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弘一法师:谈写竹与书法之关系
2014/9/8   热度:890
纪念弘一法师:谈写竹与书法之关系
定妙
入深山人,而喜禅悦者,视世俗文学,铺花斗艳,排比争奇,不以直心而著说者,鄙弃为渣滓障碍道也。夫何贵乎言?一日下山偶与曼翁谈写竹之法,遂抛砖引玉,投以临碑十数字,求其指正。承谓定曰:“子之书法,已脱俗意,有所得而至此乎?学六度布施者,又何惜吝于言己。”定愧谢惶然不安。自知根钝,久抛文字,偶作吟咏,随意自遣。如有说焉,出是入非,惹生烦恼,自加缠盖,有何益也。然而退思,诚心供养,饶益群迷,说如斯法,是即真实慈也,又何畏焉?于是奋起操笔先言写竹以启发其端也。
思古画竹者曰写,尊重书法可知矣。 今若先言画而后书则舍本逐末;求达上乘第一妙义,无有是处;故先言书也,以重根本。 画竹四法,曰干、曰枝、日叶、曰节。铺纸凝思写竹之枝干,如何使其放笔挺直而圆劲,写竹之叶节,如何使其泼墨重大而拙秀也;若不从篆隶章草意中求达其妙境吾未见者也、若趋捷径舍此他图,而得正法眼藏者亦无有是处。
溯思定于二十岁左右之时,从邑贤吴可亭先生游;先生于讲学之暇,喜摹王梦楼书,抚临酷似,一日谓同门弟子曰:“梦楼书法,奇姿清秀,是从李北海云麾碑来。得其绪余,可师其所学,以达其趣”。于是皆习云麾碑矣。是碑之字虽秀,而横不平;竖虽能直,而格不硕;未是筑基之佳范本也。本性虽一,幻体各殊;削足就履,终不是教育第一妙义。摹临数载,日无间断;抛笔掷砚,恨无成就,遑论圆浑乎?不得已焉,遍访大德,搜购群书,熟读深思,废寝忘餐。
拾人牙慧,即沾沾自喜。迷津未出,彷徨歧路,所谓“鸳鸯绣与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仍不得其明而入也。古之禅德,参访名师,而得证悟者,言语简单,会意棒喝。一切奇艺之惊人,妙方医人之应手,结晶妙语,又岂多乎?定此时也,路径行错,迂回多年,将达四十岁矣;视书而嘻,执笔而叹,岂终身无希望耶?知学佛人是具有慈悲者,遂决意投书与弘一上人,求其开示。
沐上人之慈悲,即示八字妙诀:横平、竖直、笔正、体方;并三致意焉。莫忽视平淡无奇之语,世事因筑基不坚,求进益艰辛矣。能将平直写好,方可走入坦途。经其改造而示范,于短短数月中,笔竖知挺,改旧观矣。古人云:“得诀归来好读书。”此语岂欺人哉?由此而进指示先临龙门廿品魏灵藏碑;此拓方笔方体,横平竖直,更趋稳当;循此而进,又习郙阁颂、西郏颂、石门颂、夏承各碑;上追临石鼓文毛公鼎,行书示习王大令。
经此数载之练习,始将从前受痛深处一扫而空矣。善哉善哉!误入歧途,终身难拔,得有今日,深感师恩;于是辗转教化,均获效力;因筑基坚固,各法皆易修也。设有同癖者,求门而入,非敢希其从吾所好;八字妙诀,实乃金丹。而筑基正楷虽多范本,首推颜鲁公字体为最佳也。鲁公字体,四平八稳,骨健筋张,大气滂薄,各体皆备。浩然正气,浮于纸上,恒久亲近,自可养生。
筑基稳矣,再求一契合本体所近之六朝汉隶秦篆章草各临多纸;然后择一二佳拓,为终身伴侣。运笔追神,自可入古。定语无多,乃是不二法门。若以为书坊,煌煌巨著,拾人吐余,难收大用。妙诀无多;永字八法而已。明此过半矣。至于行气养神,全在加修;涤除俗韵,敦品人格,设若不循此求进,另有妙法,更无有是处也。
定更惜焉,时下艺人精习书画者;书则喜写狂草,画则喜大写意;须知古人书狂草者多工楷书;画大写意者,多工细笔。以八大石涛而论,细书恭楷,楼台殿阁,无不精妙入神也。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不以六律不能成五音,不以横平竖直,岂能筑基固也。天下不得其正,国运遭厄,至于此极,有由来也。孔子观礼乐而知兴衰,书画又岂不能卜耶?
唐画山水,万里江山。宋画山水,多存一角。清画山水,气铺满纸。近代画山水者,又何似耶?试闭目沉思,自可分晰。今幸来台艺人,改造风气,尊八大石涛。抚唐追元,贬小扬大,挽其颓俗,习者云从,此国运好转之预兆也。惜乎书法一道响应者稀耳。视日本书画一道,本居吾国之后;而今普及全国;因其上有识者宏扬,国风注重三道焉。 一剑道也,示纠纠武风;二茶道也,演彬彬之礼;三书道也,求醇醇养气。上下争习,举国景从,有后来居上之势矣。
再回视吾国现代之小学校,习毛笔字者能有几人?推之中学校、专门学校、师范学校、大学校,而重视毛笔字者又有几人?即是国画专系,执教鞭者,能契机演理,得闻法乐,而生慧利,因材而教,纳于正轨者,又有几人耶?设一旦误引迷途,陷溺坑井,举步难拔,蹈定前车之覆,亦必居多数人也。瞻视前途,惟希努力。挽此颓风,责在贤者。曾文正公曾言曰:“士大夫有转移风俗之责。”此其时矣。
夫学画竹之法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宜高。学参其上,仅得其中;学参其中,斯得下矣。此为不易之论也。至于求畅明画竹结构之画法;芥子园画谱中,有入手式可习,熟读四言歌诀,证以实物写生,即可应用于无穷矣。 大匠能示人规矩,不能示人以巧。求独辟蹊径,创立作风,惟有妙悟耳。谈此妙字,罄纸难书,求其证得,惟有禅参。
溯画竹之鼻祖得有参悟者,唐有萧李;宋有苏东坡、文与可。东坡写竹,老笔纷披,泼墨淋漓,有重拙雄浑之妙。承其绪者,清有石涛也。文与可放笔清俊,潇洒自若,有器宇轩昂之态,得其衣钵者,明有夏仲圭也。其他诸子,若元代李息斋、柯九思;明朝归昌兴、梅道人;清季八大、石涛、金冬心、钱箨石、郑板桥、伊秉绶、张照等人。前辈先生,各以书法之绪余,风流自赏。墨写竹趣,清后超脱,各极其妙;然其取材以大自然界为范本者居多也。其中超超元著,仍以八大石涛为最。
八大之竹已不多见。石涛尚可在画册中睹其清范也。定平生睹石涛画竹真迹四帧均水墨淋漓之品。当时识浅,初而疑其已犯粗犷之病;后学画竹,来住深山,始觉自愧百不一如。征之板桥老人曰:“石涛画竹,好野战;漫无纪律,而纪律寓于其中。余学之终身难似。”古人虚心,已令后辈心折,倾服不已。
石涛在清季乾隆之时,为江都八怪之一;早负画山川盛名,而识者多赏其写竹耳。缘石涛写竹,善用水墨,浑无迹寻;一片馍糊,而层次井然。天地元气,是氤蕴耳。此气无痕无迹,或淡或浓,而浓加于淡,而淡藏于浓;势不分清,实是混沌。书画以雄浑为始,未达此境,尚未知上乘第一义也。
定入山住,已三载矣;日见竹势,迎风而舞;仰晴而笑,承露而嘻,受雨而泣;反仰俯正各展姿态。三五竿中,叶多丛杂,天然馍糊,难分枝叶。静立而观,枝外忽生小叶飘梢;大叶忽然摇姿结顶,荡漾生奇,飞舞俊脱。而石涛差能状此态也。用墨合水,将自然浑元之气,从笔墨中运化托出。真妙画竹者,实有得力于禅悦也无疑矣。无此学力,而讥其画竹;有干少枝,不加小点叶,如未住深山之见耳。尚乞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有同癖者,曷兴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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