪凤元年。所以,仪凤元年正月十五日落发,实际是上元三年。印宗“上元中”在京都,上元三年正月已到了广州,已在广州,已在广州讲经。经这(上元元年八月—上元三年正月)中间,还在黄梅见弘忍,弘忍又就是上元年二的八入灭的。不过一年吧!印宗却见到将去世的弘忍,又为慧能剃落。不太过巧合吗?有关慧能的事迹,《宋僧传》是多有矛盾的(由于参考古代的不同传说,而自为安排)。如“慧能传”说:上元年中,弘忍入灭时,慧能正在广州法性寺“演畅宗风”。这可见印宗遇慧能,慧能出家,早在仪凤元年──上元三年之前了。《略序》说:仪凤元年正月,印宗为慧能落发,二月十五日,慧能受具足戒。那年,印宗应为五十岁,为什么印宗为慧能落发,而没有担任受戒的三师或证尊呢(印宗后来时常传戒的)!实际上,慧能出家,不干封二年(667年),那时印宗还只四十一岁。可能受戒还不满二十夏,所以另请上座们任戒师。从印宗“上元中”在京都;为慧能落发,而没有任戒师;及慧能于“上元中”在法性寺“演畅宗风”来说,印宗不可能于仪凤元年为慧能落发的。这应该是:印宗在游化京都以前,先参礼弘忍;后来游化到岭南,讲《涅槃经》,会见慧能,为慧能落发。然后咸亨年中,游化京都。
研究传说的自身,知道“临终密授”、“十六年隐遁”是不可信的。研究与慧能有关的人物,知道慧能在弘忍门下,不能是“咸亨”或“上元”年中;出家也不可能是仪凤元年。这样,现存刘禹锡(818年所撰的《大鉴禅师第二碑》(《全唐文》卷六一O),所传慧能的年代,是值得注意了!碑文说:
大鉴生新州,三十出家,四十七年而没。百有六年而谥。
“三十出家”,是干封二年(667上)。“上元中”演畅宗风的传说,就有可能。“四十七而没”,是说出家以来,四十七年说法,这是从三十岁算起的。四十七年说法,与敦煌本的“四十余年”;《神会语录》、《历代法宝记》的“四十(余)年”说相合。出家以前,慧能曾有过“三年”──其实是“五年”的隐遁(有过一段时间的隐遁,是从来一致的传说)。再以前,就是礼见弘忍得法的年间,这就是二十四岁──龙朔元年。这一年,与神秀同在弘忍门下。也与传说的六祖坠腰石,上刻“龙朔无年”字样相合。刘禹锡所传的慧能年代,与《坛经》(及神会的原始说相近)所说相合,也与事实相合。比之“临终密授”、“隐遁十六年”、“仪凤元年出家”要合理得多!所以慧能一生的年代是:
贞观十二年(638年) 慧能生,一岁。
龙朔元年(661年) 去黄梅礼五祖,二十四岁。
龙朔二年(662年)起 隐居五年,二十五至二十九岁。
干封二年(667年) 在广州出家,三十岁。
先天二年(713年) 慧能入灭,七十六岁。
上列除《坛经》的古说而外,都是荷泽门下的不同传说。等到洪州、石头门下兴盛起来,对慧能的事迹,结合了《坛经》与《别传》;年代方面──得法与出家的年代,大抵依《别传》而多少修正,也是无法统一的。如《宋僧传》略去了明确的年代。《传灯录》(卷五)以为慧能的礼见五祖是咸亨二年(671年),出家在仪凤元年(676年)。《传法正宗记》(卷五)也说仪凤元年出家,而从弘忍得法是“咸亨中”(《五祖传》);又说“三十二岁”(《六祖传》),那又是总章二年(669年)了。依据荷泽门下的传说而多少修正、改编,想来《宝林传》已经如此了。
第二节 从诞生到黄梅得法
这一时期的传记,主要的根据为:一、《坛经》:慧能于大梵寺说法,自述其幼年生活,以及去黄梅求法得法的因缘。这是自述,并非自己撰写,记录者或不免有所润饰。《神会语录》(石井本)、《历代法宝记》、《略序》都继承这一传说而有所增减。二、《别传》:与《坛经》的传说不同。将这两者结合起来,修正改编,作为慧能传记一部分的,是《宝林传》,南岳门下的禅者。这一阶段的慧能传,有许多问题,引起代学者的异议。所以在叙述事迹以后,对某些问题略加考察。
早年事迹
大师俗姓庐,名慧能。依佛教惯例,慧能应该是出家的法名。《略序》说:大师初生,就有“二异僧”来为大师立名“慧能”,那是从小就叫慧能了。《略序》说;父名行瑫,母李氏。敦煌本说:“慈父本官范阳”,原是在范阳(今北平附近的涿县)做官的,后来被贬迁流放到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在那里落了籍,成为新州的百姓。慧能就是在新州出生的,那是唐贞观十二年。然“本官范阳”,《神会语录》等都作“本贯范阳”,所以传说慧能的原籍贯是范阳。不幸得很,幼年(《别传》说“三岁”)父亲就去世了。流落他乡的母子二人,孤苦无依,生活艰困,是可以想象到的。不知为了什么,慧能又跟着老母,移到南海──广州去住。长大了,就以卖柴来维持母子的生活。
一次,慧能在卖柴时,听人读诵《金刚经》,引起内心的领悟。问起来,知道黄梅弘忍大师在凭墓山开化,以《金刚经》教人,使人“即得见性,直了成佛”。慧能听了,觉得自己与佛法有缘,所以就辞别了老母,到黄梅去参礼弘忍。这是《坛经》系的传说,慧能发心去参弘忍的因缘。敦煌本只说“辞亲”而去,也许说得简略一点,抚育恩深的老母呢?《坛经》惠昕本说:有客人拿十两银子给慧能,用作老母的衣食费。《祖堂集》说:客人名安道诚,鼓励慧能去黄梅,拿出一百两银子,作为老母的生活。慧能去了,老母呢!这原是不用解说的。但传说在人间,不能不作出补充,以适应中国的民情。
慧能去黄梅求法的因缘,《别传》有不同的传说,“少失父母,三岁而孤”,从小就没有父母,真不知是怎样长大的!然离家求法,倒也可以一无牵挂。《别传》以为:慧能先从新州到曹溪(今广东曲江县),与村人刘志略结义为兄弟。刘志略的姑母,名“无尽藏”尼,常诵《大涅槃经》,慧能不识字,却能为她解说经义。在宝林寺住了一个时期,被称为“行者”。这了求法,又到东昌县西山石窟,依智远禅师的激发下,决心去黄梅参礼弘忍。依《别传》说,慧能的参礼弘忍,与《金刚经》无关(没有说到)。在去黄梅以前,慧能早已过着修行的生活(慧能听《金刚经》而发心去参学,听《金刚经》而付法,《坛经》的传说,与神会的传说相合。《坛经》近于神会的传说,却没有神会──《神会语录》所传的那样夸张。这可能以解说为:曹溪旧有这样的传说,这《坛经》的集记者所叙述出来。神会在玄宗御注《金刚经》的时代,记录的时间迟一些,也就多一分传说的增附。《曹溪别传》的传说,慧能在去黄梅以前,曾在曹溪住,也可能有多少事实根据。如解说为:慧能二十二岁,因听《金刚经》而发心支参学。经过曹溪,曾住了一段时期。到二十四岁,才去黄梅。这不但会通了《坛经》与《别传》,也会通了会门下─二十二岁说与二十四岁说的异说。不过,这只是假定而已)。
依神会所传,大约经一个月的时间,慧能到了黄梅(今湖北省黄梅县)的凭墓山。这里是唐初五十多年(约620—674年)的禅学中心,传承了达摩禅的正统。慧能见到了弘忍,自称“唯求法作佛”。因慧能答说:“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别”,而受到弘忍的赏识。慧能被派在碓房里踏碓,一共八个多月。“愿竭其力,即安于井臼;素刳其心,获悟于稊稗。”(王维《能禅师碑铭》)劳作与修持相结合,虽是佛法所固有的,如周利槃陀伽的因扫地而悟入,但成为此后曹溪的特色。
一天,弘忍集合门人,要大家一首偈,察看各人的见地,以便付法。大家仰望着神秀,神秀是东山会下的教授师。神秀没有自信,可又不能不作偈,于是净偈写大廓下的壁上。慧能知道了,以为神秀偈没有见性,也就作了偈,请人写在壁上。弘忍发现了慧能的,见地,便在夜间唤他进房,为他说法,付法传衣,继承了祖位。弘忍为慧能说法,《坛经》敦煌本说:“说金刚经”。惠昕本等说:说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言下大悟,《神会语录》等说:“忍大师就碓上密说直了见性。于夜间潜唤入房,三日三夜共语。”《别传》说:问答有关佛性的问题。付法是密授的,没有的知道的。当时说些什么,慧能也许说到,但在传说中,禅师们大抵凭着自己的意境而表达出来。
当天晚上,弘忍就送慧能去九江驿,回岭南。如《坛经》(大正48·338上)说:
能得衣法,三更发去。五祖自送于九江驿,登(船)时,便五祖处分:汝去努力!将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难去,在后弘化,善诱迷的,若得心开,汝悟无别。辞违已了,便发向南。
弘忍送行,只是关慧能去九江驿,并非送到九江驿。《神会语录》、《历代法宝记》都还是这样,而《坛经》惠昕本以下都说弘忍上船,亲送到九江驿,而且当夜回来。不知凭墓山在江北,离江边也的一段路,九不驿在江南,当时是三更半夜,怎能去了又回?这显然是没有注意地理,在传说中变为奇迹了!在这里,《神会语录》等又加上一段:过了三天,五祖告诉大家:“汝等散去,吾此间无有佛法,佛法流过岭南。”《神会语录》等虽主张慧能二十二岁去黄梅,而这里却隐隐地保存了“临终密授”的另一传说。弘忍付了法,就要入灭;黄梅的学众,就此星散。“吾此间无有佛法”,正表示了一代一人的传达法说,《别传》正就是这样说的。
不识字
慧能不会写字,不会读经,是《坛经》与《别传》所共传的古说。一个流落异乡、从小孤苦的孩子,在那个时代,没有读过书,原是常事。但慧能没有读过经,怎么听到《金刚经》就能有所领悟呢!一到弘忍那里,就会说:“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呢!而且从《坛经》看来,慧能对《金刚经》、《维摩经》、《楞伽经》、《观无量寿经》、《法华经》、《涅槃经》、《梵网经》都相当明了。所以传说慧能不识字,或者觉得难以相信。《别传》说:在没有到黄梅以前,曾到过曹溪,为无尽藏尼论究涅槃佛性的问题。又去乐昌县,从智远禅师坐禅。这一传说,似乎合于常情,或者于是乎解说为:曾经修学佛法,早有修持功夫。连不识字的古说,也觉得未必如此了。
从佛法来说,慧能是利根。以世俗的话来说,是宗教的天才者。在佛法中,不论是小乘、大乘,都承认有这类根性──(现生)不经闻思功夫,没有受戒,不曾得定,就有一触而悟的可能(原因何在,教学上自有解说)。慧能闻《金刚经》而有所悟,就是这一类根性。“不识字”,怎么能了解经义呢?然在佛法中,不识字是可以通达佛法的。释迦佛的时代,佛法就是耳提面命的开示中。没有一部经可读,可作讲习与研究的范本。然而言下大悟,被形容为“如新□易染”的证入者非常的多,这是《阿含经》与《律藏》所充分证明的。以中国佛教的实例来说:不识字而住过几年丛林禅堂的,有的也会熟悉公案,了解《金刚》、《法华》等要义。不识字(或识字不多)而通佛法大意,并不是不可能的。现在知识发达,与那种环境距离远了点。大家终日在文字资料里摸索,以为佛法在此,这就难怪要感到稀奇了。慧能那个时代,“一切众生有佛性”,“人人可以成佛”,早已家喻户晓。正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不学佛法的人,也会挂在口头上一样。回答弘忍的话,只是常谈,有何稀奇!一个劳苦獦獠,在大众围绕的一代大师面前,竟敢出言反诘;那种质直的、无畏的高尚品质,才是难得呢!
慧能在黄梅,并不只是踏碓,也还参与法席,如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全唐文》卷三二七)说:
每(忍)大师登座,学众盈庭。中有三乘之根,共听一音之法。(慧能)禅师默然受教,曾不起予;退省其私,迥超无我。
慧能在黄梅,听弘忍的说法,在广州听印宗讲《涅槃经》,这都是有文可证的。后来在曹溪行化,凭自身的体验来解说诸经的大意,正是禅者本色!
付法
在佛法中,付法有古老而深远的意义。佛法的三藏,尤其是定慧修持,都是重传承的。在师资授受的传承中,发展为“付法”说。如南方(锡兰佛教所传)的五师相承说,北方(罽宾佛教所传)的五师相承说。在阿育王时代,南北都有五师相承的传说,可推见当时是有事实根据的。《付法藏因缘传》(以下简称《付法藏传》)的二十三(或四)世说,是《阿育王传》五师相承说的延续。付法的情形,如《阿育王传》卷四(大正50·114中)说:
尊者迦叶以法付嘱阿难而作是言:长老阿难!佛以法藏付嘱于我,我今欲入涅槃,以法付汝,汝守护!阿难合掌答尊者言:唯然!受教。
一代一人的付法(与悟证没有关系),在《付法藏传》中,是将入涅槃而付与后人的(这就是“临终密授”说的来源)。所付嘱的,是“正法”、“法藏”、“胜眼”、“法眼”(禅者综合为“正法眼藏”一词)。付嘱的主要意义,是“守护”、“护持”。古代的“付嘱正法”,是付与一项神圣的义务,概括佛法的一切──三藏圣典的护持,僧伽律制的护持,定慧修证的护持。守护或护持,都有维护佛法的纯正性,使佛法久住,而不致变质、衰落的意义。这是在佛教的发展中,形成佛法的领导中心;一代大师,负起佛教的摄道与护持的责任,为佛法的表率与准绳。佛法没有基督教那样,产生附有权力的教宗制,却有僧众尊仰,一代大师的付法制。五师相承的付嘱,原是表征佛法的统一,佛法的纯正。五师以后,印度佛教入了部派分化阶段。然每一部派,都以佛法的真义自居,都自觉为佛法的根本、正统,所以代表全佛教统一性的付法,虽不再存在,而一部一派间,各有自部的付嘱相承。《付法藏传》是北方佛教──说一切有部譬喻师,与盛行北方的大乘者的综合说。《付法藏传》的付法,一代一人的付嘱,有否百分之百的真实性,那是另一问题。而那样的付法制,深深地影响中国佛教,是不容怀疑的事实。天台学者,早已以《付法藏传》说明自宗的法门渊源了。
《付法藏传》的付法,表示为师长与弟子的关系(一二例外),与师资相承的关系相统一。付法,本是通于一切佛法的,当然禅也不能例外。东晋佛陀跋罗来传禅,也就传入了禅法的师资相承,如《达摩多罗禅经》卷上(大正15·301下)说:
佛灭度后,尊者大迦叶,尊都阿难,尊者末田地,尊者舍那波斯,尊者优波崛,尊者婆须密,尊者僧伽罗叉,尊者达摩多罗,乃至尊者不若密多罗:诸持法者,以此慧灯,次第传授。
这一禅者的次第传授,“持法者”也就是护持正法者。从大迦叶到优波崛,就是古传的五师相承。僧祐所传的《萨婆多部记》,虽看作律学,而实是禅法的相承。中国禅者付法说的兴起,也可说早已有之了!
达摩禅的传来中国,到了黄梅的道信、弘忍,经五十多年的传弘,形成当是达摩禅的中心。道信为四祖,弘忍为五祖,就是递代相承的“付法”实态。弘忍门下,如《法如行状》(《金石续编》卷六)说:
菩提达摩……入魏传可,可传粲,粲传信,信传忍,忍传如。
张说的《大通禅师碑》(《全唐文》卷三二一)说:
菩提达摩托车天竺东来,以法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继明重迹,相承五光。
法如卒于永昌元年(689年),神秀卒于神龙二年(706年)。早在慧能曹溪开法的时代,被后来称为北宗的弘忍门下,对于一代一人的递代相承,已成为公论。但这一代一人的传法说,不幸到法如而被破坏了。法如是弘忍门下。“始终奉侍经十六载”的弟子,开法不过四年(686—689上)就去世了。法如的弟子,还没有人能继承法统,于是又集中到玉泉神秀处。杜胐作《传法宝纪》,说“弘忍传法如,法如及乎大通”(神秀)。这犹如兄终弟及,事实上破坏了一代一人的传法体系。后来神秀的弟子普寂(651—739年),在嵩山“立七祖堂”。除去法如,以神秀为第六代,普寂自己为第七代(《神会集》289、291),回复了一代一人的付法体系。但经此异动,一代一人的付法制已不能维持,而为弘忍门下另一“分头并弘”的倾向所替代。
从现有史料来看,东山法门所成的一代一人的法统(源于印度旧说),一直受到“分头并弘”(中国新说)倾向所困扰,如《续僧传》卷二O(附编)“道信传”(大正50·606)说:
道信……临终,语弟子弘忍,可为吾造塔。
众人曰:和尚可不付嘱耶?曰:生来付嘱不少。
杜胐的《传法宝纪》说:
永徽二年八月,命弟子山侧造龛。门人知将化毕,遂谈究锋起,争希法嗣。及问将传付;信喟然久之曰:弘忍差可耳!因诫嘱,再明旨赜。
二说所传不同。道宣所传闻的,是“分头并弘”。凡修持得悟的,都可说的过付嘱。百杜胐所传,大家都争着继承祖位,终于选定了弘忍,这是一代一人的付嘱制。传说不同,代表了当时禅者所有的二项不同的付法观念。
道信的众多门下人中,弘忍稳定了五祖的地位,东山法门更广大起来。但弘忍门下,陷入“一代一人:、”分头并弘“的矛盾中。当时付法的情形,如《传法宝纪》说:
及忍、如、大通之世,则法门大启,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密来自呈,当理与法。犹递为秘重,曾不昌言。
“念佛名”、“令净心”,是北宗所传,弘忍(法如、神秀)授法的内容。如修持而有所提,就“密来自呈”,向弘忍表示自己的见地。如弘忍认为“当理”一与“正理”相应,就付“与法”。学者的密呈,弘忍的付与,都是秘密进行,非局外人所知的。这显然有“分头并弘”的倾向,因为“当理与法”,是决不会专付一人的。《楞伽师资记》引《楞伽人法志》(大正85·1289下)说:
如吾(弘忍)一生教人无数,好者并亡,后传吾道者,只可十耳。……此并堪为人师,但一方人物。
又语玄赜曰:汝之兼行,善自保爱。吾涅槃后,汝与神秀,当以佛日再晖,心灯重照!
“十人”是“分头并弘”的形势。《楞伽资记》作者净觉,是玄赜弟子,所以特别重视玄赜,但不能不加上神秀。《传法宝纪》,弘忍下列法如、神秀二人。净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注》序,弘忍下列“秀禅师,道安神师,赜禅师”──三大师。这种“分头并弘”,是以“当理与法”为标准的。实际上,是由于法如的早亡,造成法统的分化。切实地说,《坛经》编者法海,也是倾向于分头并弘的,如(大正48·343中)说:
大师言:汝等十弟子近前。汝等不同余人,吾灭度后,汝各为一方头。
法海就是十人中的第一人;传授《坛经》的第一人。“十弟子”,原是模仿佛的十大弟子。但佛的十大弟子,只是弟子中最卓越的,没有付法的意义。弘忍门下,与慧能门下的法海,却在“分头并弘”的倾向中,对十弟子给与付法传道的意义。东山法门形成的一代一人,禅法中心的大理想,显然是陷于支离破碎了!
中原的弘忍门下,陷于多头化的倾向中。神会代表了东山法门以来一代一人的付法说,起来批评神秀的门下。如《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集》282—283)说:
从上已来六代,一代只许一人,终无有二。纵(原作“终”)有千万学徒,只许一人承后。
远法师头号:何故一代只许一人承后?和上答:譬如一国。唯有一王。一世界唯有一佛出世。
远法师问:诸人总不合说禅教化众生不?和上答:总合说禅教化众生。……从秀禅(师)……已下,有数百人说禅教化,并无大小,无师资情,共争名利,元无禀承,乱于正法,惑诸学道者,此灭佛法相也。能禅师是的的相传付嘱人。
神会的立场,就是印度固有的付法说;是东山法门建立起来的一代一人的付嘱制。所以神会不只是否定神秀,为慧能争一六祖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反对“分头并弘”,禅法陷于分崩离析的倾向。神会说:“为忍禅师无传授付嘱在秀禅师处,纵使后得道果,亦不许充为第六代。”(《神会集》283)。这可见付嘱承后,是与证悟无关的。
神会对法统的论辩,终于确定了慧能为六祖。贞元十二年(796年),神会又被敕定为第七祖。然这种祖统说,已缺少先前的摄导大众,构成领导中心的实际意义。因为被公认时,慧能与神会,早已去世。一代一人的法统,失去实际意义;而中国禅者,又倾向地多头弘化。终于南岳、青原门下,不再说八祖、九祖,而以“分灯接席”的姿态,实行“当理与法”、分头并驻的付法制,一直传到现在。东山法门所形成的、一代一人、禅门定于一的付法理想,在中国是完全消失了。
一代一人的付法说,到弘忍为止,是没有异说的。弘忍以后,神秀门下的普寂、慧能门下的神会,都先后为此而努力。道信付与弘忍,到底弘忍付与谁呢?依《坛经》,神秀与慧能都曾作偈以表呈自己的见地,而慧能得到了弘忍的付法。一代一人的付法,一向是临终(不一定是将死)付嘱,的以《传法宝纪》不是说“临终付嘱”,就是说临终”重明宗极“,这是北宗所传一代一人的最好证明。然弘忍的开法,平时就”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密来自呈,当理与法。犹递为秘重,曾不昌言”(《传法宝纪》)。这是在平时,以“密来自呈,当理与法”,而作秘密的传授了。“当理”(见性,悟入)就付“与法”;“当理”是不止一人的,所以这种师资间的密授,并不等于一代一人的付嘱。然当时学众,都不免有点混淆了。如《坛经》(大正48·337中)所传:
自取本性般若之智,各作一偈呈吾。吾看汝偈,若悟大意者,付汝衣法,禀为六代。
这是龙朔元年(661年),神秀五十六岁,慧能二十四岁那一年的事。弘忍以“当理与法”来接引学入,与神秀门下的传说相合。《坛经》的记者法海,也误以“当理与法”为付嘱了。“当理与法”,并不就是付嘱,然而那一年,弘忍倒确有付嘱这回事。上面曾引《大通禅师碑》说:
逮夫知命之年,自拔人间之世。企闻蕲州的忍禅师,禅门之法胤也。……乃不远遐阻,翻然请竭。……服勤六年,不舍昼夜。大师叹曰: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座。于是涕辞而去,退藏于密。
神秀是五十岁(永徽三年,655年)来黄梅亲近忍大师的。“六年服勤”,到了五十六岁,弘忍“命之洗足,引之并座”,正是付嘱正法的意思。这一年,也正是慧能在黄梅踏碓八个月的那一年。据《坛经》,慧能得了法就走了;而神秀也就“涕辞而去”。这不是传说的巧合,应有传说所依据的事实。神秀为什么涕辞而去,是谦辞不受吗?还是弘忍有意付法,而后来没有付嘱,神秀这才涕辞而去呢?据《传法宝纪》,神秀离黄梅后,“后随迁适,潜为白衣”。六十岁左右,又一度恢复了在俗的生活,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一直到神秀八十五岁,因法如死了(689年),中原的学众没有宗主,才集合到神秀的度门兰若来。如法如的法化延续,那神秀在佛教史上光荣,“两京法主,三帝门师”,怕宗全要改写呢!弘忍在平时,要学众“密来自呈,当理与法”。面龙朔无年,在“密来自呈”(呈偈)中,发见卓越的法器,而密授付嘱。从神秀的“涕辞而去”,“潜为白衣”来考察,这一次的时嘱,不会是属于神秀的!
总之,一代一人的付法,是存在于黄梅门下的。龙朔元年,慧能与神秀,同在黄梅;弘忍确曾有过付法这回事。呈是“密呈”,付是“密付”。“曾不昌言”,等到传述出来,就不免有异说了。
传衣
弘忍付法与慧能,同时还传衣为凭信。开元二十年(732年),神会在滑台召开论定禅门宗旨的大会。神会在大会上宣告:“外传袈裟以定宗旨”;“其袈裟今现在韶州”,证明慧能曾受弘忍的付嘱。在佛教中,传衣也是根源与前例的。传衣说的古老渊源,就是受佛付嘱的在迦叶,如《杂阿含经》卷四一(大正2·303中—下)说:
佛告迦叶:汝当受我粪扫衣。……若有正问,谁是世尊法子,……付法法财?……应答我(迦叶)是。
大迦叶受佛所付的衣,与“佛命并座”,同为迦叶为佛法子(佛的长子,继承佛的教化事来,摄导大众)的表示之一。禅者的付法传衣,显然地与此古说有关。“付衣”在当时的佛教界,现有文记可证的,如净觉《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李知非的《略序》说:
其赜大师所持摩衲袈裟、瓶、钵、锡杖等,并留付嘱净觉禅师。
玄赜于景龙二年(707年)入京,净觉就依止参观,一共“十有余年”。净觉受玄赜的付嘱,而玄赜付与衣、钵,约在720年顷。玄赜是弘忍的弟子,所以付给净觉的衣钵,也许说是弘忍所传的,即使是玄赜自己的,在师资授受中附以衣钵──“付法传衣”,这是早在神会北上(730年顷)以前,禅门中早有的先例、早有的传说。
慧能受弘忍的“付法传衣”,决不是为了争法统而“造出”来的。神龙二年(705年),中宗征召慧能入京,现存《召曹溪慧能入京御札》(《全唐文》卷十七)说:
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几之暇,每究一乘。二师并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可主彼问。今遣内侍薛简,驰诏迎请。愿师慈悲,速赴上京!
当时,慧能没有进京,所以奉“摩衲袈裟”等为供养。王维在《六祖能禅师碑》(《全唐文》卷三二七,也说到这一事实:
九重延想,万里驰诚。思布发以奉迎,愿叉手而作礼。则天太后、孝和皇帝,并敕书劝谕,征赴京城。禅师……竟不奉诏。遂送百衲袈裟,及钱帛等供养。
久视元年(700年),则天征召神秀进京。景龙二年(708年),又召玄赜入京。据《历代法宝记》(大正51·184上)说:当时还请有资诜、老安、玄约。在一再征召东山门下声中,征慧能入京,是并不突兀的。推引同门,也是事理之常。《别传》还说到神龙三年(707年),诏修六祖所住的寺院,赐额“法泉寺”;于六祖新州的故宅建国恩寺。建寺的事,鉴真于宝九年(750年)去广州时,得到了证实。如《唐大和上东征传》(大正51·991下)说:
韶州官人又迎引入法泉寺,乃是则于天为慧能禅师造寺也,禅师影像今见在。
则天为慧能造寺,王维虽没有说到,但的确是事实。慧能受则天及中宗的征召,也是事实。征召,当然有征召的诏文。诏文所说“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王维虽没有说到,也不能因此而否定是事实。《别传》所引诏文,有些润饰,但依(九世纪集成的)“坛经古本”而来的“至元本”《坛经》所引的诏文,简明翔实,不能因《别传》的有所润饰而否定一切。诏文说到“衣法”,可见慧能在世时(征召为705年),“付法传前”说,已为北方所知。而且,在禅宗所有文献中,从没有人阳来否认,北宗学者也没有否认,“传衣”成为教界公认的传说,这都是值得注重的事!没有人否认“传衣”,玄赜也在传弟子衣钵,这怎么能说神会个人造出来的传说呢!
神会于开元二十年(732年),在滑台大云寺论定南宗宗旨,说到“其袈裟今见在韶州”。天宝十二年(753年),神会被谪迁流放了。后因安史之乱事,神会又回到了洛阳。就在这个时候,慧能的传法袈裟被国王请入大内供养,如《别传》(续146·487)说:
敕曹溪山六祖传(法)袈裟,及僧行瑫,及俗弟子(五人),韦利见令水陆给公乘,随中使刘楚江赴上都。上元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下。
袈裟在京总持寺安置,经七年。
敕杨鉴:卿久在炎方,得好在否?朕感梦送能禅师传法袈裟,归曹溪。寻遣中使镇国大将军杨崇景,顶戴而送。传法袈裟,是国之宝,卿可于能大师本寺如法安置。专遣众僧亲承宗旨者,守护勿令坠失。朕自存问。永泰元年五月七日下。
上元二年(761年)到永泰元年(765年),是不足七年的。从《别传》叙列的次第来说,不应该是上元二年,应为乾元二年(759年),这是肃宗与代宗的时代的事。虽年代与有关人名,各本小有出入,而到底可以看作事实。《别传》作于781年,离传法袈裟的迎请与送还,不过二十年,与本朝宫迁有关的事迹,到底是不能凭空捏造的。依次,神会说“其袈裟今见韶州”,不能说不是事实。远在五千里外的韶州,总不能因神会这么一说,就预备一件,等国王来迎请!
作偈呈心
慧能与神秀作偈呈心,而独得弘忍的付与衣法,这是出于《坛经》的,是慧能自己叙述的。这一部分,近人怀疑的不少:《神会语录》(《历代法宝记》)没有说:神会宣称慧能得五祖的衣法,也没有说到作偈。这部分文字,有贬抑北宗神秀的意味,所以或推论为:这是受神会评难北宗的影响,为神会门下所作。
神秀与慧能的作偈呈心,是否《坛经》旧有的部分,是值得研究的。神会宣扬慧能的顿能的顿教,不是以《坛经》为教材的。《坛经》是曹溪门下所传的手写秘本,传到荷泽门下手中,《坛经》已有过“南方宗旨”的添糅。荷泽门下,利用其手写的秘传的特性,更增饰而成为“传宗”的依约(如下章说)。从《坛经》这一流传演变来说,《神会语录》(《历代法宝记》是依据《神会语录》的)没有见到,神会批评神秀门下时也没有说到,这只能说神会及神会门下,起初还没有见到《坛经》,不能说那时的《坛经》还没有作偈的部分。
龙朔元年(661年),神秀与慧能同在弘忍会下。那一年,弘忍有传法的意图;神秀与慧能都就在这一年走了。弘忍要学众“密来自呈,当理与法”,与《坛经》说相近。所以,呈心,付法,我们没有理由来否认这回事。当时有没有作偈呈心的何能呢?“偈”,是印度文学形式之一:通称为偈、颂,而实有好多类。在经典的传译中,五言、七言、四言,也偶有六言的偈颂,到唐代已有六百年的历史了。唐代新文学──诗的日渐隆盛,中国佛教的应用偈颂,也就爱影响而盛行起来。早在鸠摩罗什与慧远的时代,已用偈来表达心境了,如《商僧传》(卷六)“慧能传”(大正50·359下)说;
本端竟何从,起灭有无际,一微涉动境,成此颓山势。惑想更相乘,触理自生滞。因缘虽无主,开途非一世。时无悟宗匠,谁将握玄契?来问尚悠悠,相与期暮岁!
禅者是直观的,与艺术者的意进相近。所以禅者的文学,不是说理的、条理严密的散文,多数表现为诗偈的形式。慧可早就是“乍托吟谣”;答向居士书,就是七言十句的偈颂(大正50·552上—中)。在敦煌本的《坛经》中,发现说话部分而含有偈倾一类的句子。可以举证的,略略有三则:
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第一!无住无去无来,三世诸佛从中出。(大正48·340上)
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原作“去”),如水有波浪,即是于三界。离境无生灭,如水永(原作“承”)长流,即名到彼岸,故名波罗蜜。(大正48·340上)
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愚痴佛众生,智慧众生佛。……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大正48·344下)
1.是脱落了两个字的七言四名偈。《坛经》举此四名,而又一地解说,有引用成语的意味。在《坛经》的别本,及《坛经》中,都是七言四句。2.是五言八句,是完整的偈颂体。3.敦煌本没有“偈曰”字样,而书写者写成每行二句的偈颂形式。在至元本中,这不是偈。此外,如无相忏悔的“前念后念及今念,念念不被愚迷染”等,也是偈。这可以看出,《坛经》的说者──慧能,在说话中,杂有可以讽诵的偈诵,这对于识字的禅师是非常适合的。总之,这类偈子是没有必要去设想为后起的。
关于神秀作偈部分,虽说是慧能所说,但由学人记录下来,总不免多少有失愿意(一切都是这样,并不限于作偈部分)。然大体说来,敦煌本的叙述,并没有严重诬辱的意味,如(大正48·337中—下)说:
门人得(五祖)处分,却来各至自房,递相谓言:我等不须呈心,用意作偈,将呈和尚。神秀上座是教授师,秀上座得法后自可依(原作“于”)止,请不用作。诸人息心,尽不敢呈偈。
上座神秀思惟:诸人不呈心偈,缘我为教授师。我若不呈心偈,五祖如何得见我心中见解深浅。我将心偈上五祖呈意,求法即善(原作“即善求法”),觅祖不善;却同凡心,夺其圣位。若不呈心,终(原作“修”)不得法。良久思维:甚难甚难!甚难甚难!夜至三更,不令人见,遂向南廓下中间壁上,题作呈心偈,欲求于法。
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神秀上座题此偈毕,归房卧,并无人见。
大师遂唤门人尽来,焚香偈前。人众入见,皆生敬心,汝等尽诵此偈者,方得见性(原作“姓”)。依此修行,即不堕落。门人尽诵,皆生敬心,唤言善哉!
五祖遂唤秀上座于堂内,问:是汝作偈否?(若是汝作,应得我法)秀上座言:罪过!实是神秀作,不敢求祖,愿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小智慧识大意否!五祖(原作“褐”)曰:汝作此偈,见即来到,只到门前,尚未得入。凡夫依此修行,即不堕落。作此见解,若觅无上菩提,即未可行。须入得门,见自本性,汝且去,一两日来思惟,更作一偈来呈吾。若入得门,见自本性,当付汝衣法。秀上座去,数日作不得。
这部分文句,并没有严重的贬毁意义。文意是:大家都仰望着神秀,神秀在当时处教授的地位,是不能不作偈的。神秀以为:如不作偈,五祖就不知自己见解的浅深。神秀是有意求法,却无意求祖,所以说:“求法即善,觅祖不善。”求法是印证自己的见解浅深,求授与更深法门;而求祖,却是庄严的神圣的责任,多少有点权威名望的功利意味。所以,如为了求法,应该作偈;为了求祖,那是不应该的。作还是不作,是神秀的犹豫所在,所以说:“甚难甚难。”“当理与法”的求法,代代相承的付法,这是神秀所能明了分别的(《坛经》的记录者,多少有点混淆不清)。
神秀所作偈,与神秀思想是吻合的。“身是菩提树”,与《大乘无生方便门》的“心色俱离,即无一物是是大菩提树”,《大乘五方便》的:“身寂则是菩提树”相合。“心如明镜台”,也与《大乘五方便》的“净心体犹如明镜,从无始以来,虽现万象,不曾染著”相合。神秀五方便的“总彰佛体”,也名“离念门”,主要是依《大乘起信论》的。着重“离念”,所以有“时时勤拂拭”的“加行”话。弘忍对于这首偈,要人焚香读诵,也是相当推重的。而神秀却说:“不敢求祖”,只求五祖的开示。张说《大通禅师碑》说弘忍曾“命之洗足,引之并座”,是付嘱的表示,而神秀却“涕辞而去”,去了还一度“潜为白衣”。要将佛法付给神秀而中止,应有当时的实际原因。我以为“除慧能偈意的深彻而外,主要为神秀没有担当祖位的自信。”求法即善,觅祖不善“,与张说──神秀门下的传说,没有太大的矛盾。
总之,敦煌本《坛经》这部分的文句,即使记录者略有增损,但还没有过分贬黜的敌视意味。惠昕本以下,对神秀作恶意的形容,那是南岳、青原门下,后代禅者的事了。
第三节 南归与出家
大庾岭夺法
慧能在黄梅得法,当夜就走了。过长江,到长江,到九江驿,然后直回岭南。东山门下,知道衣法付与慧能,有些人就向南追来。其中有名慧明的,一直追到大庾岭上,追到了慧能。慧能曾任四品将军,有军人的气质。当时,慧能就将衣给慧明;慧明是“远来求法,不要其衣”。是的,传衣是表征了传法,但有衣并不就有法。慧明要的是法,慧能便为慧明说法(说法的内容,古说不明。后来才传说为:“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慧明言下大悟。慧能就要向北去化人,慧能这长平安地回到岭南。
大庾岭夺法一幕,《坛经》以外,《神会语录》(石井本)、《历代法宝记》、《曹溪别传》都有记录。慧明后来住袁州的蒙山(今江西新余)。《别传》作“蒙山”,《历代法宝记》作“象山”,都是蒙山的讹写。《历代法宝记》说:慧明的弟子,也还是“看净”的,似乎没有能摆脱东山的一般传统。慧明本是弘忍弟子,因为夺法,听慧能说法而作为慧能弟了,一向没有异说。但存心否定《坛经》为六祖说的学者,找到了一位湖州佛川慧明。以为蒙山慧明,根本是虚造的,只是影射佛川慧明而故意造出来的。佛川慧明,《宋僧传》(卷二六)有传(大正50·876上—下)。清画《唐湖州佛川寺故大师塔铭并序》(《全唐文》卷九一七)说:
俗姓陈氏。陈氏受禅,四代祖仲文有佐命勋,封丹阳公。祖某,双溪、谷熟二县宰。父某,兰阳(“阳”应为“陵”字的误写)人也。
佛川慧明的四代祖,当陈氏(霸先)受禅时,有过功勋而被封丹阳公;姓陈,但不是帝裔。而蒙山慧明:“姓陈氏,鄱阳人也。本陈宣帝之孙,国亡散为编氓矣。”(《宋僧传》)二人的先切不同。蒙山慧明是鄱阳人(今江西波阳县),住于江西的袁州。佛川慧明是兰陵人(今江苏武进县),住在浙江的湖州,这是不同的二人。佛川慧明卒于建中元年(780年),年八十四。慧能去世时(713年),还只十七岁,不可能是慧能的弟子。清画的碑文说:
降及菩提达摩,继传心要,有七祖焉。第六祖曹溪能分,能公传方岩策公,乃永嘉觉、荷泽会之同学也。方岩,即佛川大师也。
碑以方岩策为佛川大师,显然是传写的错误。据《宋僧传》及碑文,都说佛川慧明是从方岩策公而顿明心地的。方岩策即婺州玄策,是慧能弟子,所以碑文脱文,应为:“方岩即佛川之师也”;或“方岩即佛川大师之师也”。《神会语录》成立于神会生前(卒于762年);《历代法宝记》作于775年顷。《坛经》有关慧明争法部分,比《语录》更简要,成立更早。慧明夺法的传说,决不是后起的。《初期禅宗史书之研究》以为佛川慧明生前,《神会语录》就影射佛川慧明,造出慧明夺法的故事。然神会为慧能的祖位而努力,佛川慧明有什么不利于南宗慧能呢!佛川慧明是慧能的再传、神会的后辈,神会有什么必要要影射一位后辈,诬说他与慧能争法呢?其实,这不是神会影射佛川慧明而伪造夺法说,而是存心要否定《坛经》为慧能所说,不能不将韦据、法海、慧明等一起否认而引起的幻想呢!
五年法难
“三年(五年)勿弘此法”,慧能曾有一段时期的隐遁,是《坛经》以来一致的。原本是五(三)年,为了符合弘忍(675年)入灭,慧能(667年)出家的继承不断的理想,才形成十六年隐遁说。这五(三)年(662—666年)中,慧能回到了岭南,到底有什么障碍?《坛经》、《神会语录》、《历代法宝记》都没有说明。《别传》(续146·484)才这样说:
能大师归南,略(疑“路”之讹)到曹溪,犹被人寻逐,便于广州四会,怀集两县界避难。经于五年,在猎师中。
此后,《坛经》惠昕本、《祖堂集》等,大抵采用《别传》所说,然详情也不大明白。弘忍付法曾说:“自古传法,气如悬丝;若住此间,有人害汝。”禅者传法有争,弘法还有难,这并不是夸张虚构的。付法(传衣表示传法,争衣实际是争法),如是“当理与法”,得法的人多,当然皆欢喜,不会引起严重的纷争。但一代一人的付嘱制(或继承一个寺院),在名位心未尽的,就不免引起纷争。付法而有争执,早在神秀门下传说开来,如《传法宝记》说:
门人知(四祖)将化毕,遂谈究锋起,争希法嗣。及问将传付,信喟然久之曰:弘忍差可耳。
大家争论而希望继承祖位,正是一代一人的继承。道信虽说“弘忍差可耳”,而部分弟子,未心完全同意。道宣《续僧传》“道信传”说:“生来付嘱不少”(大正50·606中),就是分头并弘者的传说。道信在破头山建寺,经常五百余众。而弘忍却在东南的凭墓山另建寺院,这可能是原住僧众部分不接受领导,而不得不独自创建吧!以慧能的年龄及身份——二十四岁的在家行者,如公开付法,想不争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禅师而弘法有难,如《高僧传》卷二“佛陀跋陀罗传”,被长安的僧众所驱摈而到庐山(大正50·335上)。卷一七“玄高传”:觉贤的弟子玄高,在麦积山率众修禅。有人“向河南王世子曼,谗构玄高,云蓄聚徒众,将为国灾。……乃摈高往河北”(大正50·397中)。《续僧传》所说的更多,如卷一六“僧可(慧可)传”:“天平之初(534—?)……时有道恒禅师,先有定学,王宗邺下,徒侣千计。……恒遂深恨谤恼于可,货赇俗府,非理屠害,初无一恨。几其至死,恒众庆快。”(大正50·552上)《续僧传》卷一七“慧思传”:“众杂精粗,是非由起,怨嫉鸩毒,毒所不伤;异道与谋,谋不为害。……以齐武平之初(570—?),背此嵩阳,领徒南游。”(大正50·563上)《续僧传》卷四的那提三藏,为嫉忌者三次毒害(大正50·459上),道宣为之慨叹不已。菩提达摩传禅,也“多生讥谤”;或说为人毒害(《传法宝纪》)弘法,特别是弘阐禅法,超越时流,是最容易受讥谤,受诬控,受毒害,受驱摈的。慧能以前诸祖及慧能门下的神会所遇法难都很重。这可见一种独到的法门的弘开,是太不容易了。慧能爱受有争、有难的传说,应有事实的成分。
出家与受戒
慧能过了五年遁迹于劳苦的生活,终于因缘成熟而出家了。《瘗发塔记》及《略序》说:那年的正月初八日,慧能到了广州的法性寺。法性寺,就是宋代以来的制旨寺,近代的光孝寺。印宗正在讲涅槃经,慧能在座下参听。“因论风幡语,而与宗法师说无上道。”印宗非常欣奇,问起来,才知东山大法流传岭南的,就是这一位。于是非常地庆幸,在正月十五日,普集四众,由印宗亲为慧能落发。二月初八日,以西京的智光律师为授戒师,取边地五师受具的律制,为慧能授具足戒。这一年,《略序》等说是仪凤元年丙子。这是符合弘忍入灭、慧能出家开法的先后衔接而来的,其实那年是干封二年(667年)慧能三十岁。受戒后,就在法性寺”开单传宗旨“,普利群生。
敦煌本《坛经》、《神会语录》、《历代法宝记》的慧能传部分,没有说到在法性寺出家。在法性寺听经,为印宗所发见,所赞扬,因缘成熟而出家受戒,为当时极普遍的传说。至于出家年岁的不符,那只是传说的不合而已。慧能在广州出家说法,从敦煌本“韶广二州行化四十余年”来说,可说相符。曾在广州行化,应指在法性寺出家说法而言。
传说中的慧能出家受戒的年月,出于《瘗发塔记》,这是着重于慧能与法性寺戒坛的关系,如该记(《全唐文》卷九一二)说:
昔宋朝求那跋陀(罗)三藏,建兹戒坛,预识曰:后当有肉身菩萨戒于此。天监二年,又有梵僧智药三藏,航海而至,自西竺持来菩提树一株,植于戒坛前。立碑云:吾过后一百六十年,当有肉身菩萨来此树下,开演上乘,度无量人。
《略序》依《瘗发塔记》,对宝林寺与慧能的关系记述得更详。认为宝林寺也是智药三藏创开的,并预言说:
可于此建一梵刹,一百七十年后,当有无上法宝于此演化。
《别传》承受智药三藏创开宝林寺的传说,而对法性寺的戒坛,改正为求那跋摩所建;菩提树是真谛三藏持来的。《别传》更着重于宝林寺与唐帝室的关系,寺中所藏六祖袈裟的事。《瘗发塔记》,重于慧能的出家受戒,源于广州法性寺的传说;《别传》重于宝林寺,可说是宝林寺方面的传说。这些传说,在王维《能禅师碑》时代,都已存在。曹溪顿禅,由神会而震动中原;江西、湖南、江东,也大大的开展。在慧能顿教的开展中,不应忽略了岭南——广州、韶州,慧能所住所化地区的余风。
第四节 行化四十余年
从广州到韶州
慧能在广、韶二州,行化四十多年(667-713年)。禅者的生活,是平淡的,安定的,所以传述下来的事迹,并不太多。弘化而有记录可考的,有广州法性寺、韶州(城内的)大梵寺,当然还有曹溪的宝林寺。《略序》说:慧能受戒后,就在法性寺的菩提树下,开单传宗旨(《别传》作四月八日),依《略序》,次年春,慧能去曹溪山的宝林寺,“印宗法师与缁白送者午余人”。曹溪属韶州,与广州相去七百多里。慧能得印宗的赞扬,受到广州方面缁素的崇敬。依佛教常例,不能凭慧能自己的意见,或广州方面的佣护,而到曹溪宝林寺,成为宝林寺的主导者。《别传》说:慧能没有去黄梅时,曾经在曹溪小住。从黄梅回来,又到过曹溪。《略序》说“归宝林”,也有到过曹溪的意思。从广州经大庾岭而到黄梅,一定要经过韶州。慧能在往来时,可能在曹溪小住,有多少相识的人。过去,“虽犹为恶人所逐”,不能安定地住下来。现在出了家,受了具足戒,在广州受到缁素的崇敬,曹溪僧众也就表示欢迎了。这应该是慧能回曹溪的原因。
《坛经》但说慧能住曹溪山,没有说到寺院的名称。《略序》与《别传》明说是梁天监年间开山的“故宝林寺”。《略序》说:
师游境内山川胜处,辄憩止,遂成兰若一十三年。今曰华果院,隶籍寺门。
慧能住在曹溪山,并不定住在宝林寺;住过的地方,就成立多少别院。依中国佛教一般情形来判断,名山大寺,都有主体的大寺;此外有许多茅棚、别院属大寺所管辖。《略序》的“隶籍寺门”,就是属于宝林寺的意思。慧能所住的故宝林寺,如《别传》(146·486)说:
又神龙三年十一月十八日,敕下韶州百姓,可修大师中兴寺佛殿及大师经坊,赐额为法泉寺。
中宗神龙元的(705年)二月复位,敕于天下诸州立(或改名为)中兴寺。到三年(707)十一月,称为中兴寺的古宝林寺,又赐名而改为法泉寺,这是佛教向来的传说。然《唐书》“方伎传”说:“慧能住韶州广果寺”。又唐宋之问有“自衡阳至韶州谒能禅师”诗,“游韶州广界(或作“果”)寺”诗。日僧圆珍(853—858年)从唐请去经籍的《智证大师将来目录》,中有《大唐韶州广果寺悟佛知见能禅师碑文》。这么看来,慧能确是住在广果寺的。然佛教所传的宝林寺(改名法泉寺),并没有错。《唐大和尚东征传》,是鉴真东渡日本的行程实录。天宝七年出发,没有成功,却漂到了南海,这才经广州,韶州而回到扬州。经过韶州的情形,如“传”(大正51·991下)说:
乘江七百里,至韶州禅居寺,留住三日。韶州官人又迎引入法泉寺,乃是则天为慧能禅师造寺也,禅师影像今见在。后移住开元寺……是岁天宝九载也。……后游灵鹫寺、广果寺,登坛受戒。至贞昌县,过天庾岭。
天宝九年(750年),鉴真在韶州经历的寺院,法泉寺是则天为慧能造的,与《别传》所说相合。法泉寺以外,别有广果寺。可见慧能的住处,是不止一处的;《略序》的“兰若十三所”,应有事实的根据。慧能在曹溪,住的寺院不一定,所以《坛经》等只泛说曹溪山。法泉寺与广果寺是规模大而居住时间多的两寺吧!
慧能到韶州大梵寺说法,是《坛经》所明记的。刺史韦据等到曹溪宝林寺礼请慧能出山,在城内的大梵寺说法,听众一千余人,是当时的盛会。慧能“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授无相戒”,记录下来,就是《坛经》的主体部分。虽经过不少增损,但慧能顿都的内容、特色及其渊源,仍可依此而有所了解。韦据是当时的韶州刺史,传记不明。州刺史一类的官吏,在国史上没有记录的,本来很多。但否定《坛经》为慧能说的学者,韦据当然也与法海、慧明等同一命运,而被认为没有这个人的。韦据为慧能造碑,是《坛经》所说。《神会语录》作“殿内丞韦据”,《历代法宝记》作“太常寺丞韦据”,《别传》作“殿中侍御史韦据”。同说韦据立碑,而韦据的官职不同,可见这不是辗转抄录,而是同一传说的传说不同。张九龄(曲江人)撰《故韶州司马韦府君墓志铭》说:韦司马(名字不详)“在郡数载”,“卒于官舍”,“开元六年冬十二月葬于(故乡)少陵”(《全唐文》卷二九三)。这极可能就是韦据。开元七年(719年)葬,韦司马在郡的时间,正是慧能的晚年及灭后。唐代官制,每州立刺史,而司马为刺史的佐贰。韦据任司马,或曾摄刺史,《坛经》就称之为刺史吧!
德音远播
慧能四十多年的禅的弘化,引起了深远的影响。弟子们的旦夕请益,对顿教的未来开展,给予决定性的影响而外,更影响到社会,影响到皇室。另然僻处蛮荒,但影响也可说“无远勿届”了。王维《六祖能禅师铭并序》(《全唐文》卷三二七)说:
既而道德遍覆,名声普闻。泉馆卉服之人,去圣历劫;涂身穿耳之国,航海穷年。皆愿拭目于龙象之姿,忘声于鲸鲵之口。骈立于门外,趺从于床前。
故能五天重迹,百越稽首。修蛇雄虺,毒螫之气销。跳殳弯弓,猜悍之风变。畋渔悉罢,蛊鸩知非。多绝腥膻,效桑门之食。悉弃罟网,袭稻田之衣。
这虽经文人词藻的润饰,但到底表示了:慧能的德化,不但百越(浙东、闽、粤,越南等)氏族,连印度、南洋群岛,都有远来礼敬请益的。慧能弟子中,有“西天竺堀多三藏”,就是一实例。佛道的影响,使猜疑、凶悍、残杀、凶毒的蛮风,都丕变而倾向于和平仁慈的生活。慧能弘化于岭南,对边区文化的启迪、海国远人的向慕,都有所贡献。所以王维称誉为:”实助皇王之化“。
慧能在岭南弘化,竟引起了中原皇室的尊重。《能禅师碑铭并序》又这样说:
九重延想,万里驰诚。思布发以奉迎,愿叉手而作礼。则天太后,孝和皇帝,并敕书劝谕,征赴京城。禅师子牟之心,敢忘凤阙;远公之足,不过虎溪。固以此辞,竟不奉诏。遂送百衲袈裟,及钱帛等供养。
王维所述的,其后《历代法宝记》、《曹溪别传》都有所叙述。虽然年月参差,莫一衷一是,而对皇室礼请及供养的事实,并没有实质改变。《历代法宝记》说:长寿元年二月二十日,“敕使天冠郎中张昌期往韶州曹溪,请能禅师,能禅师托病不去”。到万岁通天元年,“再请能禅师”,能禅师还是不去,所以请袈裟入内道场供养(请袈裟是虚伪不实的)。“则于至景龙元年十一月,又使内侍将军薛简至曹溪能禅师所。……将磨衲袈裟一领,及绢五百匹,充乳药供养”(大正51·184上—中)。长寿元年(693年),万岁通天二年(679年),神秀等还没有入京,就无请慧能。似乎不可能。何况还杂有迎请袈裟的虚伪传说!而景龙元年(707年),则天又早已去世了。《别传》以为“神龙元年正月十五日,高宗大帝诏敕,“遣中使薛简迎请”(续146·485)。神龙元年正月,则天让位,二月复国号为唐,这决不是高宗大帝时代的事。依王维《能禅师碑铭并序》,可见当时所传,则天与中宗——孝和皇帝,都有征召的传说,这可能就是《历代法宝记》长寿元年及景龙元年再度征召六祖的意思。年月的传说纷乱,难以定论。《别传》所传的迎请诏,慧能辞疾表,敕赐磨衲袈裟等文字,都有过润饰的痕迹。然传说中的事实,王维所作碑铭明白说到,是不能看作虚构的。依碑文及《历代法宝记》说:极可能为则天晚年(长安年间),曾征召慧能。到中宗景龙元年十一月,派薛简再请。《别传》所传神龙三年十一月十八日(九月改元景龙元年),诏修宝林寺等,似属同一时间的事。
《别传》有一独自的传说:神龙三年十一月十八日,敕韶州百姓修中兴寺,赐额为“法泉寺”。慧能新州的故宅,建为国恩寺(续146·486)。《唐大和上东征传》说:“韶州官人,又迎入法泉寺,乃是则天慧能禅师造寺也。”(大正51·991下)鉴真和尚在宝九年,经过韶州,证实了法泉寺与唐室有关。则天崇信佛道,中宗、睿宗都仰体母后的德意,而信佛护法。赐额“法泉寺”,即使则天已经去世,而民间传为则天所造,也还是合于情理的。总之,皇室的礼请慧能,敕建寺院,致送供养,都是事实;而传说的年月纷乱是很难决定的。
第五节 入灭前后
末后的教诫
传为慧能所说的,除大梵寺说法,弟子的问答机缘外,都是晚年的说法。依《坛经》所传,有三部分:
一、为“十弟子”说,如(大正48·343中)说:
吾教汝说法,不失本宗。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说一切法,莫离于性相。若有人问法,出语尽双,皆取法对,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
这是指示为人说法的方便。三科法门,即阴、界、人。在界法门中,说明“自性含万法”——十八界;自性起十八邪,起十八正,与“性起”说相通。三十六对,分外境无情的五对,语言法相的十二对,自性起用的十九对,这是经中所没有的分类法。这三大类,大概是依器界,有情(如凡圣、僧俗、老小等),法,即影取三世间而立的。“三十六对法,解用通一切经”。一切不离文字,也就是一切无非相依相因的对待法。所以“出语尽双”,“出外于相离相,入内于空离空”,“出没即离两边”,而能“不失本宗”。三科及三十六对中的“有为无为”、“有色无色”、“有相无相”、“有漏无漏”,对阿毗达磨的自相(三科)、共相(对法)有关。这是以当时论师的法相为对象,扩大分类而引归自宗的。禅师们好简成性,三科三十六对,大概也嫌他名数纷繁,这所以一向少人注意!
二、先天二年(713年)七月八日(那时实还是延和元年,到八月才改为先天的),慧能与大众话别。大众都涕泪悲泣,慧能为大众说《真假动静偈》,直指离假即真,“动上有不动”。“众僧既闻,识大师意,更不敢诤,依法修行,一时礼拜,即知大师不久住世”。“告别”,到这已圆满了。
在告别而大众悲泣中,有一段话(大正48·343下)说:
唯有神会,不动亦不悲泣。六祖言:神会小僧,却得善不善等,毁誉不动,余者不得,数年山中更修何道?
慧能对大众而独赞神会,应该是荷泽门下“坛经传宗”时所附益。
接着,上座法海启问:“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在本章论“传法”时,说到法海对于“付法”,是“当理与法”的;是十弟子“分头并弘的。”吾灭度后,汝各为一方头“,这就是付嘱,而现在再问”衣法当付何人“,显然是前后矛盾!在这一问答中,说到付法(大正48·344上)是:
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吾灭后二十余年,邪法缭乱,惑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定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我正法。
这明显是暗示神会于开元二十年(732年)顷,在滑台大云寺,召开宝南宗旨大会的事。《神会语录》作”我灭度后四十年外“。《坛经》大乘寺,本作”有南阳人出来……即是吾法弘于河洛,此教大行“,更明显地暗示神会在洛阳提倡南宗,这分明是荷泽门下所附益的。
说到传衣,《坛经》(大正48·344上)说:
衣不合传。汝不信,吾与诵先代五祖传衣付法颂。若据第一祖达摩颂意,即不合传衣。听吾与汝颂,颂曰:第一祖达摩和尚颂曰:吾来大唐国,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敦煌本历叙六代祖师付法颂;末了,还有能大师的二倾。《坛经》的别本。缺二·三·四·五祖颂,及末了的能大师二颂。这更近于《坛经》古意,敦煌本的增广,连文字也重复不顺。《坛经》的原意,可能仅有达摩颂,是用来证明“衣不合传”的。其他,是神会门下,为了“坛经传宗”而附入的。达摩颂说:“吾来大唐国”,这分明是唐人所作(后来有人发现了问题,才改为“吾本来兹土”)。“五吐”,就是五世。神会在洛阳,请“太尉房管,作六叶图序”(《宋僧传》神会传)。李邕作《大照禅师塔铭》说:“今七叶矣”(《全唐文》卷二八O)。大家还要一叶一叶地传下去。本颂只说“五叶”,相信是曹溪门下,“分头并弘”者所作。到了弘忍,佛道隆盛,从此“百实皆成”,不用再一代一人地传承了。这一颂,被解说为:从初祖传二祖,一直到五祖传六祖——五传而“衣不合传”的明证。这是《坛经》引达摩颂的原意,而荷泽门下,引申为付法传立偈,增为六代付法颂,以证明“传宗”的可信。到慧能而“衣不合传”,《坛经》原意为佛道隆盛,分头弘化,(衣只一件,所以)不用再传衣了。而荷泽及门下的意思,却并不如此。神会《南宗是非论》(《神会集》293)说:
因此袈裟,南北僧俗极甚纷纭,常有刀棒相向。
贾餗撰《扬州华林寺大悲(灵坦)禅师碑铭并序》(《全唐文》卷七三一)说:
及曹溪将老,神会曰:衣所以传信也,信苟在,衣何在焉!他日请秘于师之塔庙,以熄心竞。传衣由遂绝。
圭峰《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续14·277)说:
缘达摩悬记,六代后命如悬丝,遂不将法衣出山。
荷泽与荷泽门下,都以避免诤执,为不传衣的理由,这是与《坛经》的旧传不合的。荷泽门下与《坛经》的旧传不合,可见“传衣”的传说,是曹溪门下的旧说,而不是神会个人伪造的。
三、慧能是八三日入灭的。那天食后,慧能又与大众话别。法海问起:“此顿教法传受,从上已来,至今几代?”这才是七佛来四十世的叙述。这是继六代传法偈的意趣而扩展的。这一祖统说,是荷泽门下所立(荷泽神会还只说东西十三传),与六代传法偈相结合,为“坛经传宗”的重要部分。
法海又启请大师,留什么法令后代人见性?慧能更说“见真佛解脱颂”——“自性真佛解脱颂”。然后要门人,“莫作世情哭泣,而受人吊问,钱帛,着孝衣”,这都符合律制。最后的教诫(大正48·345正)是:
如吾在日一种,一时端坐。但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但能(原作“然”)寂静,即是大道。
入灭
先在二年(713年)八月三日,夜三更,慧能“奄然迁化”了。“端身不散,如入禅定。”这几天,曹溪有“异香氤氲,山崩地动,林木变白,日月无光,风云失色”待异征。王维《能禅师碑铭并序》、《神会语录》《历代法宝记》、《曹溪别传》都传说相近。
延和元年,慧能命人“于新州国恩寺造塔”。传说中的禅者,因袭性极强。道信将入灭,命弟子弘忍造塔,是道宣《续僧传》所说。《传法宝记》(弟子没有名字)、《历代法宝记》(“弟子元一”)都有命弟子造塔的记录。到弘忍,也命弟子玄赜等起塔(见《楞伽师资记》、《历代法宝记》)。到慧能,也在故乡——新州的(龙山)国恩寺建塔,如《历代法宝记》(大正51·182下)说:
至景云二年,命弟子立楷,令新州龙山造塔。至先于元年,问塔成否?答:成。其年九月,从曹溪僧立楷、智海等问和尚:已后谁人得法承后,传信袈裟?
此说与《神会语录》大同。惟《语录》为玄楷;而造塔为“立楷智本”二人。这一段,与敦煌本《坛经》相同,惟年月参差(这就是传说不同)。弘忍造塔,没有半个月就完成了,后来就全身不散地葬在塔中,塔只是塔龛,不可拟想为大塔。智海等问和尚,与法海问相同,可见传说中的智海与法海,实为一人。
慧能在新州造塔,据《别传》,慧能于延和元年(712年)归新州国恩寺。到先天二年八月入灭,约有一年时间,慧能住在国恩寺,是在新州国恩寺入灭的。入灭后,新州国恩寺,与韶州法泉寺(宝林寺),曾有一番辩论。结果,慧能的遗体,从新州迎回曹溪安葬,那是十一月十三日。慧能的塔院,由第子令滔管理;从上传来的袈裟,也留在塔院供养。塔院,并非本寺,而是附属于本寺的别院。
弟子的到处弘化
柳宗元撰《赐谥大鉴禅师碑铭》就说:“凡言禅皆本曹溪。”曹溪禅的发达、成就,晚唐以来,一般就重于洪州、石头。洪州、石头,诚为晚唐以来的禅宗主流,但曹溪禅风的发展,到笼盖教界,决不只是洪州、石头门下的功绩。近人胡适之,从敦煌出土的的关神会的遗著,而说“凡言禅皆本曹溪,其实是皆本于荷对”(《神会集》90)。又有对于南宗的发展,特重“江南般若系统”,偏重于江东佛教的影响。这些片面的、过分的偏重,都是不能正确了解曹溪禅开展之全貌的。从曹溪门下的各方面开展去看,大体可分“岭南”、“江南”、“中原”——三区,试从此略窥曹溪禅开展的一斑。
一、“岭南”:慧能弟子的分头开展,大体上都向故乡(广义的)去的。慧能在广韶行化四十余年,在慧能入灭后,岭南方面的弟子,多数留在广韶——岭南区域,这是当然的事实。佛教的史传,对边区一向是疏略不备。岭南方面弟子的漠漠无闻,决不是从此衷落不堪。确认岭南方面弟子的继承发展,在《坛经》与禅宗史的研究中,为一必要的前提。
慧能在日,韶州学众,经常有千余人。晚年受皇室的尊敬,敕修寺院。肃宗时,又迎请传法袈裟到宫内供养。这对于慧能游化区的佛教,是莫大的鼓舞。元和十年(815年),宪宗赐六祖谥为“大鉴禅师”。柳宗元《赐谥大鉴禅师碑》(大正48·363中)说:
元和十年十月十三日下,尚书祠部符到都府,公命部吏洎州司功掾,告于其祠。幡盖钟鼓,增山盈谷;万人咸会,若闻鬼神。其时学者千有余人,莫不欣勇奋厉,如师复生。
到那时,曹溪山还是千百众的道场。岭南方面,应不乏杰出的师僧,不能因传记疏略不备而漠视,或否认其真实存在。
《坛经》的“十弟子”,只是晚年随侍在侧的,而且是曹溪法泉寺的弟子。依《传灯录》(卷五),志诚、法达、智常、神会、志彻,都是外来的。惟“韶州法海”、“广州志”是岭南人,一直在广韶一带行化。此外,“曹溪令韬”,即守护衣塔的行滔。“广州吴头陀”、“罗浮山定真”、“广州清苑法真”(或疑为十弟子中的法珍),都是十弟子以外的。《坛经》的原始部分,是法海(或作智海)所记所集,为手写秘本而辗转传授。其传承,敦煌本为:法海——(同学)道漈——(门人)悟真。“悟真在岭南曹溪山法兴(“兴”,疑为“泉”字草书的误写)寺,今传受此法。”惠昕本作:法海——志道——彼岸——悟真——圆方。《坛经》是曹溪山僧传出来的。原始部分,经一番补充而成”南方宗旨“。传入中原,流到荷泽门下,演变为“坛经传宗”。《坛经》的记录传出,为慧能门下曹溪山僧山僧对禅宗的重要贡献!
景慕慧能,称之为“生佛”,“肉生菩萨”,所说为《坛经》的,正是岭南的僧俗。从充满信仰的热忱中,传说出慧能(及身后)的事迹。关于出家、受戒的,是广州法性寺所传。慧能与曹溪的关系,在曹溪修建,受皇室尊敬供养,敕建寺院,迎请袈裟,这都是曹溪的光荣,而经常传于人口的。这些,流入大江南北,为荷泽门下所接受的,如《瘗发塔记》、《略叙》、《曹溪大师别传》。这些传说,稍后为江南——洪州门下所承受而改编的,是《宝林寺》。《宝林寺》叙述从佛,一代一代的二十八祖,又传到东土六祖——曹溪宝林寺慧能。这些传说,部分过于传说性,不免冲淡了史实性。然而传说,对宗教来说,正是感召人心,宗教活力的源泉之一。渊源于慧能旧日游化区的传说,从禅宗的发展来说,影响力的巨大,是难以想象的!
二、“中原”:这是以当时的政教中心——京、洛为中心,而向南北延伸。在禅宗的开展中,东山下的法如在嵩山,神秀在当阳开法,引起则天的征召。以神秀为首的弘忍弟子,纷纷入京、洛,而京、洛成为北宗的化区。禅者,诚然是帝阙不异山林,然在一般来说,弘化京、洛,不免与政治的关系密切,而多少沾有贵族的气息。曹溪禅本富于平民的、劳动者的特色,但在发展中,京、洛的中原,也还是教化的重点之一。神会在南阳时代,就开始了定慧不二——顿禅的阐扬。开元二十年(732年),在滑台召开论定宗旨的大会。天宝四年(745年),神会入东京洛阳。神会采取了敌前挺进的姿态,抨击北宗,不免引起了北宗的反击。以《坛经》一再告诫的“无诤”的曹溪禅风来说,禅会的敌对态度,是不足取的。然而顿禅在京、洛的迅速生根发扬起来,不能不说是禅会的勋绩!胡适整理了这方面的资料,使当时南北相抗的局而,明确地显示出来。然如以为曹溪禅在中原的流行,开始于神会,一切功德归于神会,那就未必然了!
司空山本净,天宝三年(744年)十二月应召入京,为慧能门下第一人。本净入京,比神会到洛阳,还早一年呢!在神会会受皇室尊敬时节,传说为慧能的另一弟子南阳慧忠,又于上元二年(761年),应肃宗的礼请而入西京(长安)。此外,在北方弘禅而与神会同时的,如《历代法宝记》(大正51·186上)说:
天宝年间,忽闻范阳到次山有明和上,东京的神会和上,太原有自在和上,并是第六祖师弟子,说顿教法。
无住于天宝八年(749年)出家受戒。听说六祖的三弟子。弘顿教法,还是出家以前746一747年间的事。当时,今何北省的范阳、山西省的太原《(传灯录》作“并州自在”),都有曹溪弟子弘开顿教的踪迹。更早些,慧能弟子净藏《(传灯录》作“嵩山寻”,寻为藏字的误写),于慧能入灭(713年)后,就来嵩山的会善寺,天宝五年(746年)去世,如《嵩山(会善寺)故大德净藏禅师身塔铭》(《全唐文》卷九九七)所说。而慧能弟子晓了,也在匾担山弘阐曹溪禅,如北宗弟子忽雷澄,作《晓了禅师塔铭》(《全唐文》卷九一三)说:
师住匾担山,法号晓了,六祖之嫡嗣了。师得无心之心,了无相之相。……师自得无无之无,不无于无也。吾今以有有之有,不有于有也。……师住世兮曹溪明,师寂灭兮法舟倾。师谭无说兮寰宇盈,师示迷途兮了义乘。匾担山色垂兹色,空谷犹留晓了名。
忽雷澄以为:晓了“得无心之心,了无相之相”。晓了是“得无无之无,不无于无”,而自己是“以有有之有,不有于有”。虽意味为实质相同,而明显地表达了曹溪禅与北宗的区别。晓了传曹溪禅入中原,时间不详,约与神会同时。
三、“江南”:泛指五岭以北、长江以南一带。江西、湖南为中心,是慧能弟子中南岳、青原的主要化区。还有现今的福建、浙江,及安徽、江苏的南部。对禅宗的发展来说,这是最主要的一区。今有传记可考的,弟子青原行思(740年去世),得法后,就回本州,住青原山的静居寺。弟子石头希迁(700—790年),大大地在湖南发扫扬起来。又弟子南岳怀让,景云二年(711年),离慧能到南岳去,天宝三年(744年)去世。传有入室的弟子六人,其中,道峻住扬州大明寺,神照在潮州,而道一(709—788年)晚年住江西洪州(今南昌县)。道一与希迁的弘扬,人才济济,曹溪禅达到非常隆盛的境地,不是神会门下所可及了!
慧能弟子而在东南的,是永嘉玄觉、婺州玄策,还有事迹不明的“会稽秦望山善现禅师”、“义兴(今江苏武进县)孙菩萨”。永嘉,即今浙江的永嘉县。天台学盛行于浙东,玄觉(如《永嘉集》)也受到天台的影响,传说与天台左溪玄朗为同门。《永嘉集》(第九)有玄朗“招觉山居”的书。玄觉的复友人书,并不同意玄朗的见地。《传灯录》说玄觉得左溪玄朗的激发,才往韶州参慧能,不如《祖堂集》(及《宋僧传》)所传,得玄策的激发,而同往曹溪为妥。玄觉的参访曹溪,留下“一宿觉”的禅门佳话。玄觉回来,住永嘉开元寺,于先于二年(713年)就去世了。对东南的佛教,投下了重大影响,李邕(678—747年)为玄觉撰碑。婺州策,或作智策、神策、大策(策,或写作荣),与玄觉为友。《湖州佛川寺故大师塔铭并序》称之为“方岩策公”。玄策晚年,“却归金华(即婺州),大开法席”。玄策的弟子佛川慧明(697—780年),就是湖州(浙西),被称誉为“南宗传教菩萨”。玄觉与玄策,都在浙东天台宗的化区。而六朝故都——金陵为中为的,一向盛行三论宗的地区,在曹溪顿禅(及北宗禅)的光辉下,激发而牛头禅大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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