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州吃茶记
2014/9/8   热度:356
一、庭前柏子待何人? 来参真际观音院,何幸国师塔尚存。 寂寂禅风千载后,庭前柏子待何人? 以上一诗,为净慧法师住持赵县柏林寺的感怀之作。柏林寺在唐代名观音院,从谂禅师长期行脚参学后,于八十岁左右定居于此,任方丈达四十年,人称“赵州古佛”,寂后赠“真际大师”。赵州对前来求道者,不管是曾到还是新来,皆请人“吃茶去”。“赵州茶”、“云门饼”、“德州棒”、“临济喝”,自唐代起就风靡丛林,几成为中国禅宗的象征。净慧法师1988年以《法音》主编身份出长河北省佛教协会,即以一家《禅》刊,二座祖庭(临济寺与柏林寺)为中心,建构河北教团。1993年7月20至26日在柏林寺举办了以大专青年为主体的“生活禅夏令营”,可说是中国大陆佛教界一次真正面向社会的主体性活动。如此殊胜机缘,岂可当面错过?我素不喜应酬,这次放下手中一应杂事,带著选修我的“佛教哲学”课的四位复旦同学,去领略“赵州茶”究竟是什么滋味。 与赵州同时代的雪峰义存禅师住锡南方,有学生问:“如何是古潭寒泉?”雪峰答:“即使你瞪目而视,也看不到底。”“那饮水的人怎么办呢?”“他不用嘴饮。”赵州得知这段对话后笑说:“既然他不用嘴饮,也许用鼻饮吧。”人问:“那你说如何是古潭寒泉?”“味道很苦。”再问:“饮水人又如何?”赵州回答:“死去。”据说雪峰听到这话,大为赞许:“真是古佛!”看来,这“赵州茶”不是那么好喝的,“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直须以超绝尘世的智慧烹煎寒泉,冲泡成慈悲济世的热茶,重新面对这纷纭复杂的大千世界,亦即禅家所谓“大死一番,再活现成。” 道不远人,触目即是。故当僧问赵州:“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赵州指著柏树说:“庭前柏树子。”柏林寺遂以此名世,现占地四十余亩,主建筑目前仅新建的“普光明殿”和文革后硕果仅存的赵州禅师塔。殿前是一笔直的大道,两侧宣传廊工笔书写著禅林故事、生活禅宗旨和佛教流通书目,呈现出一派浓郁的文化氛围。几株古柏矗立在一大片新栽的柏树林中,翠柏间一块红色宣传牌写著“我们的事业需要您的认同与参与”,可说是高著眼的传神之笔,把这次夏令营的宗旨提撕出来了。 我没有看到庭前柏树子,却看到柏树中系著一块块名牌,亦有当地党政官员的名字。这里是常住规划的柏树林区,供信徒和各界人士栽种,每株付费三十元,位置之前后隐显皆由抽签决定,以示众生平等。在商业行为已侵蚀到寺庙中的今天,这一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举措使我大为感动,当即表示也要在此栽上一株柏树,长伴随这里的清风明月。 二、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夏令营开营式同时又是河北禅学研究所成立典礼,国务院宗教事务局派员到会祝贺,石家庄市、赵县及井陉县、正定县各级政府部门的官员济济一堂。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吴立民所长受赵朴初会长委托宣读贺词,并与河北省宗教局局长一齐为河北禅学研究所揭碑。主持者让我代表学者致词,我说就提起个疑情向大家请教吧:“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有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叫做‘宗教问题’。宗教不应该是问题,它是解决我们人生问题的,当宗教自身成为问题时,也就意味著我们的人生、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化发生了问题。有了问题就需要我们在宗教界、政府部门和文化学术界之间进行沟通和协调。这次夏令营就为解决这些问题迈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步。” 有僧问:“如何是赵州?”意为赵州禅师的禅风如何,赵州答以“东门、西门、南门、北门”。条条大路通罗马,求道的大门向四方人士敞开著。禅的满园春色不仅仅属于佛教徒,它通过《禅》刊的媒介,从佛教的信仰层圈出发,扩散到社会和文化层圈,又从社会和文化层圈向信仰层圈凝聚。于是,当专门培养出家僧侣的佛学院教育遇到窒碍,以致赵朴初会长在“全国汉语系佛教教育工作座谈会”上大声疾呼“第一是人才,第二是人才,第三还是人才”时,许多并非佛教徒的大中学师生,甚至包括博士生和硕士生在内的人才,却自掏草鞋钱,从天南地北聚集到一起来了。“判教”是中国佛教独特的智慧,把一切表面上看来对立矛盾的思想和现象总持到一个圆融有序的整体,其奥妙端在“去执”。从此处看山穷水尽,换一个角度也许峰回路转。 赵州四门通十方,它以大海一样的胸怀接纳著十方海众。不管你信不信佛教,既然进了寺庙,就必须按佛门的规矩,领略一下丛林的生活。清晨四点半打板起床,五点早课,近二百人上殿,显得有点拥挤,绕佛是在殿外进行的。《生活禅夏令营手册》规定:列队有先后次序,出家人在前,在家人在后,男在前,女在后,居士中穿缦衣海青的在前,俗装在后。在几个关键处有小沙弥引礼,虽然大多数营员从未经历过丛林生活,也未经过任何操练,一个个双手合十,口诵圣号,居然中规中矩。黄底绿字的夏令营旗,在绕佛的人群上空猎猎作响,与千年赵州塔交相辉映。 早午两斋“过堂”,穿著统一营服的营员们行礼如仪,虽吃著青菜淡饭,须心存五观,时时想著众生的恩情大如须弥山。晚间若无讲座和讨论,则在禅堂打坐。望著坐在禅床上许多和我一样忙著搬动双腿的营员,不禁自嘲起来,连腿子都控制不了,又如何控制自己的心灵,还奢谈什么佛法?至多是在世智辨聪上讨活计罢了。但从他们一本正经的肃穆表情上,又安知日后不会出现几位参透庭前柏子内蕴消息的龙象?! 三、会贤堂里“吃茶去” 会贤堂是一个简易大棚子,电力不足,电扇无力地旋转著,电灯发出昏黄的光。而经理性提纯的佛教精神,有如清凉的泉水,熄灭著尘世的热恼;如智慧的火炬,照亮著无明的人心。短短一个星期中,它成了夏令营的学术文化中心。夏令营在这里安排了九次密集型佛学讲座,二次“普茶”实际上是二次大型佛学讨论会,加上营员向各位主讲法师、居士的请益,以及导师净慧法师在禅堂、斋堂、参拜临济祖庭、苍岩山一日游等各种场合所作的开示,相当于学校里大半个学期的教学量。 讲座由吴立民先生拉开序幕,他曾在柏林寺讲过《药师经》,将重点放在人类“生”的一面,这次以“生活禅”为题,拈出“食、识、时”三字,阐发了“在生活中了生死,在了生死中生活”的关系。第二场由闽南佛学院教师湛如法师讲《禅宗的理论与实践》,他原来准备了天台止观的题目,因营员反映不能接受过分专门的课题,他连夜改写了讲稿。第三场是请前来观礼的美国佛教正信会证圣法师讲演,他在俗时是从事艺术工作的,谈吐极富魅力,他坦陈了从基督教徒转向佛教的心路历程,引起听众的强烈兴趣。闽南佛学院济群法师讲的是《生命的痛苦与解脱》,在我们看来很枯燥的题目,经他用恢谐的语调娓娓道来,非常具有感染力。接下来二场是留学斯里兰卡的净因和学愚法师讲的《南传佛教及对汉地佛教的启示》和《妇女与佛教》。 第七场是中央党校于晓非先生的即席演讲,因他中途从五台山赶来,故临时在晚间加了一场。针对教内一些人士宣扬佛教必须适应社会、佛教是一种文化,有些学院派出身的学者倒是大声疾呼要高扬宗教的主体性格。所以,在于先生强调“佛教就是佛教”之后,我在最后一天演讲《中国佛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时,对此从理论和历史上作了展开。第九场是净慧法师的总结性演讲,针对讲者和听众中的一些问题,就大乘与小乘、宗门与教下、渐修与顿悟等问题作了开示。 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晚上,有两次热烈的讨论会。为突出丛林生活的气氛,会贤堂外高悬著“普茶”牌,由营员提著茶壶行堂,给大家冲泡上好的云居山云雾茶。原来只按排一次茶话会,因大家发言踊跃,欲罢不能,掌握会场的总干事明海师机断处置,宣布第二天继续请大家“吃茶”。明海师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在柏林寺还有好几位大学毕业的出家人。年青人的心总是相通的,讨论会的气氛是真诚感人的,一位大学生说在这里受到了“一次精神的洗礼”。躁动不安的滚滚红尘,需要有“精神公园”来平衡精神生态,使处于热恼人生中的俗人能在这里享受到清凉和安详。“闹市”变成了“公园”,大家都没有饭吃;清净的“公园”变成了“闹市”,那就从根本上取消了宗教存在的意义。在恢复宗教活动十余年之后的今天,人们已不满足于求神拜佛和旅游观光层次上的佛教了,期盼著经过理性提纯的真正宗教精神的复归。净慧法师颇为感慨:“社会对我们提出了这么高的要求,我们准备好了没有啊?!” 四、万法归一,一归何所? 有僧问:“万法归一,一归何所?”赵州禅师答:“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这段烩炙人口的名言,不仅回答了超越与内在、绝对与相对的辩证关系,也成为东西方宗教和哲学分野的标志。 证圣法师演讲时,没有正面回答佛教与基督教孰为优劣的提问。“普茶”时,有人又要请净慧法师来解答这个问题。国内宗教界有个默契,不评论诸教间的优劣高低,所以他把球踢到了我这个教外学者身上。我说无论东西古今,人们都想在有限中达到无限、相对中达到绝对,使心灵得到安顿。西方宗教向外探索,把万法归结到上帝;而佛教则向内探索,把这绝对的“一”复归到人心。万法缘起,不存在创造并主宰世界的上帝;人人皆有佛性,一切众生皆可成佛,光这二点,就使佛教迥异于一切其他宗教。不过,在与一些大学教师的讨论中,我们都感到佛教现在需要的倒是学习其他宗教的长处。 中国佛学的特点之一就是判教开宗,体现了一种纵观俯瞰全部佛法的高度智慧和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判教就是确定自己所信奉或所研究的佛教在中国文化和人类精神中的位置,然后才能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衡量一个宗教的标准,应有信仰素质、组织规模和文化品味三大指标。佛教在义理和文化品味上远远高于其他宗教,在信仰素质上尚有待提高,在组织规模上则远不如其他宗教。随著封建社会的解体,儒教已从政教合一的国教地位退出,恢复了儒学的人文主义思想体系原貌,佛教在原儒道佛三教关系中的屈辱地位已不复存在。如果说历史上的中国佛教是印度宗教和中国宗教二大河系汇流的产物,那么今天的佛教则是全方位地面临著世界三大宗教河系冲撞融汇的问题。佛教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组织现代化,如何使一盘散沙的教团凝聚起来。体现“赵州四门”精神的夏令营形式,应该说是一个有益的尝试。 毕业于内蒙古一所大学中文系的明证师教唱禅曲,唱得最多的是无门禅师作的《赵州无门关》:“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平时,营员们分五组“出坡”,各司斋堂清洗、送开水、搬桌椅、锄草扫地等事务。第一组在整个夏令营期间担任厨房及行堂工作,比其他各组都来得辛苦。一位上海来的大学生说,他在这几天洗的碗超过了他一生中所洗的所有东西。他说千里迢迢到赵州祖庭是来寻道的,所以初时对洗碗很是抱怨。现在他发现,道就在“洗钵盂”的日常生活中。正如净慧法师在《生活禅开题》所写的:“如果我们从生活中找回禅的精神(其实它从来没有离开过生活),让生活与禅打成一片、融为一体,我们的生活便如诗如画,恬适安详了。” 赵州未悟道前,问他的老师南泉普愿“什么是道?”南泉回答:“平常心是道。”道不在天边,它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体现在庭前柏树子和赵州城东南西北四门中,体现在“吃茶”和“洗钵孟”的日常生活中。明乎此,无论是清冽的古潭寒泉,还是混浊的黄浦江水,都可用来冲泡“赵州茶”。有赵朴初居士诗为证: 平生用不尽,拂子时时竖。 万语与千言,不外吃茶去。 (一九九三年十月三日,刊于《佛教文化》199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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