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弘门寺


2014/9/8    热度:248   

  小镇的弘门寺

  马永丰

  在小镇上住久了,初还觉得有意思,慢慢便生厌倦了。问隔壁老杨,附近可有好玩的去处?他晓我志趣,说,后街山上有一个弘门寺,离这儿仅一箭之遥,倒不妨去看看。我大喜,心想竟就能在这么一个小地方获观了一处听上去并不显小的寺庙,我莫不是要走进几百年前的诗境里去吗?

  去前,自然免不了要根据读书得来的经验,对未曾谋面的弘门寺预先做种种猜想。猜它必得先上台阶,跨门栏很高的大门,挡眼是一株植在寺院中央的百年菩提,过去是正殿,飞檐琉角,金碧辉煌。倘若规模更大些,殿便多,层叠,曲折,迂回,颇为气派;即或小点儿,也该一例地幽秘,朦胧……末了又想,我是该月下敲门呢?还是一早去造访的好?

  最终去的时间不是夜里,也非清早,而是午时,秋高气爽,去了便大吃一惊。

  所谓弘门寺,从沟底的公路上也能望见一二。隐约一段裸露的红石崖,上面凿出几处被当地人称之为“窨子”的洞穴,背景是湛蓝的天空。红砂岩的裸露在当地并不稀奇,河两岸或半山腰上随处可见,视觉上似给这莽苍的黄土高原平添了几分沉雄与刚健的质感。弘门寺这一处却一岩到顶,莫非是它的后山?一座寺庙依傍红石崖而建,想来一定蔚为壮观。我沿着一节土路直走上去,刚一进沟,却又遇着了红石崖。一时再找不见正路,索性迎着石崖攀爬起来。小镇上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水,陡陡的石崖上生了一层浅浅的苔藓,看着生动,脚踩上去却极滑。我几次费死劲爬上去了,爬上去又大呼小叫地溜下来。最后总算是上去了,可刚一抬头,就被定格在崖畔上,愣怔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展现在眼前的,居然仍是一片红砂岩。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整个一个山脊的红砂岩的裸露。最上面即是方才在沟底也能望到的,此时却扩大了数倍的红石崖。弘门寺呢?没有大门,没有宝殿,没有菩提,怎么会连一节残垣断壁也没有呢?我恍惚似有所悟,嘴角边不禁流露出一丝轻微的自我解嘲的笑,想这便对了,这里根本就不会有了什么寺院呢。杭州的灵隐寺,苏州的寒山寺,它们哪一个是躲在穷山恶水间的?我这么一想,心便立即感到释然,就像终于鼓起勇气要去拜会一位我所景仰的人,而他恰好不在。

  可既是来了,也无妨看看。小地方与小地方的人的关系就是这样一种尴尬的维系。

  我从山脊正面上去,粗观而不细想。倏忽想到一种宏大的心酸与悲怆了,几个愣头愣脑的字迹却赫然闯入了视线:

  红门寺

  字迹被镌刻在岩崖低部稍微平整的地方,工整稚气,未添色,不似古代摩崖。小小三字融进混沌一片红色石崖中,远观并不能显见。而引起我疑惑的,倒是这第一个字。来之前,听老杨说“弘门寺”,我便极自然地联想到古装戏里多半都喜欢取这个名字的寺院匾额来,却没想此处却是红色的“红”,莫非此红门寺非彼弘门寺?后来我在一本1996年出版的《志丹县志》上查找此寺的来历时,除了见到存有“弘门寺”这样一个名目外,再找不到其它任何文字介绍,失望之余,却证明了我对寺名的猜测是对的。那么,此处的这三个字又是何人所为?是误写,还是旨在寓意这里的地貌情形?不得而知。

  再往上,红石崖的腰间便是许多大小不等的窨子。窨子是古代居民为躲避战乱而凿挖的,外口看上去很小,进庭却极深广,往往可容数十上百号人。据县志记载,在历史的长河中,这里曾经是汉与诸多少数民族杂居之地。长期以来,中原封建王朝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交替统治,战乱频频。无辜的百姓或战败的一方就寻了这些险峻的百丈石崖凿洞暂住,以避其乱。

  然而,当我终于胆战心惊地爬上去,伸头瞧时,却发现此处的这些洞穴皆非窨子。都没有窨子的深度,有的甚至深度没有宽度大,一例敞着口子。我疑惑了,不是窨子会是什么呢?究竟这里原来是不是一个寺庙?就在我欲转身极目远眺时,却发现山脊左边的一条沟里,几个汉子围了一台机器正在磨砂。红砂岩磨成沙可用作建筑材料,当地人中多有靠经营这种沙子生意发家致富了的。

  我于是搭起一只手,扯了嗓子问过去:

  “老乡——这里原来是弘门寺吗?”回音立即在山谷间响荡,空灵得叫人乍喜还惊。

  “是哩么。”

  “那,怎么会啥也没有呢?”

  “听老辈人讲,以前这洞里还有壁画哩,后来许是被风化没了。”

  “那么……它就再没流传了什么故事下来吗?”

  “不晓得了。”

  ……

  山谷间复又回荡着机器的声音。一切声音都只愈加重了此间的静。身处其境,心恍惚被带回到遥远的古代。我相信曾经这里是存在过一座寺庙的。且看过光秃秃山脊上那一处极富诗意与想象的物证后,我甚至越发觉得它过去止不定有多不平凡了:一块下面带了锥儿的巨石,安然泰然地搁在另一块石头的边上,形成楚楚动人的蘑菇岩。是蜂蝶的幻化吗?是禅梦的超脱吗?我试了几次都未能爬上去,便苦笑自己已经不能再似了一个机灵的孩童。终不死心,找来石头垫脚,上去了,就感觉自己是乘了一朵祥云,要羽化登仙去了……

  沟底的杏子河沿公路迤逦流下来,刚流过这里,便靠着对面山根儿绕一个弯,留出大片空地。镇子就建在这片空地上,因河得名。河流成全了一个镇子又立即恢复它千回百转的常态去了,站立在弘门寺的人的视线却显得豪华和奢侈。我遥想寺里的和尚一定在清晨或黄昏眺望过远处那一抹淡淡的山影,聆听过沟底明净的流水声音;小镇上的人也一定每天都在听那从寺中传出的晨钟暮鼓,想象着寺院里的百般清静与神秘。倘若那和尚也是一位高僧,一位看破红尘而又饱读诗书的高僧,说不定这寺里就还会有一位因避乱而隐姓埋名的文人墨客。中国古代许多文化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产生的吧。

  有人说,乡村的历史没写在纸上,没印在书里,而是掩进了泥土,编进了祖先留下的传说里。小镇的弘门寺却并未能够留下任何传说,一切无形的传说,包括有形的寺庙,尽皆被风化为乌有了。刚劲无情的山风,夹裹着岁月的流逝、历史的变迁和人世的沧桑,用力吹了数百年,把一切都蚕食成细沙粒,刮起了又吹散,融进笼统一片黄色中。余下的,裸露在,也是尘封在百叠荒山之间,叫人抑或重重地发一声浩叹,抑或干脆懒得有谁去理睬。

  我在山脊上来回着踽踽独行,风无形而有力。我想,弘门寺曾经作为历史的见证存在过,或许还安抚过一方百姓的心灵,烫贴过一个时代的动荡,甚至默默地延续过一段历史的断层,却终被历史遗忘在一处角落里了。弘门寺何尝不是这个小镇的缩影呢?小镇又何尝不是整个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一个缩影呢?注视着山脊上一道道风吹过的痕迹,一种同沙丘同水波一样的孤寂和落寞便开始在心里延伸,我感到无限的渺茫了。此刻,我倒真希望能下一场雨,雨水从上面一级级漫下来,我仿佛看到我的前世和这座寺的从前。雨终于没有下,我却吃惊地发现红石崖上还刻着许多歪歪斜斜的字迹,一一辨认,竟都是些海誓山盟的情话!

  我会心一笑:这多半是镇上那般中学生的幼稚行为,“红门寺”三字想来也是他们刻上去的吧。于一座寺的废墟上镌刻上情话,简直就是一个时间跨度很大的寓言。我想,民间尚存在这样一座“红门寺”,倒也比县志上仅存一个名目要有意义的多吧?不知道远年的佛祖对此会做何感想?

  亦不知,再过若干年后,小镇的弘门寺或许连这片废墟也不复存在了,而那些当年的中学生们,他们还会因为青春的记忆,将这远古的历史的碎片一并珍藏于心吗?

  责任编辑 刘亦群

  马永丰 陕西省志丹县人,志丹县文联副主席,发表散文数十篇。

  出自: 《延河 》 2007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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