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傀儡目连探略


2014/9/8    热度:1438   

目连戏是我国戏曲形成过程中最早出现的剧目,也是国内最有影响的戏剧文化形态。戏剧界泰斗张庚先生曾指出:“目连戏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在中国戏曲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如果把目连戏研究清楚了,对南戏起源问题,甚至戏曲的起源问题,会有很大帮助。” ① 泉州是南戏发源地之一,要研究泉州南戏,离不开研究泉州的目连戏。泉州目连戏向来是由提线傀儡戏搬演的,到20世纪20年代,始有人戏--打城戏搬演目连,而打城戏的目连,也是借用傀儡戏的本子。故研究泉州目连戏,主要是研究傀儡目连。对泉州傀儡目连的研究,我们起步较晚,资料积累也少。好在近几年来,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搜集到11种晚清时期民间傀儡班社的演出脚本,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可贵的原始资料。我们借助这些本子,结合近年来泉州木偶剧团老艺师们为教学与提供内部研究参考而整理演出的全本目连戏,以及有些热心的同行在农村进行田野调查所获得的资料,使我们对泉州傀儡目连戏,在内容以至艺术形式上所具有的特色,有了较为明晰的认识。泉州傀儡目连戏,是全国目连戏的一个支派,从总体看来,与各地目连戏似乎大同小异,但某些方面却独具特色,自呈异彩。研究泉州傀儡目连戏,必须把它放在全国目连戏这个大家族中加以考察。本文试图对泉州傀儡目连戏与我们所掌握的有限的各地目连戏作个粗略比较,从而对其形成与发展,略加探讨,与同好们切磋。
  一、从目连故事到目连戏
  目连故事源于印度佛经,但在中国流传的却是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民情风俗,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中国目连故事。
  目连尊者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最早记述他救母故事,是西晋竺法护翻译的《佛说盂兰盆经》,情节很简单:
  目连始得道,欲度父母乳哺恩,见其亡母于饿鬼中,不见饮食,皮骨相连。目连悲哀,即钵盂盛饭,往饷其母。母得钵饮,食未入口,化作火炭。目连驰还,具陈此事。佛言:汝母罪深结,非汝一人所奈何,当须藉众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脱,可以七月十五日,为七世父母厄难中者,具饭五果,汲灌盆器、香油、床褥卧具,尽世甘美,供养众僧……七世父母、五和亲属,得出三涂,应时解脱,衣食自然。
  此外,在别的一些佛经中,也有类似记载。这部佛经的义旨,宣扬的是“孝道”,它和中国儒家的“孝亲”思想很贴近,有的日本学者怀疑它是中国人创造出来的所谓佛经。② 此种怀疑,不无道理。这种现象是佛教中国化过程中所常见的,正如范文澜先生所指出:“佛教在外国,宗教势力超过政治势力,但在中国,不论帝王如何尊信佛教,帝王终究要依靠儒家礼法来统治人民,佛教徒如不适应中国社会的传统惯例,使佛教汉化,在不抵触儒家伦理道德的情况下,进行宗教活动,而企图传播完全外国面貌的佛教,也是不能立足的。”③ 继 《佛说盂兰盆经》之后,目连故事又有所发展。成书于7世纪的敦煌写本佛经《佛说盂兰盆经》中,目连是定光佛时代的人,字罗卜,罗陀国人,母字青提。罗卜远行,嘱母设食款待来家之宾客。母悭吝,不肯施舍,又怕罗卜回家不好交待,故意将菜蔬弄得满地狼藉,表示宴请了宾客,以蒙骗罗卜,因而死后坠入饿鬼道,受到责罚。后面救母情节与《 佛说盂兰盆经》略同。此时故事的发展, 说明了目连之母坠入饿鬼道的缘由。随着佛教的进一步向民间传播,出现了俗讲、变文、说经等说唱形式,把玄奥的佛教经典通俗化,目连救母故事成为俗讲、变文的重要内容之一。在敦煌变文残卷中,可以看到《目连救母变文》、《目连缘起》、《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等多种残本。据郑振铎先生见到存于英国伦敦的《变文》本,故事较为完整。它叙写:
  佛弟子目连借佛力,在天堂见到了父亲,却不见母亲,佛告诉其母在地狱。目连历遍地狱,都找不到母亲青提夫人。狱主告诉他:“三年已(以)前,有一青提夫人……今在阿鼻地狱中。”目连依仗佛力,腾身下到阿鼻地狱,开了狱门,问到第七隔,才找到母亲。目连见母在狱中受苦,欲以身代母受罪而不可得,又腾空往求世尊。世尊说道:“汝母生前多造罪孽,非我自去救她不可。”于是,领八部天龙到地狱,放光动地,地狱全被破坏,一切罪人皆得生于天上,唯目连母却因罪根深结,坠入饿鬼道,累日经年受饥饿之苦。目连无法救她,遂到王舍城次第乞饭,回到母亲那里。但青提夫人食未入口,变为猛火。她要喝水,目连到恒河沙取水,夫人近口,便又成了脓河猛火。目连又再求如来,如来告以“七月十五日,广造盂兰盆,始得饭食”。目连母食了饭以后便不见了,如来说她在王舍城中变为黑狗。目连蒙佛指示,托钵持盂,寻觅阿娘,至一长者家门前,见一黑狗捉他的袈裟,衔着即作人语。目连引阿娘往于王舍城中佛塔前,七日七夜转诵大乘经典,忏悔念戒,使阿娘退却狗皮,还得女身,一往仰前刃利天受快乐。
  在俗讲里,目连救母故事情节比佛经丰富多了。约于北宋时,《变文》经过 《谈经》、《浑经》发展为《宝卷》,目连救母故事愈来愈中国化了。在《目连救母三世宝卷》中,目连已成了傅员外的儿子,并开始由神变为人了。北宋末叶(至迟在崇宁三年,公元 1103 年),目连故事已由说唱形式衍化为戏剧形式。其时北宋都城汴京已出现了连续七八天的《目连救母》杂剧的演出。④ 这是中国最早出现的一个戏剧剧目。七八天的演出,不可能全是搬演目连故事。所谓“杂剧”,当然还有各种杂耍伎艺,和“务在滑稽”的各种戏谑、调笑节目穿插其间。但既标明是“目连救母杂剧”,自然是以目连故事为主了。中国戏剧从孕育到形成之初期,就出现这样大型剧目,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件大事。差不多同时,金院本也出现有《打青提》的剧目,具体情况虽不得而知,但说明“目连杂剧”的演出已不是孤立的现象。到了明万历初年,安徽祁门人郑之珍,在民间流传的杂剧、变文、宝卷基础上,加工、改编成为能演三宵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至此,目连戏文基本定型。清乾隆年间,词臣张照奉敕在《目连记》 基础上重编为 240 出,能连演十天的《劝善金科》,但只能在宫廷中演出,影响不大。
  在民间,自宋元以降,目连救母戏文的演出,更是遍及全国各地,尤以南方诸省为盛。泉州傀儡目连戏,以其自具的特色呈现在全国五彩缤纷的目连戏艺苑中。
  二、从闽南佛道法事科仪目连到泉州傀儡目连
  提线傀儡戏是一个古老的剧种,古称“悬丝傀儡”,南朝梁代称作魁縗。 《旧唐书·音乐志》载:“窟縗子,亦作魁縗子,作偶人以戏,善歌舞。本丧家乐,汉末始用之于嘉会。”南宋末年、傀儡戏演出已有相当规模,搬演门类繁多,有“烟粉、灵怪、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 ⑤ 泉州傀儡戏演出题材,袭南宋傀儡戏路子,以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为主,间亦少数神仙道化故事。形成于明代的 42 部“落笼簿”,除《观音修行》《湘子成道》和《四海龙王贺寿》外,其余 39 部即是自西周至明初的历史故事,衍化成一部通俗的、形象化的古代中国通史。除此,它又沿袭“本丧家乐”的老传统,在殡葬、普度、祀神、祭奠等场合演出目连救母故事,被称为“傀儡目连”。泉州傀儡目连戏总簿虽然到了清道光年间才作大规模演出,但在此之前早已有零散的演出,明代“落笼簿”中之《四海龙王贺寿》即是其中之一。清道光年间目连总簿的演出,是原有零散目连的串连、集结。重泉州傀儡目连戏演出,与当地佛道法事科仪目连有着密切关系。唐宋时期,闽人重佛崇道。《宋史》载:“其(福建)俗信鬼尚祀,浮屠之教。” ⑥ 《八闽通志》称;“闽俗好巫尚鬼,祠庙寄闾阎山野,在在有之。” ⑦ 福建寺观的数量 “至宋极矣,名山胜地,绀宇琳宫,罗布郡邑。” ⑧ 宋吴潜曾说:“寺观所在不同,多为所占。湖南不如江西,江西不如浙江,浙江不如闽中。”⑨ 然而八闽佛道之盛,尤以泉、莆为冠。泉州自五代至宋政局较为稳定,海外交通繁盛,经济有长足发展,上层统治者大力推崇佛道,兴建宫观寺庙,编辑道书。在这种重佛崇道的氛围下,从寺院到民间,频繁举办各种大小型的法事活动。其科仪节目中,都以演唱目连救母故事片段为其重要内容之一。闽南广大农村中佛道法事科仪,我们尚缺乏深入调查,这里借助三份调查材料,藉以略窥其概。
  其一,1998 年刘浩然先生曾访问过晋江东石型厝村道士世家林光田等人(林家祖上十三代均操道士业),了解晋江道坛演出情况。据现年 73 岁的林光田介绍,晋江道坛科仪分文打城和武打城两科(或文武打城二科合一,称文武打城)。武打城主要内容是演李世民入冥受勘,并游地府,目睹地狱诸般苦刑惨状,后“破狱”,由赦官宣读赦书,赦出冤魂屈鬼。接着打文城,演目连故事片段,常演的《双挑》大意是:天仁府埠阳县王舍城傅府傅罗卜父傅相,受粮二千石,善心布施,盖斋增馆,造化缘桥,每年春秋二度贩济孤贫。祖上七代持斋。傅相死后升人天堂,逍遥快乐。罗卜之母刘氏世真,不遵夫遗训,背子开荤破戒,亵渎神明,拆毁斋僧馆,焚烧化缘桥,死后坠入地狱。罗卜得观音指点,将经、母整备一担,往西天参谒世尊,请法入地狱救母。又有雷有声,其人原是金刚山强盗,经佛点醒,放下屠刀,饭依佛门,欲与罗卜同行,往西天求佛救父,约在十里亭相会。罗卜先到十里亭,不见雷有声到来,救母心切,题诗壁上,告知师兄他已先行。两人先后历经黑桑林、火焰山、流沙河、寒冰池等劫难,后又遇虎挡道。罗卜道行高,继续西行。雷有声道行不足,返回普陀山再修行三年。最后“天尊破狱”,放出受冤亡魂。《双挑》一出,已包括了目连救母故事的绝大部分内容,和现今泉州傀儡目连戏大抵相同。
  其二,英国牛津大学汉学家龙彼得教授在《被遗忘的文献》一文中,描述明代以后现存的闽南方言文学,其中说到法事戏。他说:“法事戏是由道士或和尚为超度死者灵魂而举办法事时表演的……涉及道德说教的戏不是在台上而是在地上,包括《目连救母》、《三藏请经》、《孟姜女》和《朱寿昌》等片段。”⑩这里龙氏所说漳州法事科仪节目,和泉州地区是一脉相承的。《目连救母》、《三藏请经》至今保留在泉州傀儡戏中;《孟姜女》、《朱寿昌》则保留在泉州梨园戏中。
  其三,新近叶明生、刘远二位先生,在漳平对农村道坛作田野调查,发现道教闾山派道坛在超拔非正常死者的《功德忏灯科》里的一个重要科仪,是一种仪中演戏,以戏代仪的法事形式,其科仪本称《地狱册》,包含有道坛演出的《目连救母》戏文及《唐僧请经科》(又称《请经迎经科》)、《太子游四门》等科仪性剧目,从中透露出某些具有目连戏原始形态的信息。据查漳平进庄村林氏福兴坛承传的历史,这种道教目连戏的肇始年代,至少不晚于元末明初。漳平地缘历史上归属漳州府,漳平道教目连戏是以闽南语演出的,所以说它是属于闽南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
  晋江(泉州)、漳州、漳平一线闽南方言区域,道坛科仪演出活动的一个共同点,都以目连救母故事的片段为主要节目。此外还有《三藏请经》(即后来之《西游》)、《李世民入冥》 等戏文,而这些正是泉州傀儡《目连》总簿所涵盖的内容。漳州道坛《目连救母》详细内容,我们尚不清楚。从漳平、晋江的道坛 《目连》看来,漳平地处山区,交通不便,比较闭塞,所演节目呈现一种较原始的状态;晋江近海,水陆交通畅通,与外界接触多,演出的节目易于接受外来影响,或随着观众欣赏水平的提高,而要求有所发展、创新。泉州傀儡目连戏的形成,显然与闽南佛道(特别是道教)法事科仪目连关系至为密切。泉州傀儡目连总簿第一部《李世民游地府》,当与晋江道坛 《李世民入冥》有一定联系;晋江道坛《目连》中有雷有声这一其他地方《目连》中所未见的人物,其创造目的似乎是为了加强节目的故事性,以雷有声中途动摇、退却,来反衬罗卜的决心,一往直前。泉州傀儡目连戏之有雷有声这一人物,当即来源于此,但却有新的发展,增加了《龙女试雷有声》这一节目,于是观音对雷有声的考验,不仅仅是路途险恶,还加上一层“色欲关”,这样更有利于刻画人物,也使戏剧情节更加跌宕多致。泉州傀儡目连戏就是从这种发展变化中,游离出佛道法事科仪,而向纯剧形态发展。尽管它仍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毕竟已经是具有严格意义的戏剧形态了。它在长期的流传演出过程中,经过艺人们的精心创造、并不断接收外来戏剧的影响,形成了自成一格的傀儡目连戏。它既有与别剧种目连戏相同、相近的故事情节、人物、道白、唱词,又有自己独特的关目、人物、称号、地名,从而显示了自身的鲜明特色。
  佛道法事科仪目连故事,基本上是以佛经、变文和宝卷中的目连故事为主要依据。泉州傀儡目连戏,亦无出其右。主要情节简述如下:
  傅罗卜(目连)及其父傅相,敬重三宝,斋僧布施,拯恤孤贫,盖斋僧馆,造化缘桥。傅相死后,妻青提(刘世真)受奴脾金奴、兄刘贾唆使,遣子外出经商,在家开荤破戒,革逐僧尼,拆毁斋僧馆,焚烧化缘桥。比及罗卜返家,为隐瞒真情,刘世真说谎发誓,终如其誓,坠入地狱受苦。罗卜荒郊守坟,被强盗劫持上山记账目。观音点化,强入皈依佛门,收为罗汉,并指点罗卜挑经上西天拜谒世尊,请法入地狱救母。强盗头目雷有声愿与罗卜结伴,上西天请法救父。途中观音与龙女分别试探罗、雷二人,结果罗卜心坚意诚终抵西天,雷有声道行不足,返回普陀继续修行。罗卜拜见大佛,佛赐名大目健连。目连登禅立定,见父在天堂享乐,母在地狱受苦,立志救母。世尊赐给锡杖、芒鞋,助其腾云入地狱,敲开狱门。目连经历血湖、椿碓、火烘、刀斫、铁磨诸地狱,皆未遇其母。直至森罗殿,恳求阎君许其代母绕枷受刑。时观音奉玉皇命前来雪狱,终于法外开恩,赦免刘世真罪过,目连全家升入天堂。
  从整个故事框架看,显然是由佛经、变文演绎而来。其故事内容、结构方式、演出风格不少方面自具特色。摘要分述如下:
  (一)戏剧情节集中,主线明晰,枝蔓很少,不像有些目连本子横生枝节,羼入许多民间故事,增添一些游离于主线之外的人物情节,如 《僧尼会》、《尼姑落山》、《双辞庵》等等,无疑这都是一些极富生活情趣的小故事,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但其离经叛道思想和整部作品主旨相悖逆,显然是外加上去的,不是原作的有机部分。在结构方式上,泉州傀儡目连戏(以下简称泉偶本)是以傅相一家之事变为主,单线展开,不同于郑之珍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以下简称郑本)及其相类似的本子,在傅家之外,另有曹献忠、曹赛英父女之故事,双线并列进行。曹家之事,泉偶本仅仅在《辞官辞亲》一出中简略提及,一笔带过。泉偶本虽然也有雷有声、许豹、张扬、秦福这些与傅家无涉的人物,但这些都是为了反衬罗卜的善行、孝行而设置的,是剧本的有机组成部分。
  (二)泉偶本中虽然也宣传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但它更多提倡的是“孝亲”思想,至于“忠”与“节”,似乎不怎样强调。它不像张照的《劝善金科》,把颜真卿、段秀实因平定李希烈、朱泚的叛乱而殉节等关目拉扯进来,以宣扬其“忠”;也不像郑之珍本,把曹赛英的关目写得很饱满,以突出其“节”。目连救母故事汉化程度的逐渐加强,一个重要标志,是宣传中国传统伦理道德“忠、孝、节、义”思想的不断高扬。泉偶本所包容的思想,看得出还停留在变文故事的思想轨道上,这和它的源头是来自佛道法事科仪不无关系。
  (三)泉州傀儡目连戏题材由佛经、变文衍化而来,一个明显的关目是:目连外出经商而分配财产。日本宫次男在《目连救母绘画》(11) 一文中,曾说到《大目键连救母变文》、《目连缘起》 和在日本发现的元刊《佛说目连救母经》,都有同样的分金情节:
  偶一日,(罗卜)欲往外经营,先至堂前,白于慈母:“儿拟外州经营求财,侍奉尊亲,家内所有钱财,今分为三份,一份儿今将去,一份侍奉尊亲,一份留在家中,将施贫乏之者。”娘闻此语,深惬本情,许往外州,经营求利。
  这一分金情节,现在所能看到的目连戏本子(包括郑之珍本与张照本)都无提到,只有泉州傀儡目连戏将提出分金的人换作目连之母刘世真,保留在自己的本子上:
  〔真白〕……罗卜,那是你爹在日,钱粮无数,斋僧布施,费用浩大,今库藏空虚,我爱子你出外郡经纪,趁多少财利,返来供养佛道,你心中 样?
  〔卜白〕母亲年老,子岂忍远离膝下。
  〔真白〕且喜我身康泰,你就前往勿虑。我昨查库中钱粮,尚存五百万贯,分作三份,一份供门户;一份供三宝;一份你带去经纪。
  这里附带一提,在标有“元至正十一年”纪年的 《慈悲兰盆目连忏法道场》的寺院讲经中,把目连外出经商的地点放在金国地界。泉州傀儡目连戏,目连外出经商的地点称作“金地国”,显然由“金国地界”衍化而来,在其他目连本子都未见到过这个地名。
  (四)泉州傀儡目连戏从佛道法事科仪游离出来的一个迹象,是在演出中,至今仍残存着许多亦仪亦戏的场口。如在傅相死后的十二出 《请和尚》 ,十三出《出笼》,十四出 《请神》,十五出《朝灵》,十六出《放赦》,十七出《坐座》,十八出《请库官》等一系列的表演,可以说完全是依照法事科仪程式在进行,让你分不清是在演戏,还是在做法事。这种现象在其他剧种的目连戏也常常可以看到,说明此类目连戏都与宗教仪礼活动具有密切关系,都曾有过从娱神发展到娱人,从仪礼发展为戏剧的历程。
  (五)目连戏的思想内容是儒、释、道三教的混合体,不同的是有的本子对某教有所侧重罢了。泉州傀儡目连戏突出强调的孝道,是儒家重要的道德规范,也为释、道两教所认同。在宣扬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上,儒释主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即为善者必得善报,行恶者必遭恶报,不累及他人,甚至至亲亦各不相干。在现实生活中,此说往往难以解释得通,为善之人,得恶报者有之;行恶之人,得善报者亦有之,显然与佛教之因果说相龃龉。于是道教为了修正此一漏洞,创立了“承负”之说。《太平经钞》乙部《解承负决》提出:“凡人之行,或有力行善,反常得恶;或有力行恶,反得善。”究其因,“力行善反得恶者,是承负先人之过,流灾前后,积来害此人也。其行恶得善者,是先人深有积蓄之功,来流及此人也”。泉州傀儡目连戏之因果观,两者兼而有之,先是以佛教之说为依凭,主张各人行为自己负责,不涉及他人。刘世真被捕下地狱,途遇其夫傅相云游逍遥,求他援救,傅相以“公修公行,婆修婆德”拒之,不予理会。傅家七代持斋行善,到刘世真破戒开荤,刘氏照样得受地狱刑罚,先人“积蓄之功”未能流及于她。但到后来,观音奉玉皇旨意下地府雪狱,在处理刘世真问题上,与阎君发生争执,于是同奏天曹,由玉皇裁决,终以其夫傅相“自拟贻戚”,其子目连“孝感动天”,而流及刘世真获得“天赦”出地狱,超拔升天。这种现象说明目连故事作为佛道法事科仪节目,佛道两家之思想观念往往搀和在一起,兼而有之,难于决然分开。
  一般目连戏,刘世真的最后结局,都要经过变狗再重新投胎,只有泉州傀儡目连戏,刘世真“一步登天”,成为独特的关目。
  (六)傀儡戏是以木偶仿效真人在做戏,当然偶人模仿真人有其局限性,计多真人的动作,它是无法完成的。但也正因为它是偶人,有其特殊功能,可以完成许多真人无法做到的表演动作,人们称之为“偶味”或“偶趣”,泉州傀儡目连戏在演出中,就具有十足的“偶味”和“偶趣”。如《过孤栖径》 一场,两个饿鬼为报答刘世真在生时布施酒肉,用轿抬她过径,就“偶味”无穷,有着人戏所难以达到的艺术效果。《掠魂》一场,白无常的表演也充分发挥了木偶的特长,一步跨越围屏,让后面的矮脚鬼拼命追赶,一高一矮,一快一慢,形成强烈的反差。《跑灵官》 一场,灵官骑马围绕屏幕跑一百零八圈,只有木偶才能做到。闽南古老戏剧之一特点,是沿袭宋杂剧和宋元南戏的遗风,善于插科打诨,逗哏打趣。泉州傀儡目连戏打诨逗趣,比别的剧目都要丰富,有的甚至连缀成套。《灶妈引》一场,灶妈背刘世真魂魄从烟囱中进入傅府,边行边逗哏,对民情陋俗的椰榆,情趣盎然。《诉血湖》,刘世真诉说十月怀胎三年乳哺之苦情,语语扣人心弦,加以小鬼从旁打诨,更富人情味。
  三、从单本目连戏到目连系列剧的组成
  泉州傀儡目连戏是由《李世民游地府》、《三藏取经》(又称《西游》)和《目连救母》三个剧目组成,合称《目连总簿》。三个剧目可连续演出七天七夜(每天演四节,《地府》六节 25 出,可演两天一夜;《三藏》六节 23 出,可演两个夜场,一个日场;最后《目连》十七节 75 出,可演四天四夜)。目连救母故事由单本演出,到与其他剧目组合成系列剧,是各地目连戏一种普遍现象。但各地组合情况有别,大抵可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类,以目连本传为主,向两头延伸。向前扩展者,有 《前目连》、《梁传》、《梁武帝出家》、《傅天斗》等;向后延续者,有《后目连》、《三世记》、《目连三世因》等。这一类有江西弋阳腔、青阳腔,安徽阳腔,浙江高腔,湖南辰河戏、祁剧、四川高腔、福建莆仙戏等目连戏。前面都是演梁武帝故事。目连故事与梁武帝拉扯在一起,是有其缘由的。梁武帝萧衍,字叔达,南兰陵(今江苏常州)人,公元 502 年废齐建梁,自立为帝。由于政治和他个人信仰的原因,他由崇儒崇道转而崇佛,其崇佛甚而至于荒迷的程度,曾先后四次舍身同泰寺为僧,让臣僚用重金赎回。因为崇佛,也就热衷于兴办各种佛教法会,以目连故事为契机的盂兰盆会,就是他在我国所首创。为了严格佛教戒律,他颁发了 《出要律仪》十四卷,通令僧尼遵守。佛教原不曾绝对主张素食,在此之前,出家僧人还是吃荤的,不过只是讲究吃所谓“三净肉”(即不闻杀,不见杀,不为已杀的牲畜之肉),梁武帝强制改变僧家食肉的习惯,并定为禁律。他亲拟了四篇 《断酒肉文》以宣传、贯彻他的这一主张。目连故事中,刘世(四)真开荤食肉,被视为滔天大罪,罚受十八地狱酷刑,似乎有些过分了,但如果把故事年代放在梁武帝大张旗鼓禁荤这一历史背景中,就不足为奇了。梁武帝萧衍与佛教有密切关系,与目连故事也有特殊关系。因此把梁武帝故事与目连故事联结在一起,乃是顺理成章的事;而且搬演梁武帝故事,也就把傅罗卜前三代家世串连起来,这就有了傅家的“忠”,罗卜的“孝”,益利的“义”,曹赛英的“节”,完成了目连故事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融合,使之彻底汉化了。梁武帝故事进人目连戏系列中,一个重要关目是“郗氏皇后变蛇”这一传说,元代僧人觉岸著的 《释氏稽古略》 中有简单提及。传说的雏形是,郗氏皇后因妒变成蟒蛇,求梁武超度,得以解脱。其实郗氏早在萧衍称帝之前即已死去,可见此类传说尽是小说家言,穿凿之事,被拉扯来作为因果报应的宣传材料。后来传说被不断增饰,到了明中叶,在《慈悲道场忏法传》中,就出现了较为完整的梁武帝故事。所以梁武帝故事与目连故事联结在一起演出,最早也在明中叶以后。至于《三世记》、《目连三世因》(叙述目连二世转为屠夫贺因,三世转为黄巢,杀人无数,以充抵被他破地狱时误放的鬼魂),无非是后人为进一步宣传因果报应,而把故事任意扩展外化了。因事属无稽,传演不广。
  第二类,目连本传与其他神魔戏、历史故事戏联结成系列剧。这种情况一般出自两个原因:
  (一)随着目连故事汉化程度的不断加强,体现中国传统伦理道德思想“忠、孝、节、义”还有所欠缺,在本传中主要突出的是“孝”,至于“忠、节、义”还嫌不足,需要有所加强。从明代初叶至晚清时期,在市民文化沃土中发展起来一大批通俗小说、戏曲,于是单本目连戏从中汲取了能够补充“忠、孝、节、义”内容的一些素材,编成历史故事戏和神魔戏,如 《隋唐》、《三国》、《说岳》(《金牌》、《精忠》)、《封神》、《香山》(《观音》、《紫竹林》)等等,作为目连本传的补充节目,组成系列剧。
  (二)目连戏的演出,一向与佛道法事紧相联系着,而大型的法事经常需要七八天,十多天,甚至二十多天。光是目连本传无法承担如此长时间的演出活动,必须找到一些思想内涵和演出风格与之相一致相接近的剧目,构成系列剧,以满足大型法事活动的演出需要。
  此类系列剧,往往与第一类交错在一起,如阳腔目连有《梁武帝》、《目连》、《岳飞》、《西游》四大本;辰河戏目连有 48 本之说,包含有《梁传》、《香山》、《封神》、《金牌》等等。
  第三类,在目连本传中截取某一故事情节或人物,另辟蹊径,敷演成另一部(或两部)戏,与本传构成系列剧。泉州傀儡目连系列剧属这一类。此类情况在明代说部中即可见到,如《金瓶梅》即是从《水浒传》 中截取西门庆与潘金莲的一段故事,加以生发、改造、扩展而自成一部洋洋大观、义旨全异的人情小说。泉州傀儡戏剧目是很丰富的,为了延长演出时间,或是为了选择思想内涵相近、演出风格相一致的伙伴剧目,在本剧种的剧目库藏中是不难寻到的。我们认为《目连救母》、《三藏取经》、《李世民游地府》这三个剧目原是一体的,以后分离出来,成了三个各自独立的剧目。
  《李世民游地府》 故事最早见于唐张鹭《朝野佥载》:
  唐太宗极康豫,李淳风见之曰:“陛下夕当偃驾。”至夜半,上奄然入定,见一人云:“陛下暂合来,还即去也。”帝问:“君何人?”对曰:“臣是生人判冥事。”太宗入,即令所司与一官,遂注蜀道一丞。
  到了元代,出现了《西游记平话》,本子已佚,但在《永乐大典》卷 13139 “送”字韵“梦”字中,保留有“魏徵梦斩径河龙”的一段故事。明王昆玉所著《曲品》中也指出,传奇《进瓜记》(即刘全进瓜故事)是从《西游记》截出一段的,可见这两则故事原是联结在一起的。
  《西游记》与《目连救母》的关系又如何呢?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中有过这样的描写:观音会同张天师擒出白猿精,要他开通道路,殄灭余党,护送孝子目连赴西天参佛救母。于是由白猿开路,经过黑松林、寒冰池、火焰山、流沙河等险阻,终于帮助目连完成参谒世尊之大业。这些关目显然含有《西游记》的影子,但小说中只有两个回目谈及这一些,而且语焉不详。我们认为有可能是郑氏从他所据之“陈篇”中撷取来的,(12) 而他并没有展开描写。郑氏所据之“陈篇”已无从得知了。在漳平与晋江道坛《目连》 中,可以看到孙行者、猪八戒护送罗卜西行这样的关目。兹举漳平道坛为例。
  漳平道坛《地狱册》临坛行科及《目连救母》之科目的序列为:
  1.请佛:此为科仪,念请佛文。
  2.发四门关:此为科仪,诵念“四门关文”后焚疏化财。
  3.目连做:即目连挑经挑母。
  4.给件:目连到雷音寺朝拜释迦佛祖,佛赐目连“尊者”称号,赠袈裟、经书、芒鞋、水盂、锡杖等法宝,并教其赴观音处取金圈,收降孙行者,同行地狱寻母。
  5.存变封狱:此为科仪,罗卜存变为目连尊者,沙墩存变为丰都地狱,并封狱门。
  6.目连起身:目连离开灵山访孙行者。
  7.出土地:桃花店土地公为目连指引孙行者之水帘洞去处。
  8.行者起身:孙行者出场自白身世。
  9.行者出洞:孙行者作“逃台”(跳台)之种种武功、道法、杂耍之表演,以显示其神通无比。
  10.行者过溪:目连寻到孙行者,请他引路,孙不服,目连以金圈收之。孙无奈辞妻,与目连挑行李上路。途中以拜目连为师之名,又与目连斗法,终被目连降伏。
  11.出八戒:路中孙行者又叫来猪八戒挑行李,三人同行。
  12.游狱:在孙行者引路下,目连遍游地狱之鬼门关、破钱山、金桥、奈河(何)桥、望乡台等重关险。
  13.四门白:到了阜阳县禹州城十八层地狱,孙行者、猪八戒辞别而去。目连向地狱门官及狱主司官打听到母亲下落,狱主不许其见母,退堂封了狱门。
  14.破狱。(略)
  15.安奉。(略)
  这是活动在农村中的道士们所创造出来的,目连与孙行者的故事,农民气息甚浓,兹举如下一例,可见一斑:
  〔行白〕……师父,我归顺尔作手下才好,我的家事无人看顾,怎么去的?要尔一日已多银子与我攒。〔僧应〕一日一分银子与尔。〔行白〕师父,我不晓得己多,尔等我回家问老婆就晓的。〔僧白〕尔快去快来。〔行向内〕老婆,老婆……(与老婆算工钱)〔行白〕师父,我老婆说,要尔再添三厘二毫半。〔僧白〕凭尔算。〔行白〕自古道:唐二会挑担,老婆会打算。
  郑之珍所据之“陈篇”,就是这一类产生于民间的故事,而且不止一种,各地都有各地的“陈篇”,郑氏所据,更多的是安徽祁门一带的“陈篇”。
  我们认为泉州傀儡之《三藏取经》(《西游》),是傀儡戏艺师们将《目连》中有关“西游”之情节抽取出来,重起炉灶,所创造的另外一出戏。这部《西游》和吴承恩小说《西游记》比较起来,情节迥异,艺术技巧大为逊色,但它在流传过程中,并未受到吴著《西游记》的影响,始终按照其本来面貌传演下来。其创作年代我们认为是在吴氏作《西游记》小说之前就出现了(对此,笔者另有《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初探 》一文加以论述)。
  《目连》戏中包含有《西游》与《李世民游地府》的故事,并非泉州傀儡戏所独见,其他剧种的《目连》也可见到,只是关目各自不同而已。如徽州阳腔目连,其第五本《西游记》即是《西游》夹杂着《李世民入冥》 一起演出的。
  参考文献 :
  ① 1984 年 10 月,在湖南祁阳召开的“目连戏学术座谈会”的讲话。
  ② 见日本岩本裕《目连传说与盂兰盆 》,京都宝藏馆,1968 年。转自廖奔《目连始末》,载台湾《民俗曲艺》93期。
  ③ 见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 修订本第二编。
  ④ 见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在《序》中,孟氏自述于崇宁二年入京师。
  ⑤ 见元初人吴自牧《梦粱录》。
  ⑥ 《宋史》 卷 89 《 地理志·福建路 》。
  ⑦ 《八闽通志》卷 58 《祠庙》。
  ⑧ 《八问通志》卷 75 《寺观》。
  ⑨ 《许国父奏议》卷 2 《卷论计亩官会一贯有九害》。
  ⑩ 见龙彼得辑《明刊闽南戏曲弦管选本三种》第 6 页,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1995年10月,北京。
  11.见《美术研究》第 255 页,1968 年。
  12.《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下卷开场诗〔鹤鸽天〕……搜实迹,据陈篇,括成曲调入梨园。
  13.见叶明生《道教目连戏孙行者形象与宋(目连救母)杂剧之探讨》。
  (作者系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研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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