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视界里的麦积山艺术
2014/9/8   热度:411
美学视界里的麦积山艺术 作者:王朝闻 1953年7月的一个空气清新的晴天,我们——麦积山勘察团的朋友们,在甘肃省的主人陪同下,由天水步行,经过小得似乎只有牧羊人才行走的道路,沿着还有废旧磨坊的峡谷上行,终于老远看见衬托着蓝天的白云、形体好像—堆麦秸的麦积山。晚上,我们睡在崖下那座听得见野猪叫声或哄走野猪的土枪声的瑞应寺里。白天,在早已朽坏因而多年不能攀登、新近才修复的一部分栈道上,往来于涅磐窟、千佛廊、散花楼、七佛阁、牛儿堂和许多小得不能容人的石龛之间,我们或远或近、或俯或仰地观赏那些大约足从西元五纪开始,经过隋、唐、宋直至明代的许多大大小小的泥塑佛像。也有为数很少的石雕佛像,可是,绝大多数是泥塑。在佛的头顶、肩部等处常见宿鸟和松鼠的爪痕,好在佛的脸部大多完整无损。也许因为附着在陡壁外面的木构建筑早已不存在,人们没有梯道可以攀登,而且远离城镇,附近又不见村庄,所以这些泥塑所遭受的破坏很小。应该承认,麦积山石窟的规模,显然不像云冈、龙门那么宏伟;壁画虽也很古老,但在数量上远逊于敦煌莫高窟;然而麦积山石窟艺术毕竞以独特的风采和魅力媲美于云冈、龙门和敦煌,而并列为中国的四大石窟。还应看到,麦积山的佛像作为人间相的写照,没有四川大足宝顶石雕或云南筇竹寺泥塑那样浓厚的世俗气;然而作为为宗教服务的雕塑,在神性与人性的关系的结合方面,应当说是很自由又很严谨的。佛的神态既不显得冷酷无情,也不过于缺乏神性因而显得市俗气太重。把人性与神性结合得那么自然和融洽的艺术匠师,没有给我们留下名姓,也很难揣测他们那创造性的构思?程。但他们富于魅力的创造成果,对于并不信仰宗教的我,不只钦佩他们的智慧和才能,而且对他们所创造的美感到陶醉。 任何事物作为和社会关系的体现都具有复杂性,不应当作出只有某一种意义的武断,正如茶可以解渴提神也可以体现主人对客人的敬意,医生对病人隐瞒死神的逼近并不等于可耻的欺骗,……这些都是不难理解的常情。可是经过“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处于偏僻之地的麦积山石窟艺术,居然能保存下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如今,由文物出版社和日本平凡社合作,要给麦积山石窟出版一本大型的专册,作为多卷集《中国石窟》中的一卷,对读者多方面地认识中国文化是很有必要的。 在1954年,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编印了《麦积山石窟》画册。郑振铎先生为画册写了长序,对考察团的工作作了热情的肯定。有一百六十个幅图和测绘图的这个画册,对读者了解麦积山石窟艺术颇有参考价值。三十多年来我没有机会再去麦积山,但我家里还有一些从麦积山复制的石膏像,因此仍可以常常间接地接触着麦积山石窟艺术,不免回忆起1953年在那里的一段有趣的生活。 在麦积山,我第一次走进狭小的第123窟,立即被其中的泥塑——特别是那个1米来高的女童的美所吸引,或者说我发现了前人对美的杰出的创造。在麦积山石窟雕塑群中,对我最富于魅力的是这个魏塑。在后来的宗教艺术作品中,不少的少女塑像往往妩媚有余而天真不足,都没有超过麦积山这个女童对我的艺术魅力。在1954年2月号《人民画报》上,发表了我在那前一年11月7日写成的《麦积山石窟艺术》在那一篇文章里,描述过我对这个泥塑的感受:“我们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又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现在我仍然觉得这些形象使我感到亲切。宣传宗教的艺术中出现这么动人的形象令我感到神奇。我还在那篇文章里说过,“容或在人们的想像中闪现过这样的形象,可是在造型艺术上难得看到这样夸张而确切的描写。”我没有可靠材料可以说明,一千几百年前的艺术匠师,能够这么惊人地创造出如此优美的形象,究竞主要是基于现实的童女给予他的印象,还是他那特定的审美理想作用于想像活动所使然?也许,这两个因素在他的艺术构思里都起了作用。 第123窟内,童女站在右壁、童男站在左壁。他们好象是尊像们的侍者,在结构上有点像释迎牟尼左右经常随侍着的弟子阿难和迎叶。也许,这两个服饰与佛教没有直接关系的童男、童女。在窟内正是以供养人身份出现的。不论他们的身份究竟如何,他们的表情却显示了对宗教的虔诚。坐佛的脸接近长方形,长颈,所谓神秘的微笑包含在端静的神态之中,代表了魏塑佛像的共同特点。然而与坐佛相互衬托着和呼应着的童男童女,却是在佛教雕塑里难得见到的。作为坐佛的侍从,不只表现了他们对佛的虔诚,更诱人的表现了少年人自身那憨厚中的聪慧、庄重中的稚气、严肃中的活泼……与其说这不过是艺术匠师再现他印象中的人物,不如说这可能是艺术匠师表现他理想中的人物,——也就是依靠想像,塑造了并非已经存在而是可能存在的人们愿望中的人物。然而,如果这真是尚未存在的愿望中的人物的表现。却又可能使我们感到似曾相识的熟悉和亲切。可见,作者真是善于将存在与可能存在二者在对立中统—起来的艺术大师。 如果说,这两个人物的创造表现了艺术匠师为宗教服务的被动性与表现自己对向往的生活中的美的主动性的对立统一,我以为在这样的创造里,主动性对于被动性占据着主导的地位。我无从判断这位艺术匠师是不是虔诚信仰佛教的信徒,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善男信女一样企求神佛为他解除某些苦恼,从而把自己的信仰寄托在泥塑里。我只觉得,以钟爱的态度塑造了这一对童男童女的艺术匠师,肯定挚爱着他那理想中的人世间的生活。我儿时从庙里看见过大概是清代塑造的十八层地狱的丑恶景象,不只是感到厌恶,也感到恐惧,因而即使到了老年,那种令人恐惧的印象也曾再度出现在恶梦里,如果说:述两种雕塑都是为宗教作宣传的,作为诱导的前者较之作为恐吓的后者应更有实际的效果。今天我完全把它们当作艺术品来观赏,也许因为我看到过那种用上刀山、下油锅恐吓人的雕塑,觉得它们丑恶,所以就更乐于观赏像麦积山第123窟这样的泥塑。 在此,我不愿重复1953年对麦积山艺术的介绍,无意对其他各窟的作品—一发表观感,这不等于说只有第123窟的童男童女才是值得观赏的。每个读者都可能得到自己的独特感受,写序文以代盲人自居未必是符合需要的。可能有人会说,宗教艺术拥有这么动人的形象就使它更有“麻醉性”。只是,在个信宗教的我看来,这样优美动人的艺术形像是具有很高审美价值的。 写这篇短文的同时,我作为休息而阅读了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中篇小说《一张彩票》。在冰岛以南的风暴里,了爵号渔船撞上了浮动的冰山,年轻船员奥勒在张彩票上给未婚妻写了几句诀别的话,把它装在—只坡璃瓶里希望它能被人发现。这种既是彩票又是信件的东西,终于转到他未婚妻于尔达手里。有点迷信的人们乐于购买这张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中大奖的彩票。开彩时它很可能变成一张分文不值的废纸,但于尔达从感情的角度看来它却是拥有永久价值的无价之宝。她拒绝出售这张彩票,足以为可能中彩。她只把它看作遇难者临终的诀别,只是想把它当作值得留念的东西珍藏起来。这使我想到麦积山艺术,显然是佛教善男信女们崇拜的偶像,却又对我们提供了适应我们兴趣的审美价值。显然,任何客体对个性不同的主体,审美的意义都不是单一的。 在读过了这本书《中围石窟·天水麦积山》之后,愿大家对麦积山艺术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感受。 1985年12月于北京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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