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宝志 《十四科颂》 与《少室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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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宝志 《十四科颂》 与《少室逸书》
  钱 穆
  抗战时在成都,病中成《神会与坛经》一篇,刊登于《东方杂志》,嗣又成禅宗与理学诸篇,皆刊载于思想与时代杂志。此后遂久不理此业。8年前在港偶闲,又翻佛书,成此三篇,藏于行箧,久未刊布。顷因大陆杂志索稿,检以与之,草率成文,恐有疏失,以待读者之指正。民国五十八年(1969)五月穆识。
  一、读宝志《十四科颂》
  宗门好称宝志,黄檗《宛陵录》引志公语凡两则,一云:志公云:本体是自心作,那得文字中求。又一云:未逢出世明师,枉服大乘法药,观其所引,殆似语录体,不似从成篇著作中拈来,志公远在梁武帝时,何以当时已有语录,此大可疑。
  相传志公有《十二时颂》,洪觉范已云:志公十二时歌,大明佛祖要妙,然年代浸远,味者故改易其语以徇其私。其大害意者如曰云云,幻寄非之,曰:觉范于文字转接处求志公语脉,既其华,未既其实。窃谓志公十二时颂,恐尚不止如洪觉范之所摘,谓其年代浸远而多改易,或可是后人假托为之也。如禺中已,未了之人教不至,假使通达祖师言,莫向心头安了义。试问当志公时,达摩初来东土,禅宗尚未确立,何得已有祖师之称?此非一真赃实据而何?
  又如人定亥,勇猛精进成懈怠,不起纤毫修学心,无相光中常自在。超释迦,越祖代,心有微尘还窒碍,放荡长如痴兀人,他家自有通人爱。此尤可疑。超佛越祖,其语应更起在祖师一辞之后,余不能遍检禅宗诸祖师语录,然似祖佛平提齐称,多见于临济,如云:山僧今日见处,与祖佛不别。若第一句中荐得,堪与祖佛为师。又云:若能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要与祖佛不别,但莫外求。又曰:逢佛说佛,逢祖说祖,逢罗汉说罗汉,逢饿鬼说饿鬼,向一切处游履国土,教化众生。又曰: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毋,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同时德山乃有呵佛骂祖之说,而超佛越祖之说,则见于某僧之问云门,岂有在南朝萧梁之代,而可有超释迦越祖代之语?其必出后人伪造,可不烦辨而定。
  又如半夜子,心住无生即生死,生死何曾属有无;用时便用无文字,祖师言,外边事,识取起时还不是。作意搜求实没踪,生死魔来任相试。洪觉范曰:言则工矣,然下句血脉不贯,既云生死不属有无,又日用时便用,何哉?幻寄曰:心法不属有无,又何可用时便用。志公诸赞咏,拔善恶刺,裂凡圣纲,苟会其旨,则踏毗卢顶额上行,一以情求,则人地狱。如箭射真,龙象蹴踏,非驴所堪也。二人所辨,尽着义理一边,义理所争在是非,与真伪无关。今即拈祖师一辞,便可断其决非宝志当时真笔矣。然则即读禅门诸祖德语,考据之学亦尚可用。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惟既于文字上见,则即可于文字上作考据也。
  志公之《十四科颂》,同样有可疑。所谓十四科者,一、菩提烦恼不二。二、持犯不二。三、佛与众生不二。四、事理不二。五、静乱不二。六、善恶不二。七、色空不二。八、生死不二。九、断除不二。十、真俗不二。十一、解缚不二。十二、境照不二。十三、运用无碍。十四、迷悟不二。即观此十四科之题目,后来禅门精义都已包举,不视六祖《坛经》,所陈法宝,实远不如此《十四科颂》之为详尽而简要。若谓在达摩北去嵩山面壁九年之同时,在江南已有宝志其人,提纲挈领,制此《十四科颂》,则达摩岂不徒劳东来,而循诵坛经以下禅门诸祖师语录,若时以宝志此《十四科颂》怀抱在心,亦将觉诸祖师多费唇舌,读之将如嚼蜡之无味矣。
  今姑不详述《十四科颂》之内容,单拈一端言之,如云:一切无非佛事,何须摄念坐禅。又曰:声闻执法坐禅,如蚕吐丝自缚。又曰:三毒本自解脱,何须摄念禅观。又曰:烦恼即是菩提,何用别求禅观。单就此一节言,岂不是曹溪开宗,竟是远承宝志,何乃谓其衣钵乃得自嵩山面壁之达摩?
  今再另拈一节言,其真俗不二颂云:法师说法极好,心中不离烦恼。口谈文字化他,转更增他生老。真妄本来不二,凡夫弃妄觅道。四众云集听讲,高座论义浩浩。南坐北坐相争,四众为嫌为好,虽然口谈甘露,心里寻常枯燥。自己元无一钱,日夜数他珍宝。恰似无智愚人,弃却真金担草。心中三毒不舍,未审何时得道。此颂中四众云集四语,亦是此下宗门大盛以下始有,窃疑南朝萧梁时,佛寺讲经情形,殆不如此。若论其文字,亦当与寒山拾得时代相先后,不当与梁昭明文选楼诸人同时也。
  志公又有《大乘赞》十首,殆亦出后人伪托。如云:向上看他师口,恰似失奶孩儿。道俗峥嵘聚集,终日听他死语,此等口吻,非在德山以后,亦不宜有。 ·
  又如《大乘赞》有云:有心取相为实,定知见性不了。此虽寥寥十二字,若不细诵宗门语录,即不易得其意趣所归。此乃伪托者凝缩宗门语录而成此十二字,决非宝志先有了此十二字,而唐以下诸禅德乃将此十二字引伸演绎出许多话头来,此乃据文字相可以考订思想先后之一例,余昔年辨庄老先后,辨孟子中庸先后,颇用此例。求辨禅宗思想演进脉络者,此例仍可援用。
  治禅宗思想史者, 《坛经》以前,所传语言著作,出后人伪托,可资辨订者甚多,偶举宝志为例,余俟续及。
  二、读《少室逸书》
  研讨唐代禅宗思想,必以六祖慧能为其先后转捩之中心人物。六祖以前虽云衣钵相传,皆要可谓之旧禅。六祖以后,诸宗竞起,始为新禅。新禅诸宗之思想义理,皆可于《坛经》溯其源。若在《坛经》以前,已有此后新禅诸宗之意见,又为之详阐细述,若为《坛经》思想之所从出,其实则是《坛经》思想盛行以后人所伪托。若于此不加辨别,则一部唐代禅宗思想史,全成颠倒紊乱,将难条理,而此后新禅诸宗血脉精神所在,亦均无可把握矣。
  姑举一例言之。
  《坛经》云:
  善知识,摩诃般若波罗蜜是梵语,此言大智慧,到彼岸。此须心行,不在口念。何名摩诃,摩诃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心如虚空,名之为大,故曰摩诃。善知识,迷人口说,智者心行。
  善知识,何名般若。般若者,唐言智慧也。一切处所,一切时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即是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世人愚迷,不见般若。口说般若,心中常愚。
  何名波罗蜜,此是西国语。唐言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是于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
  又曰:
  惠能与诸人移西方如刹那间, 目前便见,各愿见否?众皆顶礼云:若此处见,何须更愿往生。愿和尚慈悲,便现西方,普令得见。师言:大众,世人白色身是城,眼耳鼻舌是门。外有五门,内有意门。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 自性迷,即是众生。 自性觉,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即释迦,平直即弥陀。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头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嗔是地狱。愚痴是毒生。
  上引《坛经》,粗看只是译梵语成唐言,实是将佛法归人日常人生中,而一本之于自心自性,所谓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何期自性本自清净,本不生灭,本自具足,本无动摇,·能生万法也。慧能当日碓坊一悟,三鼓人五祖室,亲受衣钵,主要精诣只在此。若谓上来诸祖师早已有此等说法,并各已见之文字著作,则东山法门,何至为下新州葛獠独得,而新禅诸宗之竞起,亦不待曹溪开山之后。此所谓截断众流语。此下长江大河,则全从此一滴真源流出,故不得不郑重认取也。
  乃余读《少室逸书·修心要论》而感其可疑者。 《修心要论》有云:
  夫修道之本体,须识当身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 自性圆满清净之心,此是本师,乃胜念十方诸佛。
  又此书亦名五祖弘忍说《最上乘论》,亦谓:
  夫修道之本体,须识当身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 自性圆满清净之心,此是本师,乃胜念十方诸佛。
  两书取名不同,而内容则一,一属达摩,一属五祖弘忍。无论为达摩抑弘忍,要之在先有持此论者,抑且见之撰造,慧能不识字,特把此意改用口语复述一通,试问其他识字僧人何俱于此茫然,并不知六祖所说,只是达摩乃及弘忍之绪言陈论乎?
  又《少室逸书》中有达摩和尚《观心破相论》,由慧可问达摩答,慧可问云:经中所说六波罗蜜者,亦名六度,所谓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今言六根清净,六波罗蜜,若为通会。又六度者其义云何?答曰:欲修六度,当净六根。欲净六根,先降六贼。能舍眼贼,离诸色境。心无顾恪,名为布施。能禁耳贼,于彼声尘勿令纵逸,名为持戒。能除鼻贼,等诸香臭, 自在调柔,名为忍辱。能制舌贼,不贪邪味,赞咏讲说,无疲厌心,名为精进。能降身贼,于诸触欲,其心湛然不动,名为禅定。能摄意贼,不顺无明,常修觉慧,乐诸功德,名为智慧,若能永除六贼,常修净六根,是名六波罗蜜行。又度者运也。六波罗蜜喻如船筏,能运众生达于彼岸,故名六度。
  今按《坛经》只说波罗蜜唐言到彼岸,六波罗蜜指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乃是旧说,今云六波罗蜜即六根清净,无怪有难为会通之问。答语显属强说,不必一一致辩。今所欲辩者,是否达摩以前已有六波罗蜜即指六根清净之说而始引起慧可之问,又是否达摩真曾作此强解以答?此一条即可证观心破相论之可疑,为后人妄托之一例也。
  又《观心破相论》继此条后续问经中说佛言众生修伽蓝,铸形象,烧香散花,然长明灯,昼夜六时绕塔行道;持斋、礼拜,种种功德,皆成佛道。若唯观心,总摄诸行,说如是事,应虚妄也。达摩答言:伽蓝,西域梵音,此地翻为清净处地,若身心湛然,内外清净,是名为辩伽蓝。又铸写形象,岂道铸写金铜之作?求解脱者,以身为炉,以法为火,智慧为工匠,三聚净戒六波罗蜜以为画样,熔炼身心真如佛性,遍人一切戒律模中,如教奉行,以无缺漏自然成就真容之橡。所谓究竟常住微妙法身。烧香者,亦非世间有相之香,乃熏诸秽恶业悉令消灭。散花者,所谓演说正法诸功德花。佛所称叹,究竟常住,无凋落期。长明灯者,正觉心也。常燃如是真如正觉灯,照破一切无明痴暗,能以此法转相开悟,即是一灯燃百千灯,以灯续明,明终不尽,以无尽故,号曰长明。六时行道者,长时不舍,名曰六时行道。又持斋,所谓斋整身心,不令散乱。言断食者,断于无明恶业之食。又礼拜,若能恶情永断,善念恒存,虽不见相,常名礼拜。又念佛者,在口曰诵,在心曰念,念从心起,名为觉行之门。诵在口中,即是音声之相。执相求福,终无是处。凡其所答,较之坛经所谓: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即释迦,平直即弥陀,一属正解,一为曲说。又修伽蓝,铸形象,烧香散花,然长明灯,昼夜绕塔,持斋礼拜,若在达摩时,应是佛门普通法事,此下新禅盛行,对此等多肆讥斥,何得谓于达摩时,即对此等全不理会,全成废弃乎?故知观心破相论,断系后人伪造,非达摩、慧可真有此番问答也。
  既定《观心破相论》之伪, 《修心要论》与《最上乘论》亦可例推。盖《坛经》重在舍弃经论直指本心,而修心要论则重在就此本心再于经论求其证说,此在思想路线之进展上,孰在前,孰在后,自可不烦深辨而知。今粗举其要如次:
  问曰:何知自心本来清净?
  答曰: 《十地论》云:众生身中有金刚佛性云云。
  问曰:何知目心本来不生不灭?
  答曰: 《维摩经》云:如无有生,如无有灭石石。
  问曰:何名自心为本师?
  答曰:此真心者, 自然而有……故知三世诸佛,以自心为本师。故论云:众生者,依妄识波浪而有,体是虚妄。了然守心,妄念不起,即到彼无生。故知心为本师。
  问曰:云何凡心得胜佛心?
  答曰: 《金刚般若经》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问曰:众生与佛,真体既同。何故诸佛不生不灭,受无量快乐,自在无碍。我等众生,堕生死中,受种种苦。
  答曰: 《心王经》云:真如佛性,没在知见六识海中,沉沦生死,不得解脱。努力会是,守本真心,妄念不生,我所心灭,自然与佛平等。
  问曰:真如法性,同一无二,迷应俱迷,悟应俱悟,何故佛独觉悟,众生昏迷?
  答曰: 《维摩经》云:无自性,无他性,法本无生,今则无灭。此悟即离二边。人五分别智。若解此义,但于行住坐卧,恒常凝然,守本净心。妄念不生,我所心灭, 自然证解。欲知法要,守心第一。此守心者,乃是涅槃之根本,人道之要门。十二部经之宗,三世诸佛之祖。
  问曰:何知守心是人道之要?
  答曰: 《经》云:制心一处,无害不办,故知守心是人道之要。
  问曰:何知守真心是十二部经之宗?
  答曰: 《涅檠经》云:知沸不说法者,是名具足多闻。故知守真心者,是十二部经之要。
  观上引,凡诸发问,如自心本来清净,心为本师,凡心得胜佛心,众生与佛真体同,真如法性,同一无二,守心是涅椠根本,守心是人道之门,是十二部经之宗,是三世诸佛之祖云云;此诸观念,多自六祖《坛经》摆弃经论,直指心性,新禅诸宗既盛以后,乃始流传,若成为佛法门中,一种普遍讨论之话题,今乃在五祖弘忍时《最上乘论》或上至初祖达摩东来时, 《修心要论》已有人提出此等话题,则试问此等话题又何自而来?
  又且弘忍《最上乘论》与达摩《修心要论》之答此诸话题,既已全部承许,又必杂引诸经论以作证明与解说之用。一若表示此诸话题在经论中全所涵有,凡诸答语,杂引经论,最多只凭问者之话题而为经论增重,实非本诸经论以提出此诸话题。则试问此等情况又岂弘忍与达摩时之所有?
  今按《续高僧传》,达摩以四卷《楞伽》授慧可,六祖《坛经》,弘忍以《金刚经》指点慧能。其后宗密乃谓金刚楞伽,此二经是我心要。而此论所引,有《十地论》,有《维摩经》,有《金刚般若经》,有《心王经》,有《涅椠经》,有《法华经》,凡此诸经典,又岂禅宗自达摩下迄弘忍相传为彼宗传法之主要经典乎?
  又《修心要论》与《最上乘论》之最后,同有一跋云:上来集此论者,直以信心,依文取义,作如是说,实非了了证知。若乖圣理者,愿忏悔除灭。若当圣道者,愿回施众生,愿皆识本心,一时成佛。可见集此论者,乃出依文取义之徒,又自承实非了了证知。诸话题早盛行,集论者自承非能了了证知,只依文取义,杂引经论以证说此诸话题,如此著述,又岂真出于弘忍与达摩乎?可知集此论者,不仅非自身有闻于弘忍或达摩,抑且亦非后起新禅诸宗之嫡裔,真能透悟于新禅诸宗所提出之义理深处。特习闻新禅绪言,而依文取义,向诸经论中求证,故自承于此诸义未能了了证知也。
  且同此一书,既云出于达摩,又云为五祖弘忍说。真不俱真,伪可俱伪,师资记有云:其忍大师,萧然净坐,不出文记,口说玄理,默授与人,在人间有禅法一本,云是忍禅师说者谬言也。今不知此所谓人间禅法一本是否即指《最上乘论》言。要之弘忍不出文记,人间自有伪托,则据师资记而可知。今果谓弘忍实无《最上乘论》,又岂得谓达摩实有《修心要论》。
  又《师资记·慧可传》有云:
  《十地经》云:众生身中有金刚佛性,犹如日轮,体明圆满,广大无边,只为五阴重云覆障,众生不见。若逢智风,飘荡五阴,重云灭尽,佛性圆照,焕然明净。 《华严经》云:广大如法界,究竟如虚空。
  又曰:
  亦如世间云雾,八方俱起,天下阴暗, 日光岂得明净。日光不坏,只为云雾覆障。一切众生清净之性亦复如是,只为攀援妄念诸见,烦恼重云,覆障圣道,不能显了。默然静坐,大涅椠日自然明净。
  又曰:
  若了心源清净,一切愿足,一切行满,一切皆办,不受后有。得此法身者,恒沙众生莫过有一。亿亿劫中,时有一人与此相应耳。
  又曰:
  若精诚不内发,三世中纵值恒沙诸佛,无所能为。是知众生识心自度,佛不度众生。佛若能度众生,过去逢无量恒沙诸沸,何故我等不成佛。只是精诚不内发。
  上引诸节,皆见今《修心要论》与《最上乘论》中。然则岂《师资记》所云,人间有禅法一本,谬托弘忍,即指此而言乎!抑其时先有修心要论,而尚未有弘忍说《最上乘论》,师资记所谓人间有禅法一本者,系别有所指乎?然若作《师资记》时先见有修心要论,岂师资记作者认为是慧可之说乎?向来称禅宗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岂语录传世,亦即是不立文字乎?凡此皆遽难推断,要之此等语皆出后之伪托,则大体可定也。
  又按: 《少室逸书》第一篇杂录第一有一条云:
  修道法,依文字中得解者,气力弱。若从事上得解者,气力壮。从事中见法者,即处处不失念。从文字中解者,逢事即眼暗。经论谈事与法疏,虽口谈事,耳闻事,不如身心自经事,若即事即法者深。
  此一条乃颇有当于《坛经》及此下新禅诸宗之要旨,据第一篇达摩大师《二人四行论》记,达摩言理人,重凝住壁观,寂然无为。行人,即列举四行,一报怨行,二随缘行,三无所求行,四称法行。今若取此与佛法中其他诸家相比,亦可谓达摩之言理人,实亦行人也。此皆从事上得解,即凝住壁观亦事也。惟六祖以下新禅诸宗,则更偏重于事人,即达摩之言理人亦在排弃之列,故凝住壁观亦所不取,更何论于依文字中得解乎?若把握此要旨,始可以读《坛经》,可以读此下诸宗语录,而上列《修心要论》,最上乘论与《观心破相论》之为晚出伪书,又为非真得新禅嫡传者之所伪,自可从大义作定夺,不烦多为文字版本之辨证也。
  又按: 《少室逸书》共六篇,一、达摩大师《二人四行论及略序》等。二、 《修心要论》、《证心论》。三、 《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四、之一, 《观行法》,二、 《惠达和上顿悟大乘秘密心契禅门法》。其第一篇, 《序达摩大师二人四行》共八节,第九节云:吾恒仰慕前哲,广修诸行,常钦净土,渴仰遗风……向涉多载,未遑有息。始复端居幽寂,定境心王,但妄想久修,随情见相,其中变化,略顾难穷,末乃洞监法性,粗练真如。……故写幽怀,聊显人道方便,偈等,用简有缘同悟之徒,有暇披览坐禅,终须见本性。据此可知策一篇作者之身分,断非跟随达摩亲有闻见之徒。又杂录中有问云何名为大道甚易知易行,而天下莫能知能行,愿开示之。又问:老经云:慎终如始,必无败事,此云何。据此,是作者亦兼信道家言,殆是居士,非僧人也。又杂录兼引志法师、缘法师、楞禅师、显禅师、喧禅师、渊禅师、藏法师、贤禅师、安禅师、怜禅师、洪禅师、觉禅师语,此诸禅师年世皆难考,然疑当不与慧可乃至弘忍诸祖同时,其称禅师显是后起。又分别禅师法师,故知作者非六祖后新禅诸宗之嫡徒也:
  其第二篇《修心要论》下有《证心论》,篇末云:一乘既悟,大道无穷,略证心路,圣会经文。虽非如来诸言,亦用菩萨之说。请上圣王,伏愿善思本心一义,无为正等正觉云云。此与《修心要论》末上来集此论者一节,同可想见此作者之身分,其非禅宗嫡嗣传法之人,确然可知。
  又第三篇《和尚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观此书名,可知决不出达摩、慧可之时,亦不出弘忍时,必出六祖慧能以后,乃可有此书名。
  又第四篇《观行法无名上士集》,知作此集者,亦是一学佛人而兼治道家言者也。后附沙门知嵩述,寂和尚说偈, 《慧达和尚顿悟大乘秘密心契禅门法》,此诸人皆无考,然亦殆如第一篇志法师、缘法师、楞禅师、显禅师之类,皆晚起无名僧人,非诸宗之嫡嗣也。
  (原载《大陆杂志》195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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