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潼六通北朝造像碑考释
2014/9/8   热度:218
临潼六通北朝造像碑考释
李 凇
陕西临潼县博物馆收藏有六通北朝造像碑,均出自县内各地。《文物》月刊曾公布了这批碑的详细资料及照片①。从这些资料来看,存在着诸多可疑之处,其主要疑点在于造像碑的宗教属性,即是否有道教内容及如何有道教内容的问题。《文物》所刊资料将这些造像碑描述为一般的佛教造像碑,并认为各碑造像均为佛像,仅称受到了道教影响。笔者对这些描述持怀疑态度,近年两去临潼县博物馆细观诸碑,果然发现其中有相当数量的道教造像,分布于六通造像碑。北魏有四 : 正始二年一、神龟二年一、正光四年一、孝昌三年一,另有一通虽无注年,亦可初步认定为神龟二年作。还有一碑之“下元三年“,其时代虽难以确指,但从形制及造像风格看,亦在北朝后期至隋初之间。以下按时间顺序逐一论之。对于《文物》未刊及误刊者,本文亦作补正。
1. 正始二年冯神育造像碑
该碑四面均造像 ( 图一 ) ,碑侧有词云:“……大代正始几年 ( 公元 50 5 年 ) 秋九月己巳朔廿六日甲午,真道民冯神育同邑二自人等,投委坛静,仲追真果,造立石像……”
四面的供养人题名共六类,计“门师”、“邑师”、“录生”、“邑子”、“道士”、“道民”。其中“门师”、“邑师”和“道士”处于最引人注目的位置。门师名为张明玉,其人史籍无载,右手上举提物 ( 铃 ?) ,载冠。“道士”一词在佛教初传中土时曾被用来指佛家僧侣②,但当道教再次兴起于北地时,佛、道两家各自专用称谓已是径渭分明,不再含糊。在陕西各地魏碑中,佛家称“僧”、“比丘”、“沙弥”、“佛弟子”,道家称“道士”、“道女”、“道民”,如耀县藏姚伯多造像碑、西安碑林藏田良宽造像碑。本碑造像主冯神育即为道民,这在发愿词中已点明,不仅是一般道民,而且还是真道民。何为“真道民” ?
北魏时期,道教由于流派繁复,本身十分不完备。《魏书·释老志》称,太上老君赐寇谦之《云中音诵新科之诫》二十卷,并对寇曰 :“汝宣吾《新科》,清整道教,除去三张伪法,租米钱税,及男女合气之术。”寇氏由此开始整顿北魏道教的混乱局面。成于太和二十年的姚伯多造像碑对此有载,其文云 : “当今世道教纷,群惑兹甚,假道乱真,群聚为媚,大道之少清虚为真③。”姚氏所愤慨的“假道乱真”现象,在九年后的正始二年当然还有,这就是冯神育特别标明自己是“真道民”的背景和理由。
从发愿文及造像人、供养人姓名得知,该碑由冯神育为首的一批道教徒及同邑二百余人共立,尚未发现任何与佛教有关的文字。从造像样式上,我们亦可得出相似的结论。陕西北朝时期的佛、道造像是有显著差别的,尤其是在北魏迁洛以后的宣武帝和孝明帝时期,逐步形成了比较完整的定制。一般来说,佛像为螺髻,着佛衣,双手结印,胁侍着菩萨装,戴宝冠。道像则束发着道冠,早期与佛像一样有髭无须髯,北魏后期开始领下畜须,着道袍,腰束宽带,双手或持羽扇或执莲蕾,胁侍真人着道袍,戴道冠,双手或合十于胸或持笏于前。早期胁侍跣足,北周后期至隋左右着履。佛像与道像这两个图像系统,一般不易混淆。
冯神育造像碑之正面主完之像,中尊面部已毁,旁刻有四字 : “此是太上。”二胁侍明显戴道冠。碑阴坐像束发,右手持扇。保存较好的为两侧小龛,像着道冠,束宽腰带,与北魏早期魏文朗造像碑及后来的田良宽造像碑之道像都十分相似。
因此,从碑文内容及造像样式两方面看,都足以证实冯神育造像碑的道像性质,而与佛教无关。
2. 神龟二年造像碑 ( 之一 )
该碑下部有发愿文 : “……天地万物……无为口太空先神仙……转轮割减……神仙奉师敬……开光口当今大魏世神龟二年七月戊寅朔廿日……真容辍……万代不……弥坚奋侠大催道北 日嘱……达通千福地……行天辍口顾儒生……太上君邑子兹 咸师徒普延年同畴三劫寿练身愿更仙……”
虽不可通读碑文,然上述文字已呈现出浓厚的道家气息,如“神仙”、“无为”、“真容”、“太上君”诸词。“真容”一词已在姚伯多造像碑上出现过。“太上君”应即太上道君或太上老君,乃当时新天师道和关中楼观道所奉教主。
另有几处值得注意的题名,碑之正面中部有“仙童”二人,此为罕见。关于“仙童”之传闻,可以在寇谦之的传记中看到④。龛外两侧刻二供养者,榜刻为邑师王口口和“仙”。
碑之造像,正面主龛为道像,着道冠,蓄须,左手持扇于胸。碑阴主像则为弥勒菩萨像,龛上有释迦、多宝并坐像及思惟菩萨像。
这是一通融道教和佛教为一体的双教碑。
3. 神龟二年造像碑 ( 之二 )
此碑未见发愿文与年号。
清嘉庆三年,陈树藩、阮贞豫在前碑 ( 神龟二年碑之一 ) 上刻有题跋 : 临潼三区石像,“一为正始二年造,二为神龟二年造。”此三碑被称为“三道士碑”⑤。陈阮二人题跋,当年或有文字为据,从造像风格上看,此碑亦应在神龟二年左右。
碑阳与碑阴的造像大致相同 : 坐像戴道冠,束腰带,蓄须,胁侍亦戴道冠。碑阳主尊右手持扇,这两面均为道龛。两则面中一为道像( 如主龛像 ) ,另一侧则为佛像 ( 高肉髻、着通肩衣,手作施无畏印 ) ,佛龛旁刻有“佛弟子刘法 ”,其下供养人有佛弟子和道民数人。由此可见,这通造像碑以道教内容为主,融合少量佛教内容。
4.正光四年师氏造像碑
碑侧发愿文共十行,主要内容为,大魏正光四年 ( 公元 523 年 ) 邑子七十一人等发心立石像一区。文中有很多佛教用语,如“同心乐三宝”、“龙华三会”、“如来大圣”等,虽未标明石像的宗教性质,但佛教的倾向性却比较明确。以下再看造像。
碑之正面造像为一坐二立像,头残,中为坐佛,左右为二菩萨。碑阴造像,中尊右手持扇,腰束宽带,二胁侍亦束宽腰带。龛之下方并有道民二人,此面为道龛。碑之两侧,也是一为佛龛一为道龛。由造像可见,该碑佛、道参半,乃双教碑。
道教造像碑在北朝常有借用佛教用语的现象,如耀县藏吴洪标兄弟造道教造像碑,其词云 : “道民吴洪标兄弟父叔,仰寻经文,内发慈心,敬造三宝。”还有耀县藏杨阿绍和杨楞黑造像碑,发愿文都有“龙华三会”之词。值得注意的,是临潼这通正光四年发愿文中提到了“佛道合慈”的观点,并将其归纳为“无为”。佛法初传中土时,尤其是东晋中叶以前,依附和汲取道教,如将涅译为无为。东晋孙绰《喻道论》云 : “夫佛也者,体道者也。道也者,导物者也。应感顺通,无为而不为也。”⑥至南北朝,虽然佛、道矛盾十分尖锐,但也有相互融合的一面,寇谦之并不赞同太武帝的灭佛行为⑦。南朝道教大师陶弘景晚年更是“两教双修”⑧,临终遗令,死后以大袈裟蒙首足,明器有车马。道人、道士并在门中,道人左、道士右⑩。这说明佛道的相融在当时比较普遍,并得到上层道教人士的认可。
该碑供养者姓名 . 除有一佛弟子为刘姓、一邑师为王姓外,其余皆为师性。因此,这是一通师姓家族所造双教碑。
5. 孝昌三年造像碑
发愿文过于漫愿,不可通读,可辨者有 :
……太上道君石像一躯 ( 碑断 )
……妙乐天宫口靓真道……
……道士田神……
……孝昌三年四月八日
其它各面可辨文字有 :
碑阴“太守庞口”、“道民放庞道口”。
碑侧“父道口”及母、妻、弟。
造像方面,碑阴为一坐二胁侍,坐像似蓄须,二胁侍着道袍,比龛即太上道君。侧面,一坐像与二胁侍皆有项光,为火焰纹,胁侍侧立,面向中尊,头戴道冠,手持笏。坐像左手持扇,戴道冠,蓄须。碑另一侧风化严重,似也应为道龛。碑阳造像为交脚弥勒菩萨,二胁侍亦为菩萨。因此,该碑是以道教内容为主,间以佛教内容的造像碑。
6. 下元三年造像碑
此碑曾被认为是唐代的佛教造像碑,所造诸龛均为佛像⑩。笔者认为此说不妥。
该造像四面四完,碑之正面为一坐像二胁侍。坐像有髻,作施无畏印,双领下垂式袈裟,结跏趺坐,应是佛像,二胁侍头戴花冠,着菩萨装,披巾交叉于腹部,跣足,为菩萨像。此面为佛龛。碑阴坐像头戴道冠 ( 图二 ) ,颌下有须,右手持扇,应是道像。其胁侍双手捧笏于胸前,着道袍、履,戴道冠,此面为道龛。两碑侧各有一龛,均为立像。其一为螺髻,作施无畏印,是立佛。另一侧立像戴道冠,左手持扇向下,有线刻须髯,为道像。从造像上看,此碑佛、道内容参半,为双教碑。
关于它的年代,我们从两个方面来考证,即风格样式和文字内容。该碑造像样式有一个特征十分显著,就是坐像 ( 佛像与道像 ) 均无座,像趺坐于龛之下缘,衣裙下垂至龛外,衣褶繁密,在龛内为浮雕,延至龛外为线刻,其外形共同构成一梯形,上窄下宽。此乃北魏后期至西魏时流行的样式。在此之前,无龛外之繁复的梯形衣褶,如正始二年冯神育造像碑及更早的魏文朗造像碑。此后,坐像有座并逐步独立而去掉下垂龛外之衣褶,如北周李昙信造像碑( 耀县藏 ) ,及西安碑林藏北周武成二年造像碑。又,胁侍菩萨的飘带于胸腹部交叉,造像头大但较瘦弱,碑身线刻画繁密,供养人高举荷莲于体侧,这些都足以证实该碑为北朝后期所作。同时,碑刻文字的字体为典型魏碑,这亦为有力估证。
该碑发愿文如下 ;
“夫形 生兮自然至真…… / 难侧形易是矣当今圣阴虽…… / 党泽减同哈生体善是以诸…… / 季味体道灵机 雕象珍故能达大福口 / 迁载之下元三年岁次甲辰朔八月十五日 / 仰为诸邑子等业达无像四面真容二 / 口曜秦土众外道一上愿皇帝天子王 /……愿先师七师前生父母邑子妃口 / 福地早 佛道 /”
其中与年代有关者为“下元三年岁次甲辰”。查国中正史,并无“下元”年号。若设为唐代“上元”之误刊,则有两点不符 : 其一是像式像风不合 ; 其二,唐高宗上元三年为岁次丙子,不是甲辰,唐肃宗上元年号仅两年,其后的代宗宝应元年为岁次壬寅。亦不合。因此,不可能是唐上元年号之误刊。然而,上元不可解,甲辰却可解。在北朝末期左右,有两个甲辰年,其一为北魏正光五年 ( 公元 524 年 ),其二为隋初开皇四年 ( 公元 584 年 ) 。我们有临潼的正光四年师氏造像碑作对照,它距正光五年( 甲辰年 ) 仅一年,显然二碑风格差距甚大,时间不可取。开皇甲辰距北周仅三年,其造像应与北周一致,下元三年碑接近北周风格,从时间上说得通,可取。
“下元”作为一个中国文化术语,有不同层次的含义。它既是道教术语,与宇宙生成及个人修炼的教义有关,又具体指农历十月十五日,还为术数家推算历法所用。术数家认为,一百八十年为“天地一变”之周始,其为三个甲子,分别为上元、中元和下元。中国的纪年与历法,更与政局关系甚大。北周大象元年 ( 公元 579年 ) 隋文辅政,“方行禅代之事,欲以符命曜于天下。道士张宾,揣知上意,自云玄相洞晓星历…由是大被知遇,恒在幕府。及受禅之初,擢宾为华州刺史。”又与人共议造新历,开皇四年撰成奏上,颁布天下⑾。这个张宾,在北周的废佛事件中起过重要作用,照理应属楼观教团,但道教的史籍中没有记载他的活动。身为道士又在道教重镇华山所在地担任刺史,并作为皇帝的朋友参与主持新历法的制定,是否会与“下元”有关呢?还有待于新资料的发现和饱学之士的指教。
注:
①⑤⑩赵康民“陕西临潼的北朝造像碑”,《文物》月刊1985 年 4 期。
②《法苑珠林》七六《咒术感兴缘》,宗密《盂兰盆经疏》下。
③韩伟、阴志毅“耀县药王山的道教造像碑”,《考古与文物》, 1987 年第 3 期,第 25 页。
④《魏书》卷一四《释老志》、《二十五史》第三册,第2507 页。
⑥僧佑《弘明集》卷三。
⑦同④,第 2505页。
⑧ 《 茅山志》卷十二。
⑨《南史》卷七六《弘景传》,《二十五史》第四册,第2875 页。
⑾《隋书》卷十七《律历志》中。《二十五史》第五册,第33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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