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鸠摩罗什传》:兼谈中国中古早期的佛教文化与史学(下)
2014/9/8   热度:225
八 异域的困境
长期以来,人们认为鸠摩罗什将大乘与小乘教义之间根本差异、以及前者的绝对优越性介绍给了当时的中国社会。以往的学者也不断提醒我们:只有当他抵达长安以后,中国的佛教界才开始对“纯正”的大乘教理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91]他们都毫不犹豫地强调他对小乘(尤其是他转向大乘时所放弃的说一切有部)所坚持的反对态度。有关鸠摩罗什的讨论也大都集中在他是如何成为一位中国佛教的“祖师”的,这位“祖师”和他在中国的弟子以及其他追随者在思想和宗派上的关系如何,以及他留下的翻译对中土的影响等等问题上。而对这些关系的重要性的认识常常都是通过从后来中国佛教发展的境况往前倒推而产生的。因此学界(特别是中国佛教研究界)普遍忽视了对鸠摩罗什来说更为关键的宗教实践与思想上关怀。而这些关怀在僧祐与慧皎的描写中却都有生动地展现。僧祐与慧皎告诉读者:这位外国僧人与他晚年所处的异域之间存在着一种心理上的隔膜。造成这种疏离的一个关键原因,就在于鸠摩罗什感到无法在中国再现能与其故土相匹的思想氛围,而只有在那种环境中,他的宗教热情与才华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下面的这段文字最为精彩:
(鸠摩罗)什雅好大乘志存敷广,常叹曰:“吾若着笔作大乘阿毘昙,非迦旃延子比也。今在秦地深识者寡,折翮于此将何所论。”乃凄然而止。唯为姚兴著《实相论》二卷,并注维摩。[92]上面的这一段让我们可以一窥鸠摩罗什晚年的心境。而这也是他享有巨大声望的时刻。鸠摩罗什“亲口”所表达出来的这种失望之情,以及传记最后部分所散发出的忧郁气息,与传记的前半部分他的半神形象、他人对他所寄予的厚望之间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地方是鸠摩罗什表示他要写出一本超越迦旃延子的大乘阿毘昙的愿望是无法再实现了,原因正是“秦地深识者寡”,缺乏知音所致。[93]在这里佛教史家所具有的敏感是相当惊人的。以当时罗什在教理上所具有的地位,一般的中土佛教徒恐怕很难会去想像罗什还会为了不能写出一部可以超越有部论著中的名作而感到无限伤感的。这种对佛教的“论”,尤其是有部的论著的重视是一个很特殊的宗教历史现象,而且一个中土的佛教徒和一个印度中亚来的僧人对佛教成就的看法会有很大的差异。在很多中土的佛教徒看来。能译出如此多重要的佛经就是无上的贡献了。但对于一个西域的僧人来说,翻译往往只是在异域不得已的工作,用罗什死前的话来说,就是“自以暗昧谬充传译”。可见对他来说,佛学的成就还是要以在印度中亚佛教寺院主义影响下所产生的标准来衡量的。而以此标准,只有写出论著,才算自成一家,没能做到自然让他不能释怀。所以传记一边列出罗什翻译的成就,一边却把他的心情描写得愈加失落。结合我前面讨论过的罗什与中亚佛教僧团的复杂情结的语境,这里罗什的自白就更显出意义。换句话说,即便罗什早已转向大乘,他心目中理想的听众依然是在他那被部派佛教所主宰的故乡。中土的佛教世界,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一个缺乏学术资源的“边地”或“边国”。难怪当罗什发现慧远所著的《法性论》超过他的预期时,要发出“边国人未有经,便暗与理合,岂不妙哉”的感叹。[94]慧皎的叙述还清楚地指出:虽然处于不利的环境,鸠摩罗什依然关注与说一切有部思想的论辩。比如僧睿的传记中提到,在完成《成实论》的翻译后,鸠摩罗什告诉僧睿,此书中有七处可破说一切有部的教义,而僧睿对这七处不问而解,让鸠摩罗什十分高兴。[95] 当然我们不能排除一种可能,那就是上面引的这段鸠摩罗什的话完全是僧祐和慧皎让他说的,但即便如此,那也反映了当时在中土特别是南朝的大乘佛教知识界在面临传入中土的有部论著的挑战之下所感到的压力。他们虽然了解了般若性空这种终极的真理,但却没有足够的技术性典籍可以帮助他们在具体问题上来全面破解拥有以“富邃恰备”著称之《阿毗昙》的教派对手。[96]以渊综广博闻名的《成实论》和《大智度论》等论著受重视都有这一层因素在内。所以转用陈寅恪有名的话来说,鸠摩罗什的自白即便是史家之编造,也有可贵的真史料在。
传记里所表现出来的鸠摩罗什内心的失望,还可以传中所引的一首据说是他写给法和(道安以前的一位同门,也是有部阿毘昙的提倡者)的五言诗中看出来。[97] 该诗据罗什传是赠法和的十首颂中的一首。僧祐与慧皎两人记录的版本各有细微变动,兹引如下:
《高僧传》:
心山育明德,流熏万由延。
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
《出三藏记集》:
心山育德薰。流芳萬由旬。
哀鸾鸣孤桐。清响彻九天。[98]
要对这首诗在罗什传的叙事中的作用有所了解,就应该诗作的含义入手。就我有限的了解,好像还没有学者对诗作者的身份真正提出过质疑。但这也是我们不能回避的问题。诗作者同时使用了来自古代中国与印度之文学传统的意象。诗歌描写的是一位犹如那停落在孤桐上的哀鸾似的佛教圣徒,他通过自己的德行和对佛法的传扬留下了巨大的精神遗产。诗中“哀鸾孤桐上”一句最为关键。按照当时的文学传统,“哀鸾”一词最直接的字面意义指的当然是“悲鸣着的鸾鸟”。但在早期的佛典翻译中,这一表达也被广泛采用来作为梵语“kalavi?ka”一词的中文对应。kalavi?ka 指的是一种犹如杜鹃一类有美妙歌喉的鸟,它的声音被用来形容佛的声音,是佛的三十二相之一。所以在中译佛典的语境中,“哀鸾”很多情况下其实并没有任何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悲伤”之义。[99]如果确实是鸠摩罗什作了这首诗,并以“哀鸾”表示“kalavi?ka”,那么他所表达的,有可能只是对佛陀之称颂,或象征着他自己也是中国佛教界一位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而不一定有太多的悲情在里面。但问题是这句话意象已是一种混合,如果“哀鸾”一词还可以说是用来表示佛陀的声音、因而不带有任何悲伤的意思,那么“孤桐”一词则很明显是中土特有的表达,而且带有明显的忧郁气息。所以这两个词叠放在一起时,“哀鸾”表示的就只能是首先进入我们脑海的“哀伤的鸾鸟”。一只哀婉的鸾鸟停落在一棵孤立的桐树上,其“清音”响彻九天,这样的情景使人立刻想起一个在当时广为流传的、有关鸾鸟的悲剧故事。南朝著名的文人和虔诚的佛教徒范泰,其生活时代和鸠摩罗什相去不远。范泰就写过一首〈鸾鸟诗〉。在诗的小序里,范泰提到了这个鸾鸟的悲剧:
昔罽宾王结罝峻卯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馐,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而映之。”王从其意。鸾睹形悲鸣,哀响冲霄,一奋而绝。[100]这个被囚鸾鸟的故事来源必定是域外佛典,但在被中土文人采用的过程中其意义又有了新的变化。[101]范泰哀叹这只鸾鸟因失去同伴而忧伤至死,评论说:“昔钟子破琴于伯牙,匠石韬斤于郢人。盖悲妙赏之不存。慨神质于当年耳。。乃一举而陨其身哉?” [102] 所以鸾鸟之死就像钟子期失去了俞伯牙而毁琴一样,是缺乏知音的结果。但范泰诗中还表示鸾鸟的不幸也是“外患难预谋”的结果。这首〈鸾鸟诗〉首句就是“神鸾栖高梧”,第四句为“清响中天厉”。最后两句是“一激九霄音,响流形已毙”。所以无论是意象还是用词,这两句都与前面那首被归于鸠摩罗什名下的诗歌有惊人的相似。只是范泰的诗对鸾鸟的悲剧表达得直接,而罗什的那首表达得较含蓄,在一丝哀婉之外,更刻意显现一种卓而不群的孤高。但这两个不同作者的诗放在一起就很容易察觉期间存在的互文性关联(inter-textual connection)。[103]虽然这种关联未必一定是谁受谁的影响,但至少说明当时已形成了以悲剧性的鸾鸟故事为中心或主要意象的特定文学主题。
根据上面这些文本证据,很明显,那首据称为鸠摩罗什所作的诗歌应该是充满悲意的,所以其所歌颂的对象也不是佛陀。那么,鸠摩罗什究竟是不是这首诗的作者呢?答案在我看来是否定的。从现存的大量鸠摩罗什翻译的佛典来观察,罗什似乎从来没有将“kalavi?ka”译为“哀鸾”,他更喜欢用的是音译“迦陵频伽”。[104]这样小心地避免使用传统中文译法,我想他是有意将“kalavi?ka”与中国神话中的“鸾鸟”、以及它所带有的悲伤意味区分开来。所以即使他得到他周围的文人同伴的帮助而下写这首作品,也不至于一反常态地突然采用他刻意避免的词汇。 这首诗在风格等个方面也决不像罗什本人或甚至罗什同时代人的手笔。[105] 尽管我们不知道在僧祐和慧皎将之收入其传记之前,这首诗是否已经被归于鸠摩罗什名下,但它似乎已经流传了一段时间。既然这首诗暗含着那个鸾鸟的悲剧故事,那么,为了让鸠摩罗什那“傲岸出群”却又倍感凄然的形象变得丰满起来,熟悉鸾鸟故事的僧祐与慧皎就很自然地只在十首诗中单挑出这首诗来为下文中出现的“折翮”之鸟的感慨作一有力的铺垫。
就像那只失去同类而受困于罽宾王宫中的鸾鸟一样,对鸠摩罗什而言,最热心接受他的大乘信仰的地方却是一片思想的荒漠,而他“决心”离开的世界却又是他实际上真正想要赢得的,这的确是不小的讽刺。而对这种带有讽刺的况味的表达手法是相当委婉的。在描写罗什生命的最后一刻时,僧祐和慧皎对鸠摩罗什的这种失落变得格外同情,所以不断用各种细节来显示罗什和中土的精神距离。比如当他病入膏肓时,那些他唤来服侍自己的,都是他的“外国弟子”。罗什要求这些“外国弟子” 念他给出的咒语来治疗他的疾病。[106]当意识到自己不再有可能痊愈时,他对众僧说:“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后世,恻怆可言。”[107] 和他前半生的超迈相比,此时真显得很无奈。甚至在他死后,居然还是由一位“外国沙门“来告诉中土的僧人,他们只获得了鸠摩罗什学识的一小部分。[108]
九〈鸠摩罗什传〉的形成与南北朝的佛教文化语境
从以上的讨论大致可以看出,完成于齐梁之际的一系列〈鸠摩罗什传〉通过叙事结构的安排和细节的精致化层层深入这一域外僧人的精神层面和知识取向以及和促成这种精神层面和知识取向的佛教世界的关系。尤其是僧祐慧皎能如此敏锐地捕捉鸠摩罗什内心的挫折感,使所塑造的形象与后来几个世纪中对鸠摩罗什的描绘方式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六、七世纪之际中国佛教界对鸠摩罗什留下的遗产的认识开始变得越来越极端化。包括吉藏(549-623)在内的一些佛教思想家,纷纷以鸠摩罗什所翻译的经典为依据,来把大小乘建构成水火不相容的两极,借此来阐扬自己的教义立场和主张。[109]同时由于译文的精炼流畅,罗什的译经的影响在整个世俗的世界也不断扩大。加上一些被认为是鸠摩罗什的弟子的名望抬升也有助于鸠摩罗什本人声望重新提高,比如竺道生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110] 所以对罗什加以大力称颂的传说也不断出现。例如,《鸠摩罗什法师大义》的序中就宣称鸠摩罗什出生时“圆光一丈,既长超绝,独步阎浮”。[111]《晋书》中记载的吞针故事也在公众间也颇为流行。在敦煌发现的材料中,有一份题为《罗什法师赞》的文献,赞文后有如下的颂诗:
证迹本西方,利化游东国。
毗赞士三千,枢衣四圣德。
内镜操瓶里,洗涤秦王惑。
吞针糜钵中,机戒弟子色。
传译草堂居,避地葱山侧。
驰誉五百年,垂轨西方则。[112]
这首赞文中的“内镜操瓶里,洗涤秦王惑”两句,因未见于现存的文献,无法了解是指鸠摩罗什的那一种神异的表现,至于“吞针糜钵中,机戒弟子色”则毫无疑问是在表彰罗什吞针的事迹。在《晋书》里,这个吞针情节强调的只是他的超自然的力量,说明不能完全用常情来度量。在敦煌的赞文中却明确地将此能力解释成为了让他的弟子克制色欲而使用的一种“方便”。在僧祐与慧皎的鸠摩罗什传记中,既没有夸大到形容其出生时有“圆光一丈”那种神异,也没有强调他为了“方便”而利用了超自然的手段。而是着力与刻划于鸠摩罗什的精神世界。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僧祐与慧皎能够勾勒出那样细腻而复杂的形象来呢?如果说这种特色得益于这些传记写作时代的佛教文化的氛围,那么中古早期的佛教文化和后来的阶段又有怎样的不同呢?简略的回答是:当时的佛教文化环境为僧侣史家去努力挖掘传记主人公的复杂性创造了条件。因为五六世纪之交的佛教史家虽然决不低估鸠摩罗什在佛教史上的重要性,却没有必要对其作“仰之弥高”式的理想化。这些史家能从一个相对平等的角度来看待这位人物。僧祐慧皎时代的南朝佛教界对最能代表鸠摩罗什教义立场的般若和中观思想也并不重视。[113] 这使他们没有后来的教内人士那种出于某种自身需要来维护罗什祖师地位的包袱。同时他们还生活在一个较为强调兼容并蓄的时代。种种佛教学派间的界限往往还很模糊。这样反倒提供了空间,让他们可以对他们描述的对象多一分同情。
前面的讨论已经提过,鸠摩罗什的权威在他在世之时并不是无人敢于挑战的。即便在他影响的巅峰期,不同意的声音依然很多。与他同时的佛教内部成员从他提倡的禅法是否纯正到他遵守佛教戒律的能力等各方面来对他加以质疑。他所具有的宏博的佛法知识当然让中国佛教界的领袖们对他产生了极大的敬意,但他们中的不少人看来并没有无条件地接受他的观点。甚至包括一些与罗什关系密切的合作者在内,他们对罗什的翻译虽然持赞赏态度,但也不忌讳指出其中的缺陷。吕澂就特别指出当时佛教界内部这种重批评的学风。例如,僧睿在为什译《大智度论》所写的序言中,就指出鸠摩罗什有限的中文水平对他的翻译造成的影响。[114] 在南方的慧远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鸠摩罗什在教理观点上的差异。他虽然向罗什表示请教,却并没有因此放弃自己的立场。[115] 至于对鸠摩罗什传译的著作,慧远也有自己的看法。比如他对罗什编译《大智度论》就不满意,称自己在其基础上进行的集要工作是“简繁理秽,以详其中,令质文有体,义无所越”。[116]至于他对与罗什所传的禅法,批评起来便更不留情面。
在来华的佛教僧人中,鸠摩罗什也不是唯一具有值得夸耀的佛教传承背景的。在他的时代,激烈地竞争甚或敌对都是佛教世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佛驮跋陀罗就是对他的权威提出最严峻挑战的僧人。于现有的僧传记载当中,到中土并和鸠摩罗什有过合作的西域僧人里只有佛驮跋陀罗是唯一和他关系公开破裂的。而佛驮跋陀罗恰恰是在各个方面和鸠摩罗什都旗鼓相当的僧人。从强调佛教传承的角度来说,他恐怕比罗什更多一层身份上的正统。罗什靠的是天才和特殊的家庭身份,但却因“趋新”而有被西域的佛教阶层视作特殊种类的嫌疑。佛驮跋陀罗则不然。从记载来看,他是有部寺院主义正统训练下的典范。罗什在中土的成功主要得力于他所提倡的般若思想与中土的佛教取向相一致,而佛驮跋陀罗的成功则与中土佛教强调宗教传承系谱的正统性有关。他对鸠摩罗什的理论和实践的不以为然和鸠摩罗什对佛驮跋陀罗崛起的声望的难以接受,除了教理上的分歧,恐怕更有心里上的原因在。[117]
佛驮跋陀罗和鸠摩罗什到中土的情况不同,他的确是在传道热情的驱使下,主动长途跋涉而来的,并于410年抵达长安。[118] 按照僧祐和慧皎的叙述,佛陀跋陀之罗之所以来到长安,就是因为听说鸠摩罗什在那里。[119]虽然最开始两人关系尚友善,但是他们之间的立场不同很快就显示出来了。南朝的佛教史家对此种紧张关系的把握是很敏锐的:
(佛驮跋陀罗)因谓什曰:“君所释,不出人意而致高名,何耶?”什曰:“吾年老故尔,何必能称美谈?”[120]
上引这段对话出现佛驮跋陀罗传中。佛驮跋陀罗的提问是很不客气的,而鸠摩罗什的回答明显是无奈而自嘲的。而事实上长安的统治精英也很快就发现了佛驮跋陀罗在教义知识方面的涵养以及他和罗什之间观点上的相左,所以当后秦太子邀请了包括鸠摩罗什在内的一些博学僧侣与佛驮跋陀罗进行教义方面的论辩时,便有意将两位域外僧人作为对立的两方。[121]教理方面的不同当不至于影响到鸠摩罗什在长安的地位,因为佛驮跋陀罗的观点在长安毕竟属于少数派。但在禅学方面,佛驮跋陀罗所具有的优势就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从五世纪早期开始,中土佛教界就开始将习禅看做佛教修行的一个重要方面。[122] 中土的世俗社会对禅修的推崇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这种实践和魏晋以来所流行的“安静”观念有很相近的地方。[123]和经法不同的是,禅法的传授必须有严格的师承关系,这是佛教寺院主义的要求所致。所以虽然唐代的禅宗将早期的禅定看作是“我执”的一种,却非但无法摆脱对师资系谱的强调,反而对之大加模仿,关键原因正在于此。但正如〈僧睿传〉中提到的,当时禅法的资源存在着严重的不足。[124] 而这种情况的改变的确是要归功于鸠摩罗什。据僧睿自己说,他在鸠摩罗什到达长安后六天就开始向其求教禅法的,并因此而“知学有成准,法有成修”。[125]他也是请鸠摩罗什“出禅法要(即《坐禅三昧经》)三卷”的人。从他的传记看,后秦的统治者最开始对僧睿的重视恐怕就和他精研禅法有关。[126]鸠摩罗什所提倡的禅法很快就开始流行。《晋书?鸠摩罗什传》说当时“沙门坐禅者恒有千数”。[127] 正是在这种氛围下,佛驮跋陀罗找到了自己最热诚的追随者。鸠摩罗什的禅法号称是“菩萨禅”,但实际上是把有部究摩罗罗陀、马鸣等诸论师的禅法书抄集凑合而成。[128]这很可能和鸠摩罗什好新说的取向有关。所以其可靠性在当时就受到中土佛教界慧观、慧远等重要人物的怀疑。[129]而佛驮跋陀罗则完全不同,他的禅法是从达摩多罗(Dharmatrāta)、佛大先(Buddhasena)等直接继承而来,在当时就被认为是正宗。[130] 所以他很快就后来居上,吸引了大批追随者,其中甚至包括像慧观这样曾和鸠摩罗什有密切合作关系的僧人。[131] 甚至在一封给刘遗民(慧远著名的俗家弟子)的信中,僧肇也对佛驮跋陀罗及其弟子修习禅法备加赞誉。[132] 此外,两人在个人操行方面的鲜明对比也会对鸠摩罗什产生不利。后者对佛教戒律公然的违反正和佛驮跋陀罗对修行的一丝不苟一样广为人知。既然禅修的主要目的之一还是为了实现自我约束,那么在赢得对自己所代表的“禅”的传统的认同方面,佛驮跋陀罗当然会更具有说服力。这或许也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不少以坚毅闻名的去西域求法的中土僧人都和佛驮跋陀罗关系密切,比如智严、宝云、法显等等。[133]
中古的佛教史家都没有明说鸠摩罗什是否直接参与将佛驮跋陀罗逐出长安一事。他们也没有就此公开谴责过鸠摩罗什。但是,虽然他不是当时长安佛教僧团的领袖,那些下令让佛驮跋陀罗离开的人却都是他的门人或和他关系密切的人。尤其奇怪的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鸠摩罗什曾像为他的门人道恒和道标辩护那样出面加以干涉。否则哪怕是有蛛丝马迹的证据的话,当时的佛教史家应该也不会放过,因为这涉及鸠摩罗什的声誉。事实上这样大的事件没有鸠摩罗什的默许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其实是以罗什为首的僧团组织和以佛驮跋陀罗为首的僧团组织的竞争。而拥有正宗禅法的后者显然更符合寺院主义的理想,所以开始对前者产生威胁。其实当时中土佛教界的一些重要人物就已经看出其中端倪并公开表示同情佛驮跋陀罗。慧远不仅公开派弟子到长安声援佛驮跋陀罗,而且还将他请到庐山传授禅数知识。这种同情并非只针对佛驮跋陀罗个人,而是更是维护佛教教团重修行的基本准则。这些支持对佛教界尤其是南方佛教界的舆论导向的影响是不容低估的。佛驮跋陀罗在南方佛教界从此开始产生很大的影响力。这种因素一定影响了僧祐与慧皎对这次冲突的认识。这一点从他们所写的佛驮跋陀罗的传中就可看出。而另一方面,这也可能为他们眼中的鸠摩罗什形象蒙上一层阴影。
如何将鸠摩罗什放到正在发展过程中的中土佛教模式里加以衡量,这也是影响到僧祐与慧皎对他的描述的又一因素。虽然他是后秦的国师,他的域外身份肯定会多多少少使他和长安佛教团体的日常运转、后秦宫廷的政治等等产生距离。也就是说,像鸠摩罗什这样的域外僧人在中土的佛教环境中处于一种特殊的位置。由于他们来自于公认的佛教的中心,所以具有中土僧人无法取代的权威性,另一方面他们又不能算是中土佛教组织的真正成员。这种不即不离的特点的确会造成对他们评价上的困难。但是我们也可以发现中土的佛教史家日益倾向于用自身建立起来的标准来对域外的僧人进行评价。这种标准有其自身的特色,和中亚印度的佛教内部所采用的评判标准不尽相同甚至相差甚远。所以南北朝的佛教史家,尤其是慧皎,只将鸠摩罗什描写成佛教传承中一位成功的教义传播者,一个“才俊明义”的法师,而不是像有些现代的研究者想像的那样,是位至高无上的人物。鸠摩罗什临死的那一幕也可以证明这一种评价。不仅鸠摩罗什本人不觉得他达到了在佛教义理上集大成的自我期许,他在僧祐慧皎的笔下更不被算作是佛教实践的最高典范。或者说他还不够格成为真正的“师”。在我看来,僧祐和慧皎把这种“师”的荣誉留给了修行上被认为是毫无瑕疵的道安、慧远以及法显这些“本地群英”。
十 作为史学作品的〈鸠摩罗什传〉
在中国中古时代的历史写作中,有关佛教高僧的传记是一项重要的发明。如何在表达佛教理念和遵循中土固有历史写作传统之间寻求一种平衡,是僧人史家必须面对的挑战。这其中如何描述域外僧人的生平则更费斟酌。包括僧祐和慧皎在内的绝大部分中古佛教史家都没有了解域外世界的直接经验,所以必须依靠传入中土的佛教和其他域外宗教文化典籍中的描绘,以及来自于域外僧人和中土求法僧人的记载和传闻,来想像域外僧人成长的环境以及他们在宗教上建立声望的过程。从这些方面上来说〈鸠摩罗什传〉具有非常重要的示范意义。这部传记在史学上的特点是十分突出的。要全面讨论这些特色必须将它和其他僧传以及《史记》《汉书》等中国经典史学作品的叙事方法相比较,这也有待专文论述,而我在这里只能先提供一些简要的观察。
僧祐慧皎以鸠摩罗什的智慧及智慧所引发的人物内心和外部世界的反应为贯穿全传的主要线索,以他和西域中土的佛教群体之间的复杂关系为背景来说明这位重要人物的生平以及他在佛教历史传统中的定位。用精心安排的叙述结构,他们揭示出鸠摩罗什即天才又软弱的个性,并以此来微妙地揭示宗教上知行之间的紧张关系。尤其了不起的是他们能从中土僧人的立场来把握一个域外杰出僧人所可能面临的精神困境,以一种批评却又不失同情的态度来对待这位宗教人物的瑕疵,这种细腻的写法在古代中国的史学写作中几乎可说是很罕见的。同时这一部传记就像这一时代产生的高僧传记中的其他一些例子,处处体现出两种文化和史学传统的影响。传记中首先有意识地借鉴这类来自域外的文化资源,但是这种借鉴又常常不露痕迹地和中土自身的史学写作传统相融合。域外的文化资源包括印度佛教文学中的譬喻(avadānas)和圣徒传记,以及其他佛教经典中的各类故事。这些作品在南北朝已渐成为中土自身的传记模式之一。[134]除了在上文中已经讨论的过的那些例子外,我们如果对照玄畅所撰的〈诃梨跋摩传〉中的《成实论》作者诃梨跋摩的形象或者《付法藏因缘传》中马鸣的形象,那么就会发现僧祐慧皎笔下的鸠摩罗什或多或少有这两位佛教智者的影像。[135]比如鸠摩罗什和马鸣一样的辩才无碍。也一样的因为声名而使自己成为强国求取的对象。尽管事实上前秦对龟兹的战争决非因为鸠摩罗什而起,[136]僧人史家却用这种微妙的比附来达到多重的目的。马鸣在中土名声的造就,本来就和罗什的提倡有关,所以把罗什处理成具有马鸣式的命运就好像将罗什真正觉悟的时刻描写成《放光经》的一个场景一样是对罗什贡献的一种提示。同时这也能将罗什这位西域最重要的僧人和道安这位中土佛教传统的奠基者结合在一起,因为当时佛教界普遍认为道安对罗什的推重是促成这次战争的远因。
但是传记对佛教文学表达的借鉴并不因此而使得〈鸠摩罗什传〉成为一部仅有理念的圣徒传(hagiography),[137] 因为这些借鉴大都服务于传记作者预先设下的一些对鸠摩罗什生平的特殊构想。这种构想几乎一以贯之的方式在文中层层递进。如果我们把慧皎版的〈鸠摩罗什传〉和〈道安传〉放在一起对比就会发现这两个传记都有很强的贯穿全传的解释框架,但是在叙事上却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模式。和鸠摩罗什那种从生命的一开始就充满不凡的景象正好相反,道安的生涯是从卑微开始的,在田野里劳作,甚至连相貌都不入人眼,但却能一步步呈现出伟大的宗教感召力。这种在平凡中见出神圣的模式被僧祐和慧皎等南朝佛教史家发展成一种对中土佛教宗师的特有的描述方式。后来《六祖坛经》中惠能的形象正是步其后尘。而鸠摩罗什的传记中这位当代的舍利弗却并未因为他的不凡而逃脱自身性格和外在命运的阻碍,这是非常有趣的对比。〈鸠摩罗什传〉中存在大量编造的部分,甚至连看起来很有历史依据的部分,比如他在凉州的经历,也都有特意编排以形成某种效应的嫌疑。以实证为主的学者遇到这类情况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这些内容对我们了解鸠摩罗什没有什么帮助,但事实恰恰相反。因为对佛教经典中的叙述和神异的借助都成为作者进入描写对象心里层面的途径,这往往是依靠中国传统史学方式难以实现的。这也是佛教对当时史学的一种影响。我们可以拿僧祐慧皎对传记中超自然因素的处理来加以说明。本来在宗教传记中出现奇迹与预言可以说司空见惯。怀有鸠摩罗什时围绕耆婆所发生的奇迹,鸠摩罗什之遭遇魔波旬等等表面上都属于这一类,但实际上作者都在利用这些手法来捕捉鸠摩罗什的自我认识与公众对他的认识这二者之间的互动。传记中除了提到鸠摩罗什的洞察力之外,没有任何“吞针”一类的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的变化伎术。这也很可能说明至少在鸠摩罗什这个例子上,僧祐慧皎并不认为这种渲染对了解罗什是有帮助的。慧皎对预言的处理更显现出中古佛教史家对佛教实践的思考。传中的两则预言并不是被用来作佛家因果论式的判断,而是试图让读者看到一个佛徒所面临的选择以及它们可能带来的后果,在这里鸠摩罗什依然是行动的主体。他的个性与所处的环境决定了他所做出的选择,而这些选择又导致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在这些意义上,我们应该说,僧祐慧皎的意图与其是塑造一个符合佛教理念的形象,不如说是寻求对一位与他们自身的身份认同和历史密不可分的人物的了解。所以他们的这种努力,是一种史学意义上的努力,而非仅仅是写“劝善”式的圣徒传的努力。他们将鸠摩罗什的成就与遗憾并置,为的应该是解答他们心中的困惑,但这种解答是非常具体的,也就是说,适用于鸠摩罗什的解释并不能适用于其他人。通过对鸠摩罗什一生的成功与失败作出这种“真实”的表达,大概就是慧皎对他心目中“不刊之鸿笔”的一种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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