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丹霞山别传寺诗僧简述


2014/9/8    热度:419   

清初丹霞山别传寺诗僧简述
  海云诗派”的提法,首次出现在陈永正先生的《岭南诗歌志》(待刊手稿)里。此外,《岭南诗歌志》中还论述了“海幢诗派”。很明显,两个诗派是以诗僧所居寺庙来命名的。《岭南诗歌志》手稿把明末清初诗僧放置在历史发展长河中、广阔的时代背景上去探讨,注意到明末岭南遗民诗僧这个特殊的群体。在《诗歌志》之前,陈永正先生还出版过《岭南文学史》①,有关章节阐述了明末岭南遗民文学的历史。相关的成果,有蔡鸿生先生的《清初岭南佛门事略》②,对明末清初岭南遗民的历史勾稽考信,条分缕析,评定论衡;姜伯勤先生《石濂大汕与澳门禅史》③,解剖了遗民僧人的一个个案。他们的研究,对了解当时诗僧的内心世界与价值取向,非常有帮助。
  别传寺为韶关地区与曹溪、云门鼎立的名刹,无论从佛教传承,还是从文学创作,在清初岭南遗民诗僧中,其位置都是十分重要的。本文想在陈、蔡、姜等几位前辈开拓的视野中,把目光聚焦在丹霞山别传寺与清初诗僧的关系,试图能对清初岭南佛门诗歌创作群体的研究提供一点参考意见。
  一、《海云禅藻集》与“海云诗派”
  海云诗派得名之由,不仅因为海云寺,更因为有《海云禅藻集》。
  《海云禅藻集》四卷,清徐作霖、黄蠡编,收录释今无及居士等128位诗人诗作共1010首,其中诗僧60位732首。是集《凡例》第一条说:“是集颜曰‘禅藻’,《雷峰志》之一尔。禅者,既已声尘俱断,宁用文藻标其唾弃!癸甲之秋,天老和尚开法岭表,四方章缝之士,望光皈命。于是不二门开,才俊名流翕然趋向。斯集也,志一时之盛,见当日工文翰者,皆弃词藻而归枯寂,非入枯寂而又以‘禅藻’名也。观者毋因其名而反议其实焉。”④由此可知,《海云禅藻集》是当时围绕在天然和尚周围一批诗人所撰诗作的选集。这批诗人主要是由儒入佛的读书人,或祝发,或居士,皆皈依佛门。这些作者有领袖人物即天然禅师,有创作的群体即一批诗僧,有结集出版即《海云禅藻集》,而影响所及,至于广州海幢寺、丹霞别传寺。故我们视之为一个诗歌流派。
  我们对这个诗派当时诗歌创作情况的考察,一个重要依据就是《海云禅藻集》,除了因为这个集子是这个诗派作品选集,显“遗行”之“禅藻”,可以让我们较全面地了解他们的创作状况之外,还因为集中在各诗人作品前皆有小传,可以让我们看到诗僧们的生平情况,有利于评价他们诗作时知人论世。《凡例》曰:“集中仿《僧宝传》,人各详其姓氏里居,及出世因缘,或志其衣白时笃行豪举、挺然特立之慨,见入道之根器夙昔已具。或志其衣@①后行解相应,建竖不磨,而丛林之仪型千秋如在。所亟表者,尤以隐德密行,以垂彰劝见者,即一二言之内,想像其生平可也。”这些小传,对于今天追寻海云诗僧的事迹,已经成为吉光片羽。后人甚为看重:“考岭南时遗老轶事,以此书为最详”⑤。
  此集编排体例,以人为中心。“首冠嗣法诸禅师,如青原、南岳之鼎峙, 特标其住持道场,以别诸耆宿尊道法也。虽全集已出,采其一二,用志简端,非敢云选,犹登名岳者之首层峦焉。”⑥可见先突出禅师,显出有主次。至于居士之作,《凡例》则曰:“集中附以莲社诸居士,其人非亲觐天老人,夙称法喜之交,与曾以一大事因缘参询会下,概不之录。间或因父兄、良友引进,深切仰慕者,则亦无嫌于附见,非能吟之士,咸得预兹选也。”大概是尽量收齐与天老人有法缘诸人的辞藻。其选诗的取舍,也是以人为重而非以诗为重,编者主张“诗以人传,非人以诗传也。故平日工于吟咏者,多收之不以为滥,即词句有一二可采,而其人卓尔不群,亦节取不嫌其少。总之用志其遗行,非急表其遗言云耳。”这种重“遗行”的初衷,与选集诗歌的艺术标准相违,本来不是很妥当,但是在今天看来,反而多亏了从重人的标准出发,才使存录这个诗歌创作群体更为完备。
  二、丹霞山别传寺诗僧与海云诗派的关系
  现在看来,仅以《海云禅藻集》所收诗僧及作品,就称它是“海云诗派”的结集,可能是略显粗疏的。
  首先,天然和尚实际开创海云、海幢、别传三山,不分彼此。 汪宗衍《天然和尚年谱序》曰:“崇祯壬午间,天然和尚应陈文忠诸人之请,开法诃林,宗风大振。顾天然虽处方外,仍以忠孝廉节垂示及门,迨明社既屋,文人学士、缙绅遗老多皈依受具,一时礼足凡数千人,创立海云、海幢、别传诸刹。”⑦天然于康熙五年(1666)入丹霞主法席后,二三年居丹霞⑧。故知天然实即三山的大法师,三山诗僧的总首领。所谓“海云诗派”,与丹霞诗僧一样,在禅脉渊源上,应归属于天然禅师。故天然为首领的诗僧,作为一个群体,可以视为“天然诗派”。此派应含括海云、海幢、别传三支,三支分则可各别称,合则实即一派。换言之,称海云派、海幢派,离不开天然作为众望之首的渊源关系。故既有称海云诗派、海幢诗派,照理称“别传诗派”也能成立。
  其次,《海云禅藻集》所收诗僧的活动范围,不限于海云一寺。据各家小传, 今无阿字曾为海幢住持;今释澹归初住海云,继开辟丹霞,曾为丹霞住持;今壁仞千曾为丹霞侍寮,与澹归禅师同日付嘱⑨;今辩乐说戊申(1848)曾分座丹霞,乙丑(1865)老人示寂,继主海云、海幢两山;今湛曾为海云、海幢两山都寺;今二,曾往来匡庐、丹霞;今回曾随师往丹霞,寻升记室;今端曾随老人主法丹霞,推为龙护园主;今竹也曾随老人居丹霞精研道妙⑩;今老曾随(天老人)入丹霞,曾为丹霞记室;古电在老人住丹霞时行募江右;今四曾为海幢典客;今鸷、今普皆曾充丹霞化主;古正历居归宗、丹霞;古义新会人而出世丹霞;古证广西梧州人,丹霞出世;古易曾扶病往游丹霞;今身登具丹霞;今qiú@②居丹霞时尝为龙护园主(11)。此外,当时诗僧除频繁出入三山之外,还经常来往于匡庐栖贤、归宗,罗浮华首,潮州开元,赣州光孝,甚至肇庆庆云诸寺,西到广西,北上江西,东出浙江、福建,岭南岭北,广东广西。故当时天然一派岭南遗民诗僧,虽然大多时间在岭南三山,却有较大流动性,以一山为诗派之号,不易揭示这种流动的历史状况。
  所以我们认为,放在清初岭南的背景上看, 丹霞别传寺只是清初岭南诗僧天然一派中的重要支脉。它与海云、海幢作为同派三支,禅脉共承天然和尚,三寺诗僧互相来往密切、流通频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海云诗派或海幢诗派的共同特点,可以辐射或覆盖到别传寺诗僧。换言之,以三支中的任一支标名,都应包含其他二支,如称海云诗派,应当包括海幢派与别传派。三支分称既兼指其馀二支,合之应当称为天然诗派。   三、天然和尚对丹霞诗僧的影响
  天然和尚作为遗民诗僧的首领,其对丹霞山的影响,是广而深的。首先, 他解决了遗民诗僧心头的儒佛相斥的疙瘩。从这点上说,天然是丹霞诗僧心向的旗帜。
  《天然@③禅师语录》陆世楷序云:“昔者宣圣振铎于东方,释尊授衣于西土,一则意尽象中,一则心传教外,其皇皇焉牖世觉民之心,固异致而同归也。自儒术既衰,微言遂绝,缙绅缝掖之辈,高者攻于经学,卑者溺于文词,而圣贤尽性知命之旨,无复为之殚心矣。释尊诸祖乃以单提直指之说,示彼正觉,救此迷情,于是聪明奇特之士,厌迂儒之拘牵,乐禅宗之超脱,一言契旨,片偈投机,而所谓儒门澹泊,收拾不住者,张无尽以为达人之论,深有以哉。……夫是以从事诚明之学者,如濂溪尝师鹤林姚江,借涂葱岭,不啻冥心而求之也。”(12)这段话是对天然和尚由儒入佛的解读,也是对众多遗民诗僧心路历程的解读。蔡鸿生先生指出:“从明代中后期开始,意识形态领域出现儒释协调和融合的新现象。”憨山曾重提颜之推的戒律与伦理相通之说,认为“五戒”与“五常”相通,既然如此,“那么,由儒逃禅者也就可以超越’离经叛道’的心理障碍,理直气壮地皈依佛门了。”(13)儒佛本来不同而历来相攻,到天然时候,儒家士大夫修齐治平、忠君报国的理想无法实现,故而退逃于佛门。这原来属于无奈、难堪甚至为痛苦的选择,被“异致而同归”的观点解释成为合理的,也就为遗民的心理归向,找到了理论依据,解决了理想与现实的问题。正如陆氏所言:“本师天然和尚夙领儒宗,久膺祖席,身乘五衍,心入三摩,譬如洪钟万石有叩辄鸣,遥源千顷无挹不住。向在雷峰、栖贤、华首、诃林诸山,皆有语录行世,学人奉为津筏,宝若琬琰矣!”
  其次,天然和尚还是丹霞诗僧写诗的榜样。 陆世楷《天然@③禅师语录》序云:“nǎi@④者山灵初启,丛席旋兴,西堂澹公因南阳之旧基,开东林之新刹。祗园@⑤建,缁侣云臻。爰从丙午冬仲,奉本师以居焉。师则性乐岩阿,心悲尘刹,既得栖真之境,益弘乐育之怀。或策杖而陵峰,或披襟而笑月。苍松白云,岁见新篇;紫玉青螺,时闻佳什。盖已目击道存,无行不与矣。”天然在丹霞写了不少诗,其中初到丹霞时,曾应澹归之请为丹霞诗,因随足力所及成十二律(14),并命诸衲随意唱和。又据《天然和尚年谱》知到丹霞第三年,天然曾刻有《似诗》并撰自序说:“夫道人无诗,偈即是诗,故亦曰诗。然偈不是偈,诗又不是诗,故但曰似。”可见,天然和尚在丹霞时,有创作,有唱和,有结集出版,有理论主张。当时诗僧围绕在他周围,是不可能不受到薰染和影响的。
  别传寺与海云寺、海幢寺,甚至华首、诃林、栖贤诸寺,都是一个整体。 天然和尚的光辉普照诸寺,别传寺不但不例外,而且还以其独特位置,为诗僧提供了避难的地方。
  四、丹霞山地理位置与诗僧往来活动
  丹霞山因地理险要,是可以防守进攻的,因此,曾被当作避难所。 比如康熙十五年(1676年),萑苻遍地,到处掠杀,澹归乃致书天然,以丹霞险阻,贼望而生畏,未敢攻,请天然避乱(15)。除此之外,丹霞风景奇绝,也为僧人所乐于游玩,如前文所称天然之得真境。
  这里还要提出龙护园来说说。南雄,是出入岭南岭北的关口, 地理位置现得十分重要。追寻丹霞那段历史,不能不提到龙护园。
  汪宗衍《天然和尚年谱》康熙七年戊申(1668)下称:“冬, 南雄太守陆世楷阖郡诸宰官招入华林,时龙护园落成,为丹霞别传寺下院,和尚赋诗有’太守新修别院深,遥分祗树落城阴’句。”则知龙护园为丹霞山别传寺的分院(别院、下院)。澹归有《龙护园碑记》述其创建详情(16)。
  《海云禅藻集》今端传云,端“随老人主法丹霞,推为龙护园主。 龙护园乃丹霞僧邮居,雄州孔道,能接待十方云水。”邮居犹言邮馆,即客舍。今释澹归《遍行堂集》卷十《龙护园乞米引》说:“十方往来,理宜接待”,则知龙护园虽为丹霞山别传寺分院,但其功能主要是客舍,接待南来北往僧人的。《龙护园乞米引》又说:“龙护园为庚岭出入所经,大集院主素有道心,于行来僧一宿两餐之外,时有休息。”可见,龙护园位于出入庾岭的必经之所,主要是给来往于岭南岭北的行脚僧人提供食宿便利之所,它实际上成了一个“中转站”。
  今端有《题龙护园》诗,还可以看出僧人来到这里有归家的感觉, 得到一种很好的心理安慰:“岭云深锁一ān@⑥孤,路入丹霞暂宿@⑦。到粤渐探珠翠穴,出关先问凤凰都。天寒野岸呼猿yòu@⑧,烟雨荒林diào@⑨鹧鸪。暮鼓晨钟吾底事,几惊劳旅叹穷途。”(17)
  由此可见,作为别传寺分院的龙护园,实际上具有很大的凝聚力, 牵引着诗僧们的心,它帮助着别传寺去接引十方往来僧众。
  五、天然和尚诗境
  天然和尚(1608—1685),俗名曾起莘,字宅师,番禺人。法号函@③,又字丽中,号瞎堂,别号天然。少习儒典,曾于崇祯六年(1633)应试,后从道独出家为僧,传曹洞法券。崇祯十五年(1642年),移锡海云寺。顺治十年(1653),入主庐山栖贤寺。复回广东罗浮华首台,后改住广州海幢寺、丹霞别传寺。
  天然和尚不以诗名,而工于诗。诗,是天然心灵倾诉的媒介。他生当易代之时,常有无可奈何之感慨。他有《可以终隐》诗曰:“可以终隐,哀我后人。可以终默,谁迪先民?毋尚孤结,任其爱嗔。四众之式,不淄不磷。深心坚忍,尽未来身。”(题室中左壁)“内无系念,外无长物。一瓶一钵,一枝一笠。要行便行,要住便住。无愧古人,无欺后嗣。慎乃典型,永垂来sì@⑩。”(题室中右壁)(18)其所谓“先民”与“古人”,指高洁之士。就像其《紫芝歌》所说的“中有四皓者,采芝避秦世”,“富贵常多忧,贫贱乃誓志”(19)那样,又像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的伯夷、叔齐那样(20)。然而,他早年也曾取入世的态度,后来才彻悟佛法;也曾“仗剑走平原”,后来才“卖剑买黄犊,畎亩追羲皇”(21)的。于是,这个遁入佛门的儒者,依然关心着历史、社会与个体的生命,当然也关心着佛法本身。他并不是心如死灰的寂灭者,相反,我们在他的诗集中,可以扪抚到一颗滚热的、跳动的心,可以感受到深厚磅薄的感情。
  其《咏史十二首》诸作,与《老子》、《关尹子》、《孔子》、《颜回》、 《庄子》,以及《读大唐西域记十三首》等诗,可以窥见他作为儒者出身的诗僧,对古代文明、历史与社会的深切关怀。如《孔子》诗说:“尧舜禹汤文,直接尼山丘。原道本孚中,未发当何求。喜怒哀乐时,一簇破青眸。尚论古之人,机括能不谋。万sì@⑩有真诠,焉敢同悠悠。人伦百世师,我亦曾侧修。穷达各有道,体用宁相仇。顾言有国家,上下其率由。”(22)修儒而有不能用,故言体用相仇,穷达有别。其实,由儒入佛,有着一个价值观念的粉碎、重建的过程。“人伦百世师,我亦曾侧修”,可见其感情上对于儒家的依恋。
  然而,他终于皈依佛教。他的皈依,并非精神麻醉,也不是陶醉, 而是一个清醒的隐遁行为。他有《不饮酒二十首》诗,表明不光是守戒问题,而更像楚辞《渔父》所说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洁超卓。其五吟道:“世人笑我拙,有酒不肯斟。我笑世人狂,醒醉各失真。醉时醒时言,醒时醉时心。醒言不可道,醉心安足任。兀兀徒自为,言行互商参。往昔多醒者,被酒同醉人。醉心尚可易,醒亦非其伦。因醉乃有醒,尝被醉人嗔。嗔中我杂乱,益伤人醉深。”(23)表现出宁守拙而不趋狂,宁守真而不杂乱的高洁情怀。他是在借诗心表现出禅境,可视为自我修持的谨严。此组诗自然是模拟陶渊明《饮酒二十首》,故其末亦仿陶诗之有《止酒》而作《不厌酒》一首。大概是对于四方俗家信徒而采取的灵活态度。《不厌酒》序云:“渊明作《饮酒》诗,以《止酒》终焉,谓饮酒之不可。子(予)作《不饮酒》诗,益知醉中之趣,非饮者所得,故以‘不厌’终,犹远公之招渊明。丹霞亦以是揖诸高士,或当展眉以就。不信玉泉仙人,竟逊青州从事也。”(24)
  就写诗的出发点来看,天然异于其他诗人的明显表征是,很少应酬之作, 而绝大多数为抒写性灵。这样的诗,才合乎“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真诗标准。其用乐府古题写新诗,如《箜篌引》、《江南》、《薤露》、《蒿里》、《平陵东》、《长歌行二首》、《相逢行》、《陇西行》、《东门行》、《淮南王篇》、《蝶行》、《蒲生行》、《野田黄雀行》、《远游行二首》、《挽歌》、《古道曲》等诸目,用文人诗作旧题新作的《古诗十九首》,以及前后《秋怀诗》、前后《秋兴八首》、《写怀》、《杂诗七首》等,都是根乎情而苗于言者,缘情而发,毫无造作。正如《古诗十九首》序所言:“古人寄咏,不越君臣朋友,或悲迟暮,或伤捐弃,多记闺人,此作诗之体也。……当不作解嘲语耶。”其首篇写友情,“不识别离苦,宁畏死相思。乃知相思死,始知生别好。……生亦不想见,情教别到老。”真挚的别离之苦,难以排解,于此可见。拟古并非泥古,而是形式上有所因,而意境上有所创。用旧瓶装酒,传统的形式,自己的性灵。
  正因为以真情写诗,故在诗中可以看见天然的真情性,真人生。当然,天然之诗,又带上入佛道人的特征,即以诗来探讨人生的妙谛、抒写佛法的奥义。就像他在效陶之作《形影神诗》序中所说:“陶言贵贱贤愚,营营惜生,故极陈形影之苦,乃以神辩自然释之。予取形影各有所明,互相勖励,独原始要终,使毋滞于形骸生死,亦复毋疲厌于形骸生死。”在诗中探讨人生的哲理与趣味。天然也不少探讨佛理之诗作,如《栖贤舍利塔》、《海幢舍利塔》、《丹霞舍利塔》、《赞门人崔令婴居家事佛诗》、《题观音大士诗》,其中不少佛理禅机。这一类诗作,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归宗山籁一百四首》,可以与天然语录参看,因为其中表现了曹洞宗的法理。由此可见,其曾刻诗名曰“似诗”,自然是有道理的。
  天然诗风,可以“高古纯雅”四字概之。说其高古,是从情怀来说的, 形式由来高远,而情怀却横绝当代。如《写怀》,诗人的孤高情怀无有知音,“孤怀与谁论,经冬复历夏。”故而只有空想出神,“千里想神驹,买骨期旦暮。伯乐匪无衣,喷鸣非有数。”其对于时代和命运的认识,感觉到了不属于自身;其对于自我和个体生命的认识,感觉到了无可奈何。故选择佛门,安之若命。而诗,只是一种形式,那就是“有托成逋逃”,是心灵的逃遁。我们说其诗纯雅,是从诗法与意境上来说的。如《杂诗七首》,俱用寄托;《咏史十二首》,俱随事赋彩。而《梅花诗》一百二十首,《雪诗》一百二十首,都是于无诗处写出诗来的作品,正如赵翼所说,“作诗必此诗”(25),每一首都有这一首的情感内涵和信息储量。
  天然,爱诗而精于诗者,其于明末清初岭南诗僧的诗歌创作,影响可以推知。
  六、澹归和尚诗心
  澹归和尚(1614—1680),法名今释,字澹归,号性因、恬因、茅坪衲僧、 借山野僧等。俗姓金,名堡,浙江杭州人。亦自幼习儒,明崇祯间进士,官至给事中。南明亡后出家,投天然为师,承曹洞宗法脉。其诗文作品,主要见之于《遍行堂集正续编》。
  澹归与天然,都因为出儒入佛,而又融合儒佛。 在行为上显现出是一个隐遁山林的僧人,在理性上一个是消弥心头矛盾的智者。为《遍行堂续集》作序的沈@(11)日解为“理未尝分”(26),今辩则解为“三室师僧,殊途同归。非一非二,不即不离”(27)。这与陆孝山为《天然禅师语录》作序所言同致,可见这些僧人,都有融合儒佛的倾向。但其实,天然也好,澹归也好,都未能完全忘却国事,自然也不可等观儒佛。虽然为僧,总难平舒胸头之愤。澹归吟道:“法运当秋晚,能忘去矣吟。浊流嗟漏网,倦翮慰投林。曾许栖山癖,非关蹈海深。津梁宜左右,消息敢浮沉。……行即孤同愿,居仍负宿心。”(28)类似的诗如《遣怀》七十六首。于是,澹归之作,与天然一派诗僧一样,有着共同的郁勃慷慨之气。
  澹归诗作数量,较天然为多,那是有原因的。《遍行堂集》中, 酬答之作占去大半,大概澹归将文字作为与人交往的一种方式、一种媒介。诗在澹归的笔下,除了作为抒写情怀的艺术之外,更多的是被用作朋友同道之间心灵传通的媒介。为抒情,澹归则以诗作为内心婉曲之情的载体,或遣怀、或咏物、或赋感、或悼古、或述史,典型的如《遣怀》诗七十六首(29)。为应酬,诗成为澹归与人交往的礼仪形式,离别、相思、送往、迎来、祝寿、礼佛、唱和、酬答、凭吊、题咏,无不可以用诗。而这类作品,在《遍行堂集》中无处不有。
  但是,澹归的创作状态影响着他诗作的质量,是无疑的。在《俞右衡雪诗跋》中,他说:“吾近懒作诗,间为唱酬所迫,生枝败叶,杂tà@(12)并至。至付之一炬,如见湿烟。疑是杜子美赴江陵、还衡阳,衰相见矣。”(30)可见,为唱酬所迫,是他的无奈。集中以诗为实用文字居多,原因大概在此。
  然而,澹归是深明于诗的。他说“情者,诗之种。”(《俞右衡雪诗跋》), 虽然他自己做不到百分百的根于情、苗于言,却信为中肯之论。他主张“论交不独以其才,论诗必及其品。”(31)也即要以真心写诗。他认为要处理好道、才与言的关系,才以明道,道以才传。才分立功与立言。而言又有“以口为手”与“以手为口”之别。三者统一,方有如法海之波澜(32)。如有才学与胆识,那么,其功德与言,三者将可并有所成,何况诗乎?(33)他又欣赏诗的“矜贵”,其所谓“矜贵”,约略是“雅”“慎”“纯”三者的结合,诗能是,则如人之“别有凌霄之姿”(34)。他又承儒家诗学之“可以观”,早说诗歌的认识功能,说:“读其诗,可以论其世也。”(35)“诗者,喜乐之气所现祥也。”(36)他还赞赏中和之美,认为“清绝不寒,秀绝不纤。高绝不孤危,奇绝不刻削”的沈客子诗是上品(37)。
  澹归不仅明于诗,而且还善于诗。澹归诗作的风格,明显以疏快为特色。 澹归之为人,性格更为外向,待人接物,满怀热情。较之天然,不那么内隐深思,而更为豪放痛快。故诗情较直,诗味较清。所以,虽然在其集中,也能见老笔纵横之作,但大多数作品都表现出更为直抒胸臆的畅达。就像写梅花,澹归有《梅花兴》二十七首,都是即物赋诗,所谓状物者。与天然《梅花诗》相比,稍嫌着相,就是因为他写得疏快直白,不像天然之作那样空灵而深沉,幽远而超迈。
  由于澹归将诗文当作友朋同道交往的媒介,所以他在丹霞时候的日子, 诗歌的集体活动颇为经常。像集中赠送酬答之作,与孝山、融谷等人的唱和,与天然绕丹霞各种唱和,都可以证明这一点。天然与澹归都深于诗学,而又有一批诗人围绕在他们周围,因此,丹霞山别传寺是清初岭南诗僧的重要活动场所。
  余言
  丹霞山别传寺诗僧应当被看作天然一派总体中的一支。 天然与澹归无疑是旗帜性的诗人,他们影响了一批诗歌创作者。丹霞山别传寺开辟以来,以其山水胜景与佛教法乳,凝聚了岭南僧众乃至八方英才。正是“一朝成胜览,百代留逸兴。粲粲落唾珠,堂堂开笔陈。”(38)除此以外,丹霞山别传寺还曾以其重要位置,成为岭南诗僧的诗歌徜徉胜地和避难之所、南北往来的中转站,起过十分不可忽略的作用。所以,对岭南诗僧的研究,不能不对丹霞山别传寺有充分的关注。
  注解:
  ①陈永正主编《岭南文学史》,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
  ②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7月。
  ③姜伯勤“清初岭南禅学史研究初编”《石濂大汕与澳门禅史》,学林出版社1999年12月。
  ④《海云禅藻集》卷首。
  ⑤汪永觉《重刻海云禅藻集序》,《海云禅藻集》卷首。
  ⑥《海云禅藻集》卷首《凡例》。
  ⑦汪宗衍《天然和尚年谱》,民国三十二年排印本。
  ⑧参看汪氏《年谱》与蔡鸿生《清初岭南佛门事略》第八章《明清之际岭南佛门系年要录》。
  ⑨集中还有其《绕丹霞》、《初入丹霞奉书雄州因呈陆孝山太守》、《酬澹归法兄见赠之作》(随天老人在丹霞原注:时同付嘱)等可明行迹之作。
  ⑩有《龙护园书事》诗。
  (11)今求有在丹霞所作《礼澹归和尚塔》、《挽本师天老人》、《锦石岩》、《舵盘岩》等诗。
  (12)今辩重编《天然@③禅师语录》十二卷,又汪宗衍《天然和尚年谱》后附《天然和尚著述考》引录。
  (13)蔡鸿生著:《清初岭南佛门事略》167—168页,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
  (14)见《瞎堂诗集》卷十二。
  (15)参看蔡鸿生著:《清初岭南佛门事略》第八章“明清之际岭南佛门系年要录”,据《遍行堂续集》卷十《上本师天然@③和尚》。235—236页,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
  (16)见《遍行堂集》与陈世英《丹霞山志》。
  (17)《海云禅藻集》卷二,第二十四页。
  (18)《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16,499页。
  (19)《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16,499页。
  (20)天然和尚有《箜篌引》诗曰:“读书晤古人,将以娱心脾”,实即钦佩而赞成采薇而食的人生选择。其诗道:“北风何凄凄,吹我百衲衣。膏雨何霏霏,泽我西山薇。披衣可御寒,无俦终怨谁?登高眺远空,心与空俱驰。空里有江山,江山多是非。是非靡所穷,我心归无期。……”可见,其所归隐,内心深隐着复杂的感情。
  (21)《瞎堂诗集》卷二,《四库禁毁书丛刊》。
  (22)《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16,519页。
  (23)《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16,521页。
  (2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16,522页。
  (25)赵翼《瓯北集》卷四十六,有《论诗》说“诗文随时作,无日不趋新”“是知兴会超,亦贵肌理亲”“作诗必此诗,乃是真诗人”。天然梅、雪诗,如精工的美术小品,令人叹赏。《瓯北集》,乾隆五十六年刻本。
  (26)《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320—321页,沈序说:“天下儒与僧为二道,世出世间为二法。我儒以文章命世,传诸不朽;主丛席者一棒一喝,提唱宗风,而语言文字非所贵焉。如是则兹集也,又岂和尚之所重,而以区区之言重和尚哉。虽然,儒与僧道有一致,世出世间,法无殊归。知其故,是二是一;不知其故,是一是二。理未尝分,人人自分理耳。”
  (27)今辩《刊遍行堂续集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322—323页。
  (28)《龙护园午日书怀》,《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125页
  (29)《遍行堂集》诗之五,七言律。《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20—27页
  (30)《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489页。
  (31)《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373页,《坚素堂诗集序》。
  (32)《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374页,《光宣台集序》。
  (33)《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383页,《李赤茂集序》。
  (3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382页,《陆旷ān@⑥集序》。
  (35)《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383—384页,《滋树轩诗集序》。
  (36)《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384页,《汪氏三子诗序》。
  (37)《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8,386页,《沈客子诗集序》。
  (38)澹归《读孝山游丹霞五言古体赋答》,《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27,644页。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左衤右戒
  @②原字外毛内求
  @③原字上日下正
  @④原字外辶内西
  @⑤原字上羽下军
  @⑥原字上艹下奄
  @⑦原字左食右甫
  @⑧原字左犭右穴
  @⑨原字第去竹头去撇
  @⑩原字左“礻”右“上田下共”
  @(11)原字左日右皋
  @(12)原字外辶内鳏字的右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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