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北宗山水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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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西北宗山水画说
饶宗颐
(香港中文大学)
作者简介:饶宗颐(1917 — ) ,男,广东省潮州市人,香港中文大学教授。
内容摘要:本文认为大西北自古为华戎争夺及贸易地带,是中外文化大熔炉,而西北山水更有其独特之处,故山水画应有西北一宗;并在此基础上就“西北宗”之画学背景及画法进行了探讨。关键词:西北宗;山水画;背景;画法中图分类号:J209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4106 (2006) 0620010203一 “地中”观念及古代中、印地理知识的交流混合
桑钦《水经》首为河水,开卷即云:“昆仑圩在西北,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河水出其东北陬,屈从东南流入于渤海。”(明刊《广汉魏丛书》本,何士镇阅)《淮南子·地形训》亦言:“昆仑之丘,盖地之中也。”《纬书·河图括地象》:“昆仑山为天柱,气上通天。昆仑者,地之中也。”(《初学记》五引) 桑氏,东汉人,视嵩高为华夏之中,昆仑圩则为地之中央,以视嵩高,则位居于西北,可相媲美。
《汉书·沟洫志》:“齐人延年,上书言河出昆仑,经中国注勃海,是其地势西北高而东南下也,可案图书观地形。”图书指纬书之属。延年上书在汉武末年,其时西域已大通,知印度地理、释氏神话久已输入华土,郦道元《河水注》引康泰《扶南传》谓:“恒水之源,乃极西北昆仑山中,有五大源。支扈黎大江,出山西,北流东南大海。”孙权时,康僧会著《六度集经》,取四大部洲以释“七宝”之方位。
此则当时康居人传来梵土之地理知识也。印度《长阿含起世经》与《大毗婆沙论》中有四河五河之说,即昆仑有五河取义之所本。释道安《释氏西域记》谓阿耨大山即昆仑,唐言无热恼。世亲《俱舍论》,谓即香醉山(梵文Gandhamadana) ,乃位于西藏之喜马拉雅山脉。凡此种种,余曩年撰《论释氏之昆仑说》(《选堂集林·史林》) 已畅言之。中、印地理知识糅合之由来,可见一斑。
甘肃旧有昆仑障(塞) ,是小昆仑。《汉书·地理志》:敦煌郡广至宜禾,设都尉治昆仑障。马岌上言:昆仑塞有西王母宫。沮渠蒙逊于西王母宫情况,多所描述(详《御览》卷三十引《段国沙州记》及《周地国记》等书) 。
殷时帝大戊使王孟采药,从西王母出发(《山海经》丈夫国,郭璞注) 。西王母宫自汉以来,是西北一名胜重镇。司马相如、扬雄等,皆从四川至长安,都经过此地,记载见《大人赋》、《蜀都赋》。西王母遗迹,是西北一个很重要的地区。
二 山水画“西北宗”说提出之缘起2000 年7 月,敦煌莫高窟百周年纪念,我与季羨林教授同蒙国家文化部和甘肃省人民政府颁授“敦煌文物保护研究特殊贡献奖”。典礼完毕之后,我和孙家正部长恳谈,座上有段文杰、樊锦诗诸院中领导暨同人。余提出三危山形势特殊,三危在望,山水画应有西北宗说。愿为文张之,驹光易逝,仍未曾著笔。近年养疴,杜门谢客,暇日仍拳拳留心此一问题,欲作深入之探索。余前时论著,力证殷代文献中,不仅有下危,且有上危之纪录,知《尚书》及《穆天子传》三苗氏前说之可信。此说久已为学界公认;近时四川玉琮之发现,弥知越人文化之西被。
前度锦诗来书,再谈此事,余请锦诗即以三危山录影远道相饷,彼促撰写成文,因集曩时短记,缀为是篇,求教于大方之家。
明代禅学顿盛,影响文人思想至深。董其昌因莫是龙之启发,摘取禅家关捩语以谈艺,指出若干法门,大抵以论书法成就为大,画道反在其次。
因董氏实为收藏家,网罗兼及南北各家。董氏领悟禅机,先施之于墨法,取径二米,以溯王洽,主用湿笔,以苍润为重,不主“气势”,遂开南宗一路。
余以为作为一个开派的大画家,必须有牢笼宇宙的意向“, 万物皆备于我”的胸襟“, 数点梅花”尚可点出“天地之心”,何况天苍苍野茫茫之寥廓大漠间“, 莽莽万重山”盘亘千里。向来为华戎杂居,中外文化交叠之处,非南北两宗所能牢笼。别启西北宗之想,亦缘于此。
三 “西北宗”说之画学背景宋《太平御览》地部卷三六至卷七五,为山脉系统区分。地部九则谓关中蜀汉诸山为一系。地部十五以陇塞及海外诸山为一系。
以陇山为分隔华戎之处,即取张衡西京赋“右有陇坻之隘,隔阂华戎”是也。
余认为西北宗宜以陇坻为界,华及西戎之“分水岭也”。大抵自陇首以西,即为大西北。这一带本为西戎地区,民族极为复杂,其文化混合情形,光怪陆离,多种文化层交叠的地带,而山川形胜,与陇东亦大不同。
杜甫自秦州行迈至成都,“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所作诸诗,都是画本,可惜他能将画入诗,而未能以移诗为画,后人只能传其《丹青引》。
韩愈用几十个“或”字来描写“终南太一之美”,窃取马鸣的“修辞技巧”以入诗,成为千古绝作。他如果写画,必能开一崭新流派,不让荊、关专美于前也。
唐人之画以秦、蜀诸山为题材者,有王宰“, 多画蜀山,玲珑窳窆,巉差巧峭。”(《历代名画记》卷十) 。毕宏“, 树石擅名于代,树木改步变古,自宏始也。”(《历代名画记》卷十) 。鉴子鶠,“工山水,高僧奇士,老松异石,笔力劲健,风格高举。”(《历代名画记》卷十) 。诸家都写秦蜀山水,然仍未及西北诸境。
董其昌论北宗之画,以范宽(华原) 为例,认为“非吾曹所易学”(清大魁堂本《画禅室随笔》) 。范华原以胡椒点衬映,用重笔钩出山岳轮廓形势,写太行、太华诸山“, 落笔雄伟老硬,真得山骨。”《( 图绘宝卷三) 。
郭熙“则于高堂素壁,放手作长松巨木,回溪断崖,岩岫巉绝,峰峦秀起。”(《宣和画谱》卷十一) 。所著《林泉高致》一书,提出“三远”、“三大”
等构图方式,至今仍为传统画学不移之论。此两者皆绘写北方“石多于土”之山势,是一时之名手。
益州自古多画师,具载《益州名画记》。然观记载之诸画迹,亦皆未描绘西北边陲之景。
张大千以内江人,留滞敦煌数载,足迹却未及湟水以西、龟兹等地。彼虽曾至印度东境。居大吉岭时,有一画赠余,其时已开始用大泼墨之法,彼所托意,在人物飞天、衣带飘举,尚未能指出“西北山水之奇特”。故余在美洲时有词论其画云:“高阙长桥,又仿佛、西风残照。拂淡犹新,麻皮异昔,董源非老。”(拙著《周集》) 。
其他画人如赵望云及故友吴作人、梁黄胄,虽有取材于西北,皆以少数民族、骆驼、驴、马等动物著闻。吴冠中氏曾写“交河故垒”,名噪一时,但未有进一步发展,其后移情于江南水村,画风新颖。
亦未重视西北山水,以之开一新路向。故余之提倡西北宗,仍是一个新的启示。
四 “西北宗”画法刍议11 新三远的初想愚意郭熙《林泉高致》,论平远、高远、深远等三远,其法虽可以施之于大江南北之山川平野,但不足以尽西北峰峦、丘壑之美。因其本意,在于描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宣和画谱》卷十一)的意境。西北诸土,山径久经风化,形成层岩叠石,山势如剑如戟。一种刚强坚劲之气,使人望之森然生畏。而树木榛莽,昂然挺立,不挠不屈,久历风沙,别呈一种光怪陆离之奇诡景象(图1) 。
因冈峦起伏,地势高低不平,故极易从高处俯瞰三度空间。固应别作新“三远”之构图处理之:
旷远 渺无人烟
鸾远 莽莽万重
荒远 大漠荒凉
试举以龟兹国(库车)山岳而论,十万峰峦,直如剑戟森列。晦明变幻,五色缤纷,更为奇观。故很难以寻常画法处理。
2.新皴法之开展
古人之开展皴法,乃因就所见之真山,观其纹理,以笔墨形容之。毕宏见张璨所绘而惊叹,因问躁之所受,璟云“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是画者经验之谈,不是泛泛之语。外师造化,得其规律,然后可以经思考,形之笔墨。余数历敦煌,出人吐鲁番,观楼兰之遗址,涉龟兹之残垒,瞩月所见,层山叠嶂,荒草残垒,归而试图之,觉“山石久经风化,断层累累,而脉络经纬,如阴阳之割昏晓;大辂椎轮仍在……”(题2005年自绘西夏旧域图,图2),知非别创一皴法;,不足以状之。叠经试写,以为可用乱柴、杂斧劈及长披麻皴,定其轮廓山势,然后施以泼墨运色,以定阴阳。用笔宜焦干重拙,“皴法纯以气行”(自题2005年绘龟兹大峡谷图,图3)。间亦试用茅龙管,或取一笔皴,以重墨雄浑之笔取势,或以金银和色,钩勒轮廓,尚有可观(图4、图5、图6)。一管之见,愿以就正高明。
3.传神写貌之建议
西北境地,自唐以还,通西域商旅之路,逐渐改道,使人迹日益罕见,风沙岁月,铸凿大地,使其形貌,别有苍茫萧索之感。荒城残垒,险崖高壑,自成气势。是当亲历其所,深自体会,然后形诸笔墨,方能兼得其神其貌。写来不单山色风光,活跃纸上,即塞北风声雪意,亦毕现其中。
现今科技进步,摄影及录像俱可以使人安坐家中,而见宇内任何所在之面貌。但余仍以为,要真正为西北地域写照,单靠摄影录像仍是有所不足,因未能熟知其地之四时变化,与乎阴晴变幻之意。
清代石涛上人,最能构图,更善于捕捉山水之精神,但其足迹,只局于西南及江浙一带,山水亦多为匡庐、雁荡及黄岳所局限。一生足迹,未及塞外,故敢断言,使其复生于今日,亦不足以语大西北。
故欲描绘西北山水,开一新境界,亲历其地是必须条件。
五 一点期望
近日青藏铁路直接通车,大西北景物毕现于画人之眼中,可以无限接触景物,取之无禁,挹之不竭。
大西北自古为华戎争夺及贸易地带,是中外文化大熔炉,大秦人之东来,其文化久与吾华融合,是一中外文化混融地区。
我希望摄影家运用画理,先行摄取大西北古迹要地,以供画家初步参考。冯其庸的《丝路摄景》,乃先行者。另外,若能对西北地区多作录像介绍,分别出书,则对西北宗画派之发展,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摘自《敦煌研究》2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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