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大唐西域記》中“四十七言”問題


2014/9/8    热度:410   

玄奘《大唐西域記》中“四十七言”問題

    《大唐西域記》卷二,“印度總述”,八、談到印度文字,玄奘寫道︰

詳其文字,梵天所制,原始垂則,四十七言。遇物合成,隨事轉用,流演枝派,其源浸廣。因地隨人,微有改變,語其大較,未異本源。而中印度特為詳正,辭調和雅,與天同音,氣韻清亮,為人軌則。鄰境異國,習謬成訓,競趨澆俗,莫守淳風。



“四十七言”,就是四十七個字母。字母不過是字母而已,有什麼奇怪呢?我們校注這部書時,掉以輕心,沒有仔細探討,就把梵文現有的字母――元音十四個,輔音三十三個――一古腦都抄上了。14+33=47,這還能有什麼問題呢?其餘中外注釋家,情況也差不多。水谷真成也是抄的現在的梵文字母表,總共四十七個字母,而且注明︰ṃ和ḥ不包括在裏面。[i]足立喜六在他的注中講到十二摩多 ( 元音 ),三十五體文 ( 輔音 ),但是沒有說明是哪幾個。[ii]Thomas Watters講到,十個元音符號,再加上anusvāra (ṃ)和visarga(ḥ),共十二個,再加上三十五個輔音,構成了四十七個字母。但是,哪些是十元音符號,哪些又是三十五個輔音,他沒有說明。[iii]總之,都沒有真正搔著癢處。看來這個問題看似微末,實極重要,很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最近半年多以來,我對印度悉曇產生了興趣,頗閱讀了不少古今中外僧人和學者的文章。我越是深入鑽研,便越覺得裡面問題多,而且還決不是微末細節,它牽涉到佛教一些重大問題。我覺得,自己過去實在太天真了。現在必須補上這一課。所以才寫這一篇文章。我在這裡力求簡單明瞭,只談四十七個字母問題,與此有牽涉的問題暫不深入涉及,只像蜻蜓點水似地一點而已。

在古代印度、中國和日本,梵文究竟有多少字母,是一個爭論劇烈意見極為分歧的大問題。我在下面列舉幾種說法︰

字母數目 主張者

42言 慧均、僧正、《華嚴經》、《大般若》;

46言 《方廣大莊嚴經‧示書品》;

49言 《大正大藏經》,84,373b;

50言 《大般涅槃經》、《金剛頂》、《大日經‧字輪品》、《文殊問經》、《次第記》、《吉藏疏》;

51言 《字紀》;

52言 《慧遠疏》、《裴家》



下面專談四十七言說。《大正大藏經》,84,369c︰“劫初之時,世無法教。梵王下來,授以此悉曇章,根源四十七言”。同上,370b︰引《大唐西域記》之言。同上,372a︰“故知般若菩提所傳南天祖承摩醯首羅者,是大梵王制四十七言者是也。”同上,372c又引《大唐西域記》之言。同上,373a︰“此中劫初梵天垂軌,唯有四十七言”。同上,374a︰“《字母釋義》云︰根原四十七言。”類似的說法還多得很,不必再引用了。總之,四十七言說是最為流行的也是最有權威的說法,玄奘從此說,決非偶然。[iv]

為什麼對字母的數目竟有這樣的分歧意見呢?我在這裡無法詳述。問題的關鍵大體有二,一是元音數目,二是輔音數目。這二者又與下面三個問題有關︰一、四個流音元音ṛṝḷḹ是否計算在元音之內?二、aṃ ( 菴 ) 和aḥ ( 痾 )是否計算在元音之內?三、-llaṃ ( 藍 )和kṣa ( 乞叉 ) 是否計算在輔音之內?

為了答覆這些問題,我先引一段話︰



《字紀》云︰悉曇,天竺文字也。《西域記》云︰梵王所創,原始垂則,四十七言。又云︰其始曰悉曇,而韻有六,長短兩分,字十有二。將冠下章之首,對聲呼而發韻,聲合韻而字生焉。即阿上聲短呼、阿平聲長呼等是也。其中有紇里二合等四文,悉曇有之,非生字所用,今略也。其次體文三十有五,通前悉曇,四十七言明矣。聲之所發,則牙、齒、舌、喉、唇等,合于 ( 原作干字,誤――羡林注 ) 宮商。其文各五。遍口之聲,文有十也。文列阿 ( a ) 等十二,迦( ka )等五五,野 ( ya ) 等十字,乃以藍 ( llaṃ ) 字加乞叉( kṣa ) 上,而除紇哩 ( ṛ )、紇梨 ( ṝ )、哩 ( ḷ )、梨 ( ḹ ) 四字。[v]



現在對這段引文稍加解釋。“悉曇”,本來是字母的意思,這裡似乎專指元音。“冠下章之首,對聲呼而發韻”,指的是把元音同輔音配合起來,比如輔音之首的k配上元音之首的a ( 阿 ),就成了ka。前一個“阿”字指短a,第二個“阿”字指長ā。“紇里等四文”指的是四流音ṛṝḷḹ,因為“非生字所用”,故略去。“體文”是輔音,牙、齒、舌、喉、唇,每系列五個,共二十五個,再加“遍口之聲”十個,輔音共三十五個,加上元音十個,總共四十七個字母,即所謂四十七言。什麼是“遍口之聲”呢?《悉曇藏》2說︰



後九字者野 ( ya )、羅 ( ra )、攞 ( la ) 字,先從喉腭舌發,然後遍口;嚩 ( va )、捨( śa )、洒 ( ṣa )、娑 ( sa ) 訶 ( ha ) 字,先從唇齒舌腭喉發,然後遍口。其乞叉 ( kṣa )字先從喉發,然後遍口。[vi]



再加上一個llaṃ,成為十個。上面引的這一段話,解釋四十七言已經非常清楚了。但是,問題卻遠比這複雜得多。我先引一段唐代慧琳《一切經音義》的話︰



此經 ( 按指《大般涅槃經》)是北涼小國玄始四年歲次乙卯,當東晉義熙十一年 ( 四一五年 ),曇無讖法師於姑臧依龜茲國胡本文字翻譯。此經遂與中天音旨不同,取捨差別,言十四音,錯之甚矣。誤除暗 ( aṃ ) 惡 ( aḥ ) 兩聲,錯取魯留盧婁 ( ṛṝḷḹ ) 為數,所以言其十四。未審如何用此翻字。龜茲與中天相去隔遠,又不承師訓,未解用中天文字,所以乖違,故有斯錯。哀哉!已經三百八十餘年,竟無一人能正此失![vii]



這一段話,同上面第一段《悉曇藏》引文,寫的時間不同,地點不同,但是談的問題卻基本相同,這就是aṃ和aḥ的存廢問題,四流音元音的取不取問題。差別之處在於,第一段話講到llaṃ和kṣa,這裡沒有講,二者可以互相補充。最大的差別是,這裡講到“中天音旨”,講到“師訓”,而第一段沒有。據我看,“中天音旨”是一個重要關鍵,慧琳之所以大呼“哀哉”,怒氣沖沖,形於楮墨之間,其原因就在這裡。

因此,我在這裡必須把“中天音旨”交代明白。“中天”指的是“中天竺”,也就是中印度。印度虔誠的佛教徒認為,中天是神聖之地,歷代的佛都誕生在這裡。但是,印度和尚也是有派系的,並不都是中天派。根據《悉曇三密鈔》,卷上之上的介紹,派系分野大體如下︰

中天︰龍樹 龍智 善無畏 金剛智 不空 真諦 義淨 慧果 全雅 大師 一行 難陀 全真 宗叡 慈恩 慈覺 智澄

東天︰僧叡 慧均 日照三藏

南天︰智廣 寶月青龍寺 大師 傳教 慈覺

西天

北天︰健馱羅國喜多迦文

胡地︰慧遠傳牟尼三藏胡地十二章,根本五十二字,大日五十字加 siddham ( 悉曇 ) 二字,亦為三十六章。[viii]



先要解釋幾句︰名單中有印度和尚,也有中國和尚。名單很不全。間有“跨派分子”,如大師和慈覺,跨中南兩派。玄奘屬於中天派,自在意中。慧琳當然也屬此派。曇無讖的系屬不明,根據慧琳的口氣,似屬胡地一派。無論如何,二人不是一派。因此慧琳才大發雷霆。

這些派系之間,當然有許多爭論的問題。看樣子他們之間的主要分歧,是在發音方面。我在這裡暫不細談。談到“誤除”二字,“錯取”四字的問題,同一派系也似乎有不同的意見,不能以此為確定派系的標準。反正慧琳與曇無讖在這一點上針鋒相對,是非常明確的。玄奘對中天文字大肆吹噓,關鍵也似在發音,什麼“特為詳正”,什麼“辭調和雅,與天同音,氣韻清亮”,更是確指發音。

大家也許對同是唐代高僧,又與玄奘同屬中天派的義淨感興趣。我現在介紹一下他的看法︰

《道暹記》云︰今據義淨三藏《寄歸傳》云︰阿 (a) 等十六皆是聲韻,向餘字上配之,凡一一字便有十六之別;迦 ( ka ) 等五五,野 ( ya ) 等八字,更有藍 ( llaṃ ) 乞叉 ( kṣa ),末後二字不入其數,總有三十三字,皆有十六之別。然今當今時俗始教童蒙,多以不噵頡里( ṛ )一字(一字上下擺)、蹊梨 ( ṝ )一字(一字上下擺)、里 ( ḷ )一字(一字上下擺)、離 ( ḹ )一字(一字上下擺)四字;所以但有十二之殊。若有十六者,亦成無過,以其四韻用處不多,是以義皆不存。[ix]

義淨的說法比較活︰四字存也可以,不存也可以。llaṃ和kṣa則不計算在內。照他的說法,無論如何也湊不成四十七言,所以我不能遵循。

我在上面已經說過,四十七個字母決非微末小節。但是它牽涉的面太廣,我的論述只能簡而再簡。《大唐西域記》是一部非常重要的書,我們應當徹底了解其內容。有什麼東西作梗,我們就消除什麼東西。四十七個字母具體指的是哪些個,我們也必須弄清楚。我現在根據我上面的論述,列出玄奘所說的四十七言︰

  元音十二個[x]

  a ā i ī u ū e ai o au aṃ aḥ

  輔音三十五個

喉音 k kh g gh ṅ

顎音 c ch j jh ñ

舌 ( 頂 ) 音 ṭ ṭh ḍ ḍh ṇ

齒音 t th d dh n

唇音 p ph b bh m

遍口音 ( 超聲 ) 10個

y r l v ś ṣ s h llaṃ kṣa

     總共四十七個字母。

                            1990年8月8日



    注 釋



[i] 《大唐西域記》,《中國古典大系》22,昭和47年,頁63。

[ii] 《大唐西域記研究》,昭和17年,法藏館,上卷,頁139-140。

[iii] On Yuan Chwang’s Travels in India 629-645 A.D. London 1904, pp.153-154.

[iv] 上面引用的,都不求全。如有興趣,請參閱《大正大藏經》,84,日僧安然的《悉曇藏》、日僧淨嚴的《悉曇三密鈔》,還有其他日本僧人的大量著作。還可參閱近人著作︰饒宗頤︰《中印文化關係史論集‧語文篇》,1990年,香港中文大學;日本馬淵和夫︰《日本韻學史研究》; W.S. Allen, Phonetic in Ancient India等等。

[v] 《大正大藏經》,84, 372c。

[vi] 同上書,382c。

[vii] 同上書,54, 470c。

[viii] 《悉曇三密鈔》卷上之上,《大正大藏經》84, 721b。

[ix] 《悉曇藏》1,《大正大藏經》,84,373a。

[x] 主張十二元音說者,中國僧人中大有人在;而且在唐以前已有。這裡不詳細敘述。請參閱饒宗頤先生上引書以及日僧安然《悉曇藏》等書。因為多次出現,無法寫出卷數、頁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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