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1996年时途经香港, 曾拜访了一位常怀报国之志的大师级学者。大师对将来谁接朴老的班十分关心。当时他虽比朴老年轻十几岁, 但也是年逾古稀的老人, 睿智襟怀, 使他并不讳言生老病死, 而且特别关注“我们这一代人走了之后……” 的趋向。他热心地讲出一位大善知识的名字, 郑重地反复叮泞我, 一定要转告朴老, 他建议选这个人来接班。

我回到北京, 如实地转告。其实我觉得此人虽好, 但绝不适宜接朴老的班。果然，朴老听到转告的话之后, 也禁不住笑了, 连说不合适, 不合适。于是, 我以为此事已了。但是没想到, 大约一周之后, 朴老又托人告诉我回复香港的老先生, 这个人选、这个问题, 他还是又反复考虑了数日的, 尽管人选并不合适，但问题提得好, 他思考的结果是, 不指定任何接班人，将来谁来接班, 看中国佛教的福报吧。

我向香港方面一五一十地转告, 谢了老先生。然而, 朴老的话却使我终生难忘, 常常陷入思索。朴老思考的结果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个结论, 福报, 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和逻辑？

业与报, 是佛教的基本概念之一。业分善业、恶业、不善不恶业；业还分身业、口业、意业, 按照佛教的概念, “已作不失, 未作不得” , 世界上一切事物都逃不出因果的锁链, 一环扣一环。中国有句俗话, 叫“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 讲的就是这个“业”一定会有个“报”的结果。

那么“中国佛教的福报”何所指？“中国佛教”谁者是？这便又涉及业的另一种分类, 别业和共业。一个人、一个生灵, 他的造作产生的后果, 当然由他自己承担, 是为别业。但无数的人、无数的生灵, 其中很大一部分具有共同的趋向、共同的选择, 其后果就要共同承担, 这便是共业。共业所造, 从恶的方面讲，“文化大革命” 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对毛泽东的评价, 中央早有定论, 那是从政治角度来讲的。其中一点不容置疑, “文革”不是毛泽东一个人的错误, 毛泽东个人的错误造成严重后果, 但是, “文革”浩劫的出现, 归根结蒂是共业所造。扪心自问, 多少最终受到迫害的人, 最初不也是狂热地希望那“文革”的暴风骤雨来得更猛烈些么？毛泽东发动了亿万人的亢奋，亿万人鼓舞了毛泽东去指挥“继续革命”。即便是头脑清醒的人, 在这种共业的狂潮中, 除了随波逐流之外，也只有粉身碎骨一种悲壮的结局。当我们回首历史, 能较为冷静地看到这一番业报时, 难道不会感到不寒而栗么？那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力量, 挟泰山而越北海, 斩昆仑而遗欧美, 截断乾坤, 劈开宇宙, 到头来, 还不是自食其果, 自做自受？

共业所造, 从善的方面讲,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也是最典型的。毛泽东一生自诩做了两件事, 其中之一是建立共和国。但在毛泽东创造历史的同时, 历史也创造了毛泽东。亿万人民的心愿, 全党全军的心愿, 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宗教领袖的心愿, 成就了一个新世界。那更是一种伟大的力量,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火树银花不夜天, 万方乐奏有于闻” , 该是一幅多么激动亿万人心, 振奋民族精神的壮阔画面。这种福报善业的取得, 是亿万人心向背的必然。

中国佛教选谁来接班, 同样靠共业, 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 要福不要祸, 该当如何？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 每一个人的心都是一份业力, 每一种条件、每一个因素, 都将为最终的结果增添一个祛码。把骆驼压垮的, 是最后放上去的一根柴禾, 但此前压上去的柴禾也脱不掉分量。让凤凰飞舞起来的, 是最后振动的那根羽毛, 但全身的羽毛也都在迎风飘举。

朴老洞察世事, 阅尽沧桑, 老人家不愿做“你办事, 我放心” 那种糊涂事。他站在历史的巅峰上, 俯视着人间。他看到了未来, 但他只能像佛陀那样“无记” 。他在讲“看中国佛教的福报”时，一定像弘一大师一样, 是“悲欣交集” 的。他为中国佛教是否能有福报而担忧, 他为中国佛教一定要有福报而祝福。

老百姓对佛教的理论知之不多, 但往往点出精华之处。因果不爽, 是佛教信仰的基石。“不是不报, 时候未到” , 包含了多么坚定的因果信念。“时候” 者, 机缘也, 世上事, 瞬息万变, 虽有必然, 也不乏偶然。“失之毫厘, 谬之千里” 是一种可能，“运筹帷握, 决胜干里” , 也是一种可能。于是便给我们多一点信心, 力争把事情做得更好一些。“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我心”，尽心尽力做了, 结果是什么, 只有随缘而已。

朴老去世二年有余, 中国佛教总算海晏河清, 诸事顺利, 虽然不免还有千头万绪, 却只待躬逢盛会, 诚心诚意, 同心同德, 三系一体, 护国利民。

祝愿中国佛教平稳健康地跨进现代化的新阶段, 祝愿中国佛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深入持久, 祝愿中国佛教与时俱进, 福报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